中國是茶的故鄉,也是禪的福地。只要讀一讀茶詩,就會和無數寺廟禪院驀然相遇,眼前便會有許多高僧禪師飄然而過。不用查史書,也能恍悟茶與禪的淵源是多么深長。
與茶最早結緣的并非世間的凡夫俗子,而是棲隱山林禪院中的高僧禪師。茶圣陸羽幼時是在禪院中度過的,才結下一生茶緣,而與陸羽接上茶緣的便是皎然。
皎然何許人也?他是一位禪院僧人,著名詩僧,茶中高人。他一生寫過無數茶詩,下面擇其兩首品一代詩僧的過人之處。先看《九日與陸處士羽飲茶》:“九日山僧院,東蘺菊也黃。俗人多泛酒,誰解助茶香。”短短20字,飲酒與品茶孰更為高雅即一語點破,俗人泛酒,雅士品茶。再看第二首《飲茶歌誚崔石使節》:“越人遺我剡溪茗,采得金牙爨金鼎。素瓷雪色縹沫香,何以諸仙瓊蕊漿。一飲滌昏寐,情來朗爽滿天地。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清塵。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多自欺。愁看碧卓甕間夜,笑向陶潛蘺下時,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驚人耳。熟知茶道全爾真,惟有丹丘得如此。”這首詩的意義不在于浙江剡溪茶因此時而名揚天下,而在于留給后人的卻是“三飲之說”及“茶道”二字的最早提出。后人每每提及品茶,往往要引用這“一飲滌昏寐,再飲清我神,三飲便得道”的說法。或許,品字三口,飲茶一杯須作三次與這多少有些關聯吧。
再看看茶詩標題——《大云寺茶詩》(呂巖)、《西塔寺陸羽泉歌》(裴迪)、《招韜光師》(白居易)、《資圣寺賁法師晚春茶會》(武元衡)、《謝僧寄茶》(李咸用)、《慈恩寺塔下避暑》(劉得仁)、《宿溪僧院》(曹松)、《題禪院》(杜牧)、《九日試霧中僧所贈茶》(陸游)……就可以看到一派禪院風光,遠遠近近聽見僧人們采茶、制茶、烹茶、論茶的聲音。
茶興于唐,盛于宋,而飲茶在唐代的燎原之勢,確實是借了佛教特別是禪宗興起的東風。學禪打坐要閉目靜思,修心效果難以立見,倒是容易使人昏昏入睡,所以要喝茶提神。唐代封演的《封氏聞見記》中記載:“開元中,泰山靈巖寺存降魔大師大興禪教。學禪務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許其飲茶。人自懷挾,到處煮飲,從此競相仿效,遂成風俗。自鄒、齊、滄、棣,倒至京邑,城市多開店鋪,煎茶賣之,不問道俗,投錢取飲。”于是,飲茶之風在各地大小寺廟禪院盛行,僧人們紛紛加入種茶、采茶、制茶行列,而且技藝精湛,甚至到達登峰造極境界:“玉蕊一槍稱絕品,僧家造法極功夫”(呂巖《大云寺茶詩》),可謂“天下名山僧眾多,名山之上出名茶”。
僧人們種茶、采茶、制茶之后,是如何飲茶的呢?一天之中,他們從晨起一直到深夜就寢,身邊無一刻沒有茶伴隨,不論是誦經還是坐禪,不論是吟詩還是下棋,不論是獨處還是會客,任何場合都離不開茶的,禪院邀三五位友人舉行“禪茶會”,茶更是唱主角。所謂“少年云溪里,禪心夜更困。煎茶留靜者,靠月坐蒼山”(曹松),所謂“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飄落花風”(杜牧),再所謂“野客偷煎茗,山僧惜凈床;三禪不要問,孤月在中央”(章孝標),都是茶與禪在詩中留下的蹤跡。
還可以看看更加有趣而具體的描寫:“晨起洗手面盥漱了,吃茶,吃茶了,佛前禮拜,歸下去打睡了,起來洗手面盥漱了,吃茶,吃茶了東事西事,上堂吃飯了盥漱,盥漱了吃茶,吃茶了東事西事。(宋代道元《景德傳燈錄》卷二六)。“飲茶為禪院制度之一,禪院中設有供僧徒辨說佛理招待施主品飲清茶的“茶堂”及煮茶的“茶寮”,有“茶頭”專事燒水煮茶獻茶待客,以茶養生,以茶供佛,以茶譯經,以茶待僧,以茶會友,以茶饋贈,比比皆是。甚至有些法器也用茶來命名,比如設在法堂左上角的鼓,就叫“茶鼓”,用來按時敲擊召集僧眾飲茶,所謂“春煙寺院敲茶鼓,夕照樓臺卓酒旗”(宋代林逋《西湖春日》),描繪的還是茶鼓聲下禪院幽寂蒼遠的意態,無論如何都可以看出寺廟禪院對茶的重視。
還有著名的“趙州茶”的典故,清代汪灝等的《廣群芳譜·茶譜》引《指月錄》記有一段關于“吃茶去”的公案,說的是唐代高僧趙州觀音院主持從諗禪師以茶喻禪的事。一天,有一僧人遠道前來求救,從諗問道:“最近可曾到過這里?”回答:“曾到過。”從諗向后院一指:“吃茶去!”不久又如此問另一前來求救的僧人,回答:“不曾到過。”從諗又向后院一指:“吃茶去!”后院院主不解地問:“為什么到過的叫他吃茶去,不曾到過的也叫他吃茶去?”從諗沒有回答,突然喊了一聲院主,院主趕忙應了一聲:“在”,從諗仍是向后院一指:“吃茶去!”這就是禪宗所謂的“機鋒”,即打念頭,除妄想,喚起各人覺悟。
從諗“無言”也好,“以不變應萬變”也罷,但是到底還是選擇了吃茶而不是別的。為什么?因為在禪宗眼里,任何事物都與道相通,“一切圓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影。”(《永嘉大師禪宗集·論道歌》)。茶與禪有著天然相和的情韻,茶的精神在于雅,禪的精神在于悟,都需要平心靜氣,清靜從容,身心安然。都講究自然的過程,都強調主體感受,都滌除凡塵雜念,非深刻體味不可得。“茶意即禪意,舍茶意即無禪意。不知禪味,亦即不知茶味(澤庵宗彭《論茶禪同一味》)”。茶與禪是相通的,蘊含著淡泊自然自覺自悟之意,所以有“茶禪一味”、“茶禪不分家”、“和尚家風”等說法。何況學習“遇茶吃茶,遇飯吃飯”原本是禪宗入門功課。從諗將如此 豐富奧妙的內涵濃縮在三個字里,難怪前人贊嘆:“趙州,‘吃茶去’三字,真直哉,真痛快。”(清代諶愚老人《心燈錄》)。
茶可以“滌盡昏渴神”(劉言史),“斷送睡魔離幾席”(呂巖),更可以“茶爽漆詩句,天清瑩道心”(司空圖),“為我對啜延高談,亦使色味超凡塵”(宋代黃囊),至于善于烹茶、詠茶的唐代著名詩僧皎然所謂“稍與禪經近”,已經將飲茶視為修行的一部分了。雖說茶禪一味,但對凡夫俗子來講,能悟便悟,不能悟就繼續執著、隨緣,倒不必“索性做了和尚”。法門內外,誰是容易的呢?還是遇茶便飲,品其真味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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