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高行健除了用法語寫作三個劇本之外,其他十五個劇本和長、短篇小說以及散文、詩歌、理論文章均是華語寫作。因此,他是華文文學第一個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當代作家。高行健除了具有雙語寫作的特點之外,更重要的特點是全方位創作。他不僅是一個小說家、戲劇作家,而且是個導演和畫家。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八十年代初就以《小說技巧初探》一書引發了一場全國性的討論,這之后他又不斷地進行美學和文學理論的探索,先后出版了《沒有主義》、《另一種美學》、《論創作》、《論戲劇》等多部文學藝術論著。
2010年9月26日,當高行健走上東京國際筆會全球大會開幕式論壇作演講的時候,我知道他面對來自120個國家的300多個作家作開場性與主題性發言象征著什么,但我更是想到,這個時候,正是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十周年。這十年,他沒有因為巨大的榮譽而停下腳步,反而更加辛苦,更加富有原創性地在戲劇、繪畫、美學、電影等領域辛勤耕種,從一個高峰走向另一個高峰。盡管我在三十年前就是他的好友,但我完全沒想到,一個就在自己身邊抽著煙、喝著茶、侃侃而談的清瘦的同伴,竟會把自己的生命擴大到如此豐富,如此燦爛,其才華竟能抵達這樣的精神高度與深度,他的那支圓珠筆和毛筆竟能奇跡般地在這么多的精神價值領域中創造出這么多碩果,而且都被世界智慧的眼睛所確認。
行健在東京會議上演講的題目是《環境與文學——今天我們寫什么》。面對人與自然和人與社會這兩重困境(自然生態環境惡化,人類生存的社會環境遭遇到干擾和市場經濟的侵入)作家還能作些什么?高行健的演說回答了這個時代的大問題。他說明,文學改造不了這個世界,也拯救不了這個世界,唯一可行的是在這種困境中堅持超功利的立場,抵抗各種壓力和誘惑,守持精神的獨立不移,用文學的方式描述人類生存處境,讓文學成為人的生存條件的見證。高行健的演講,同時用中文、日文、英文、法文、西班牙文發出,中文版達一萬字。我相信,這是當下世界文學思想的制高點。他真正走出20世紀投下的各種意識形態陰影,也真正走出市場經濟投下的各種混亂的價值迷霧,給文學找到切實可行的自由之路。當代世界的詩人作家,優秀者不少,但是,能把文學的本性和文學的位置、功能、角色表述得這樣清醒、這樣深刻的,恐怕找不到第二個人。這也難怪東京普世大會要推他作為首席發言人。
高行健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我關注他的足跡和聲音。令我深為敬佩的是他獲得最高榮譽之后,仍然保持平常之心。難怪他那么喜歡禪宗又那么不喜歡尼采。按尼采的說法,高行健該是“超人”了,但高行健偏偏不當超人而當平常人。他和得獎之前一樣孜孜不倦,整個身心焦慮的還是如何突破自己已有的水平。抓住他靈魂的還是那么一點,即如何在小說、戲劇、繪畫、美學、電影諸方面發現新的潛在的創造可能性??傊浅浞值奈膶W狀態和藝術狀態不變不易。曹雪芹用“十年辛苦不尋?!备耪f他創造《紅樓夢》的歷程,此時我想借用這一句話,說明高行健獲獎后的十年的狀態。新世紀的頭十年,高行健又經歷了一番新的奮斗。
2000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之后,他瞬時成為舉世關注的新聞人物,被媒體包圍,數十個國家邀請,每到一個地方,僅簽名活動就足以讓他累倒。但不管怎么繁忙他還是堅持他自己的文學藝術創作。2002年底病倒。2003年上半年動了兩次大手術,同死神擦肩而過,但身體剛剛康復他又投入工作。不過,從此之后他完全排除種種社會活動,進行“第二次逃亡”,又回到象牙塔中沉浸于文學藝術。這十年來,先是同作曲家許舒亞合作,在臺灣“國家劇院”(2002年)和法國馬賽歌劇院(2005年)編導了大型歌劇《八月雪》,又在巴黎法蘭西喜劇院排演了他的劇作《周末四重奏》(2003年),充分實現了他的全能演員和全能戲劇的主張。我有幸在馬賽歌劇院觀賞了《八月雪》的演出,看到法國觀眾一次又一次起立為“慧能”歡呼鼓掌,真為行健驕傲。除了擔任導演之外,他還和他的劇作英譯者方梓勛教授對談了整整一部《論戲劇》(此書今年初在臺灣出版),進一步對他的戲劇創作做了一番理論上深入的闡述,為當代戲劇創作提示了一個新的方向。
我這樣說,并非夸大。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高行健在北京以《絕對信號》、《車站》、《野人》開創了中國的實驗戲劇,之后又用中文和法文雙語寫作,并導演戲劇、歌劇和電影,從而進入當代世界劇壇,影響日益深遠。他通過對舞臺表演藝術的深入研究,提出確認中性演員的身份和有關表演三重性的理論,倡導一種全能的戲劇和全能的演員,為當今的劇作提示了新的可能。去年西班牙EICOBRE出版社出版了《高行健的戲劇與思想》一書,書作者Angela Verdejo(阿根廷出生的法國作家兼導演)對高行健作出如此評價。她說:
藝術有它的豐富性,又撲朔迷離,具有多種含義,不同的方法和不同的觀點,不能歸結為一種解讀或理解,高行健的藝術高于任何結論。對他這樣的作品作一個結論是不可能的事情,每一個字、每一個動作、每一次沉默,都內涵豐富,發人深省,令人贊嘆,而且把戲劇向前推展了一步。然而,我們畢竟要指出,高行健為戲劇打開了一扇全新的門:以演員為中心,以傳統為根基,從當今世界的現實出發,為當代戲劇找到了一個新天地,高行健為戲劇再一次開辟出一條新路。在這個意義上,高行健的戲劇作品自然回答了那些聲稱戲劇和藝術已死的預言——藝術并沒有死亡,藝術萬歲!
高行健除了發表兩部戲劇新作《叩問死亡》(2003年)和《夜間行歌》(2010年)之外,還自編自導自演了電影《側影或影子》(2006年),以及另一部短片《洪荒之后》(2008年)。這兩部極為獨特的電影詩實現了他多年來的所謂三元電影的夢想,也即畫面、聲音、語言三者相對獨立自主,通過對位和對比而建構含義,從而擺脫了電影通常的敘事結構。
如果說,戲劇電影的研究和實驗,是高行健后諾貝爾時期十年的第一項工作,那么,第二項則是他的美學和文學理論探索。2007年,他在明報出版社和臺灣聯經出版社同時出版了理論新著《論創作》。此書不僅發揮了他在《沒有主義》和《另一種美學》闡述過的思想,還進一步對20世紀普遍流行的思潮進行質疑,提出走出20世紀的陰影這樣具有前瞻性的視野。他的文學藝術思想在這書中已形成了體系,我在序言中也已作了闡明,此處不再贅述。
十年來高行健的第三項工作和成就乃是眾所周知的繪畫。他的現代水墨畫在歐洲、亞洲和美國的許多藝術博物館和國際博覽會頻頻展出,從傳統的宣紙進而畫到油畫布上,畫幅和展覽規模越做越大。從法國亞維農主教宮博物館、比利時孟斯美術館、西班牙馬德里索菲亞皇后現代藝術館、德國盧德維克博物館、瑞士伯爾尼美術館、新加坡國立美術館到巴黎當代藝術博覽會、布魯塞爾國際當代藝術博覽會以及歐洲和亞洲的許多重要畫廊,這十年來舉辦了近六十次個人畫展,出版了二十多本畫冊,好評如潮,影響越來越大。他的畫獨創一格,在具象與抽象之間,開辟出一個方向,展示一派幽深的內心世界的景象。我說他的畫具有文學性,正是指他的畫有內心情感。
經過十年時間,世界愈來愈認識到高行健不僅是小說家、劇作家,而且,身兼戲劇、歌劇、電影導演、畫家這樣的罕見的全方位藝術家,而且也是一位有豐富論著的思想家。高行健的成就有目共睹,所以他的榮譽也接踵而至。在獲得瑞典諾貝爾文學獎和意大利費羅尼文學獎之后,又連續獲得法國榮譽騎士勛章(2001年)、美國終身成就學院金盤獎(2002年)和盧森堡新近頒發給他的歐洲貢獻金質獎章(2010年)。2007年他到美國接受紐約公共圖書館的雄獅獎(和帕慕克等四位諾貝爾獎得主一起),我就跟他說,獎項太多太重,要小心壓垮身體。因為我知道除了獎項之外,桂冠也很重,香港中文大學、法國普羅旺斯大學、臺灣的臺灣大學、中央大學、中山大學皆授予他榮譽博士,而今年比利時布魯塞爾大學和臺灣元智大學又分別授予他榮譽博士和桂冠作家稱號。
如今他的作品已譯成三十七種語言,全世界廣為發行。他的劇作也在歐洲、亞洲、南北美洲和澳洲頻頻上演。對他的作品和思想的研究已見諸歐美和亞洲的許多大學,其影響正不斷擴大。香港中文大學和法國普羅旺斯大學的圖書館分別設立了他的資料和研究中心。我和耀明兄正計劃出版一套“高行健研究叢書”。我們相信,從嚴格的意義上說,高行健的研究還沒有開始,我們想通過這套叢書,讓人們更清楚地認識到,2000年破天荒地為漢語寫作爭得第一個諾貝爾文學獎的高行健,的確是名符其實,他不愧是具有高度原創性的全能作家。對他進行研究,其意義將十分深遠。
2010年10月5日于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