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上,我獨自晃到河邊排遣心中的郁悶。這郁悶主要還是因為沒錢。
河邊這一片是新修不久的動物公園,里面樹木蔥蘢、空氣新鮮,動物很少,人卻很多。一到晚上,就有很多戀人出沒其間,其中有不少是野鴛鴦。看到別人成雙成對出沒密林深處,我卻形單影只,站在一個小路口躊躇,不知該去哪里。
這時,一輛巡邏警車朝我這邊開來,雪亮的燈光從我身上緩緩掃過。倉促之間,我想拔腿離去,但只跨出兩步,又忙不迭地退了回來。
巡邏車在我身邊停下。一名警察從車上下來,用審視的眼光盯著我問:“這么晚了,你在這兒干什么?”
“沒,沒干什么呀。”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那你看見我們為啥要慌張?”
“我慌張了嗎?”我瞪眼反問,“我天生膽小不行嗎?”
警察看了看我,加重語氣說:“我們是好心!這一片最近治安不好,搶劫強奸時有發生!沒事就早點回家待著,別在這兒瞎逗留。”
“知道了,長官。”我嘻嘻一笑,“像我這樣既無財又無色的,怕什么呀?”
警察瞪了我一眼,不再理我,轉身上車走了。
我獨自笑著向林子深處鉆去。
林子里月色朦朧,人影憧憧,我晃到林子深處,光線更暗了。
突然,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從前面的角落傳來,我放慢了腳步。
“你不放心我是不是?這么久了我哄過你了嗎?是不是?這不因為我現在……遇到很多麻煩了嘛,是不是?”
我覺得這“是不是”聽起來特別耳熟,頓了頓,一下子猶如電光火石般猛地打了個激靈:“是他!兔巴哥!涂達國!”我差點喊出聲來,趕緊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蹲下身子,做賊一般地向那角落慢慢靠近。
聲音戛然而止,停了一下,我又聽到一個女的低聲叫道:“哎呀!討厭!又動手動腳的!唔……”她的聲音一下子被堵住了,接下來是粗重的喘息。
他媽的,竟敢在這里干好事!我暗罵一句,正要站起來沖過去,卻聽到一聲尖利的口哨,隨后又是一記響亮的耳光和女人的驚叫聲。我趕緊重新伏下,撥開樹叢,悄悄觀察。
“他媽的!竟敢在這里干好事!”前面出現好幾個黑影,對坐在地上的一對男女拳打腳踢,邊打邊罵,“狗日的污了老子的地盤,還不趕快拿錢清洗?”
地下那男的帶著哭腔哀求道:“別打了,老大!我現在也是一窮人啊……”
“窮人?那你還敢在這兒偷野婆娘?窮就應該老實點噻!”
“是窮啊,可這……老話不是說,人窮志不窮啊,是不是?”
“狗日的廢話還多呢,給老子搜!”
那男的緊緊護住腰包,哀求道:“我是真沒錢呢,老大!要不用其他什么做補償也行啊,是不是?”
“其他?……哦,就這個娘兒們啊?我看你娃硬是饑不擇食哦,這種貨色也要?拿她補償,簡直是侮辱哥們兒的審美觀!給老子打!”
那男的哀號起來。
我趕緊大喊道:“110快來!流氓就在這里!抓流氓啊!”喊聲在靜謐的夜里顯得特別響亮,那幾個人撒腿就跑,轉眼不見了蹤影。
我這才站起來,走過去一把揪住地上那男人的衣領,怒喝道:“終于找到你了!狗日的兔巴哥!”
男人抬起頭看到我,驚訝得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
我也驚訝無比:眼前這個人根本就不是我認識的兔巴哥,沒有那對大板牙,臉龐和五官也都不是那個形狀!
“你誰呀?”他頓了頓,可憐巴巴地問。
難道真是搞錯了?可這聲音……我突然明白了,這家伙肯定去整了容!“說!你是不是兔巴哥?”我繼續用力揪住他,厲聲喝道,“不說實話,老子就‘花’了你!”
“我,我不是涂達國……媽喲!”他慌亂之下竟不打自招了,懊惱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癱坐在地上。
我哈哈大笑:“你以為你能瞞得住?你狗日的雖然變了形,但聲音變不了!告訴你,就是你小子的那句口頭禪,讓我注意到了……”
“媽喲!”他又打了自己腦袋一下,“是禍躲不過喲!”
我和涂達國說話間,那女人早倉皇逃跑了。
二
在我的召喚下,黑子、猴子、小白不一會兒都急急忙忙地趕來了。他們一個個橫眉怒目,挽袖咬牙地嚷嚷道:“在哪兒?在哪兒?兔巴哥在哪兒?老子先把他狗日的那對大板牙給拔下來再說……吔,牙呢?”
他們氣勢洶洶地圍住蜷縮在地上的涂達國,一把揪起他的臉來,在朦朧的燈光下一照,全都傻了眼。
“老豬,你怕認錯人了吧?”
我嘿嘿冷笑:“聽他說說話!”
“說!快說!”
“我就是你們要找的那個涂……”涂達國話音未落,黑子迎面就給了他一拳,猴子和小白也狠勁兒踢打起他來。我趕緊伸手攔住,將涂達國從地上拉起來。他“哀哀”地呻吟著,眼睛已經變成烏眼雞了。
“說!咋個辦?”眾人忍住笑,怒聲問他,“還要不要哥們兒給你再整整容?”
“只有賠、賠噻……”涂達國捧著臉,嘶嘶地吸著涼氣,好像真被人拔了大牙似的。
“那就掏錢來!”黑子伸出手。
猴子等人也吼道:“快掏!”
“我……我……”涂達國哭喪著臉,“我現在上哪兒掏去啊,各位老大?我也是被逼無奈了啊,是不是?誰天生就想當騙子啊,是不是?”
“‘是’你媽個屁!”猴子聽得不耐煩,又在涂達國屁股上狠勁兒踢了一腳。
涂達國哀告道:“別打了,老大!再說了,暴力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啊,是不是?”
幾個人被激怒了,圍上去對涂達國又是一頓拳打腳踢。
“他媽的還有理了!”
“老子們就只擅長暴力!”
我制止了猴子他們,說:“別打了,打壞了咱還得兜著,劃不來的……”
“那咋辦?”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早就教過我們的啊,忘了?”
“對!‘釘’死他!又不違法的……”
我問已經鼻青臉腫、面目全非的兔巴哥:“你住在哪兒?”
“那地方啊?”兔巴哥吞吞吐吐地回答,“不好找的,很遠啊,我怕各位老大走路冤枉……”
“不冤枉的。”黑子齜牙一笑,“我們現在已經是‘釘子’了,你走哪兒咱就釘哪兒。”
“以后我一定想法還錢給你們,就別去我家了行不行啊?”
“少他媽廢話!走!”
三
涂達國垂頭喪氣地走在前面,我們昂首挺胸地跟在后面。他帶著我們在昏暗的小巷里東彎西拐了好一陣,終于在一處破舊的老式平房門前停下,說:“到了。我現在就住這兒。”
我們皺眉四處打量。小白問:“這不就是一貧民窟么?你當老板的也能住?”
“就圖個便宜啊,是不是?”涂達國苦笑道,“誰不想過好日子啊,可并不是都有那個命啊,是不是?各位老大,請進吧!”
這時,一個女孩的聲音從里面傳出來:“爸爸!你回來啦?”聲音如銀鈴一般,特別好聽。
涂達國一邊答應,一邊轉回頭,把食指豎著放在嘴邊,對我們緊張地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我們如幾根木頭一般,驚訝地看著一個女孩端著蠟燭從屋里出來,目不斜視,直直地走到門前停下,摸索著將手中的蠟燭放到一張茶幾上。女孩穿著睡衣,長得很漂亮。
“叫你不要去點蠟燭,咋不聽話呀?”涂達國幫女孩放好蠟燭,目光里充滿了慈愛和心疼,“萬一燒著了咋辦?”
“又停電了,我倒沒什么的。”那女孩溫柔地說,“我就怕爸爸回來看不清楚摔倒。你今天沒喝酒吧?”
“沒有,沒有。”涂達國趕緊回答,“我說過再也不喝酒的,爸爸說話算話!不信你聞聞。”
那女孩果然湊近涂達國,像只小狗似的抽動著鼻翼,摸索著嗅著,然后拍手笑了:“真沒喝呢!爸爸乖!來,獎勵你,親一個!”
涂達國聽話地弓下身去,讓女兒夠著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
我們都呆在那兒,猴子忽然冒了一句:“她的眼睛?……”
涂達國轉頭看著我們,悲哀地搖了搖頭。
“有客人啊,爸爸?”女孩問,“又是找你要債的吧?”
涂達國還沒回答,我搶先說道:“不!不!我們不是要債的……”
“那你們是音樂老師?”女孩興奮地說,“我爸說了,要給我請音樂老師,把我培養成歌唱家呢!叔叔,我雖然眼睛看不見了,但我唱歌挺好聽的,還得過全市少年歌手大賽的二等獎呢。是不是,爸爸?”
“是!是!”涂達國連連點頭,眼里似乎還有淚花,“我女兒挺有出息的,將來一定能當上歌唱家,是不是?”
“是!是!”黑子、猴子、小白和我異口同聲地應和著。
“爸爸馬上就給你請音樂老師哈!”涂達國扶著女兒,把她往里間推,輕聲哄她,“女兒乖!先去睡了哈!爸爸跟這些叔叔還有點事,明天還要給你補課……”
“叔叔再見!”女孩回過頭來,沖我們揮手,“叔叔晚安!”
“再見!”“晚安!”我們幾個忙不迭地應著,也對看不見的她揮了揮手。
“她……眼睛怎么啦?”目送女孩進去后,我問返回來的涂達國。
“唉……”涂達國搬了一只小凳坐下,也示意我們坐下,低聲說,“從11歲開始,就漸漸失明了。跑了很多地方,都不知道是啥毛病,大醫院的眼科專家都沒有辦法……”
“她現在多大了?”
“14歲零兩個月……”
大家一時都沉默了。
我轉過頭,仔細打量屋內。客廳里陳設簡陋,只有一臺十幾寸的小電視機。靠墻位置擺放著一張舊沙發,沙發頭上搭著一床棉被,上空用鐵絲掛著一張布簾子。沙發顯然是兼作睡床用的。屋角還有一只城里人早已淘汰的煤炭爐,周圍胡亂放著暖瓶、盆子和幾根蘿卜。
我和黑子他們的目光對視了一下,沒有說話。
“可我女兒,真的唱歌挺好的!”涂達國忽然抬起頭來,打破了沉默,目光中充滿了向往,“我絕對相信,她將來能成為一個歌唱家的!哪怕是賣血,我也要培養她!說實話,我當初……騙別人,嗯,也包括你們幾個,也都是為了這……丟人了啊,是不是?”
我們都沒接話。又悶了一陣后,黑子問:“她真是你的女兒呀?”
“咋的?這還值得懷疑?”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他媽這副形象,咋還有這么漂亮的女兒?”
“她像她媽嘛。”
“她媽呢?”
“早就離婚跑了!背不起這負擔啊,是不是?你們的錢,我一定想法還上,只是,要慢一點啊,行不行?謝謝你們了哈,各位老大。”
從涂達國家出來后,我們幾個像被霜打蔫了的茄子,沒精打采地往前走,沒有人說話。直到分手時,猴子才咕噥著問了一句:
“那,還要不要‘釘’死他啊?”
我和黑子齊聲回答道:“還‘釘’個屁!”
黑暗中,不知誰長嘆了一聲:“他媽的!真沒想到,這家伙……居然還有一個那么可愛的女兒。唉……”
沒有人再開腔。頓了一下,大家都默默無語,悻悻地分開了。
回到家里,涂達國女兒捧著蠟燭站在黑屋子里的情景不斷浮現在我眼前,我想了很多,想了很久。第二天早上起來,我已經下定決心,告別這樣的生活,和朋友們一起做點有意義的事情。
(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