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手”風波

江青是“旗手”，“旗手”是江青，從“文化大革命”以來，一直到現(xiàn)在，這幾乎成為人們的口頭禪了。“旗手”作為江青的代名詞，二十多年來遍布于很多關(guān)于江青以及不少整個“文化大革命”的回憶錄和紀實作品中。江青被稱作“旗手”———“無產(chǎn)階級文藝革命的旗手”或“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旗手”，這“桂冠”究竟是怎么來的?

對“旗手”的起源和來源，或者說，“首創(chuàng)權(quán)”和“發(fā)明權(quán)”，在回憶錄和紀實作品中，我看到有三種版本。

一種版本是葉永烈的說法。他在《江青傳》說:

她在京劇舞臺上先后樹起了五塊“樣板”，即《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奇襲白虎團》、《海港》。

另外，從一九六三年十二月起，“抓”北京、上海兩個芭蕾舞劇團，排演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和《白毛女》。一九六四年十月八日，毛澤東觀看了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說:“方向是對的，革命是成功的，藝術(shù)上也是好的。”

一九六五年一月起，江青到中央樂團，“抓”交響樂《沙家浜》。

這樣，江青樹起了八塊“樣板”，江青博得“無產(chǎn)階級文藝革命的旗手”的“桂冠”，便源于此。

葉永烈同志說江青的“旗手桂冠”“源于此”，即源于她“參與”京劇和其他藝術(shù)形式(芭蕾舞、交響樂)改革是完全正確的，事實確實如此。但究竟是誰加封江青為“旗手”呢?他在這里沒說。在《江青傳》中，他在敘述1966年11月28日“首都文藝界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大會”時，進一步講了這個問題。他說(第349頁):

江青在講話中提及:“大家知道，在三十多年前，魯迅曾經(jīng)是領(lǐng)導(dǎo)文化革命的偉大旗手。”此言一出，她手下那班抬轎子、吹喇叭的人物，也就加以“延伸”，把她加封為“領(lǐng)導(dǎo)無產(chǎn)階級文藝革命的偉大旗手”———江青的“旗手”之冠，便是這么來的。

這個敘述看似合情合理，但并未提出令人信服的根據(jù)。1966年12月4日《人民日報》以通欄大標題發(fā)表了關(guān)于11月28日大會的“新華社3日訊”，大概有一萬四五千字，篇幅占一個半版面(第1版轉(zhuǎn)第2版)，摘要報道了江青的講話和其他好幾個人的講話和發(fā)言，除了有江青關(guān)于魯迅是“偉大旗手”的那句話，沒有江青是什么“旗手”之類的話。因此，我覺得，葉永烈同志盡管在這里說得很近情理，恐怕仍然帶有推測和演繹性質(zhì)，并不是歷史事實。

有一種版本，是當時中央文革小組成員穆欣的說法。他在《劫后長憶———十年動亂紀事》說:

五月二十三日(按:指1967年———筆者)，在人民大會堂召開了紀念毛澤東的《文藝講話》發(fā)表二十五周年的萬人大會。……這次大會從頭到尾全由中央文革小組一手包辦，陳伯達致開幕詞，戚本禹作了冗長的題為《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是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軍的建軍綱領(lǐng)》的報告。陳伯達和戚本禹的發(fā)言，不但繼續(xù)“造神”運動，把講話吹得不著邊際，還聲嘶力竭地吹捧江青，把她抬上“文藝旗手”的寶座。陳伯達“特別提到”“江青同志一貫堅持和保衛(wèi)毛主席的文藝革命路線”;戚本禹則把江青吹成“文化戰(zhàn)線上的戰(zhàn)士”，說她“率領(lǐng)文化革命的先鋒戰(zhàn)士，向剝削階級的老爺們盤踞的藝術(shù)舞臺發(fā)起了進攻”。

穆欣說陳伯達、戚本禹把江青抬上“文藝旗手”的寶座，我曾經(jīng)相信過，因為他當時不僅參加了這次大會，而且是中央文革小組成員。但我細按5月24日《人民日報》關(guān)于這次大會的報道，認真核閱陳伯達和戚本禹的講話，他們確實是把江青吹得很高(順便說一下，關(guān)于戚本禹的原話，并不是如穆欣所引的把江青吹成“文化戰(zhàn)線上的戰(zhàn)士”，而是“文化戰(zhàn)線上最勇敢的戰(zhàn)士”;按理說，“最勇敢”三個字是不該漏掉的)，但“文藝旗手”的話卻不見蹤影;另外，還看了其他幾個相當有影響的人物在這次大會上的講話，他們都吹捧江青很厲害，但同樣未見“旗手”的說法。同日，姚文元在上海紀念毛主席光輝著作《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二十五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也竭力吹捧江青，說她“堅持了《講話》中闡明的毛主席的無產(chǎn)階級文藝路線，同資產(chǎn)階級反動文藝路線進行了頑強不屈的斗爭，對于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作出了重大的貢獻”，并以排比的方式列舉了江青在文藝方面的種種“功績”，但他也沒有提出江青是什么“旗手”之類的概念。

還有一種版本，是紀希晨的說法。他在《史無前例的年代》說:

1967年5月29日，《人民日報》正式全文公開發(fā)表了《紀要》(按:指《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開的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筆者)，在全國掀起大吹大捧江青的熱潮。江青一躍從電影明星變成“文藝旗手”，成為國內(nèi)政治生活中的顯赫人物了。

《紀要》拋出后，陳伯達、康生、張春橋、姚文元等人更加狂熱地吹捧林彪、吹捧江青，把江青稱為“‘文化大革命’的英勇旗手”。

紀希晨同志的說法也沒有舉出文字根據(jù)。我看也帶有推測和演繹性質(zhì)。只列出，不論述了。

那么，“旗手”的“桂冠”究竟是誰送給江青的呢?仔細翻檢1967年5～6月份的《人民日報》，看到有兩位京劇演員寫的文章中，稱江青為“旗手”，一篇文章說:“京劇革命的偉大旗手江青同志”，一篇文章說:“江青同志”是“走在最前面的高舉紅旗的旗手”。另外，張云生同志寫的《毛家灣紀實———林彪秘書回憶錄》(春秋出版社1988年版)兩處談到江青的“旗手”問題。一處是，1967年4月份某天葉群接見空軍文工團的幾個女演員，女演員說，我們想排點節(jié)目，紀念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25周年，葉群表示:“我支持，林彪同志也支持。你們搞演出，要熱情歌頌毛主席，歌頌江青同志。江青同志是管文藝的，是‘文化大革命’的旗手”。一處是，講到1967年底成立的林彪任主任委員的“黨內(nèi)兩條路線斗爭史編輯委員會”編寫的《黨內(nèi)兩條路線斗爭史提綱》，其中除了吹捧林彪是南昌起義的“主要組織者和領(lǐng)導(dǎo)者”之外，還吹捧江青為“無產(chǎn)階級文藝革命”和“文化大革命”的“旗手”;該提綱前后搞了四次草稿，后違背林彪、葉群旨意被收回銷毀。到底是誰最早或第一個把“旗手”的桂冠送給江青，難以確考。我們從上述引述的材料可以看到，到1967年5月份，在中共中央正式文件中，在中央文革小組成員以上人們的講話中，在黨報黨刊的“重要”文章中，似還都沒有把“旗手”的“桂冠”送給江青。而在當時大量出版和廣泛流行的紅衛(wèi)兵小報上，江青頭上“旗手”的“桂冠”早就滿天飛了。茲舉幾例。一份叫做《首都紅衛(wèi)兵》的小報，1967年5月23日發(fā)表了《向文化革命旗手江青同志學習》的專論;北京電影學院井岡山文藝兵團辦的《電影批判》1967年5月份一期，提出“向無產(chǎn)階級文藝革命偉大旗手江青學習!”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樂團革命造反隊編輯的《新軍樂》1967年6月9日一期高呼:“向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英勇旗手———江青同志致敬!”顯然，江青———“旗手”，“旗手”———江青，在當時社會上是流行和傳播得很廣泛、很普遍的。這就是我所說發(fā)生“旗手風波”的一些背景。

所謂“旗手風波”，是指下面這樣一件事。

大概是1967年4月份，江青交給我一篇文章讓我看看，提提意見。這篇文章是京劇界很著名的一位當時即可稱為表演藝術(shù)家的演員寫的。她在六千字左右歌頌毛主席文藝革命路線勝利萬歲的文章中，熱烈贊揚江青;我數(shù)了數(shù)這篇文章一共用了20多處“敬愛的江青同志”，即凡出現(xiàn)江青的地方在前面都加上了“敬愛的”形容詞，并稱江青是“文藝戰(zhàn)線上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的最堅強、最英勇的旗手”。對這篇文章，就我當時的認識和思想覺悟，從總體上講，我是完全贊成和肯定的，只是覺得有的地方應(yīng)當有所修改。在向江青匯報時，我談了總的看法，又字斟句酌地提了兩條意見。第一，我跟江青說:“是不是不稱您為‘旗手’好些?‘旗手’還應(yīng)該說是毛主席。”對這條意見，江青說:“對!對!”接著說:“你去告訴關(guān)鋒同志，叫他給我把這個關(guān)。”第二，我跟她說:“這篇文章用了20多個敬愛的江青同志，‘敬愛的’是不是太多了，在關(guān)鍵地方用一下，有一、兩個就可以了，這樣文章顯得樸實些。”江青說:“這個意見也好，你一并告訴關(guān)鋒同志。”江青接受了我這兩條意見，心理很滿意，沒產(chǎn)生其他什么想法。關(guān)鋒，當時是《紅旗》雜志常務(wù)副總編輯，中央文革小組成員，分工負責管宣傳工作。離開江青那里，我立刻到十五樓關(guān)鋒處，轉(zhuǎn)達江青的意見，并把文章交給了他。關(guān)鋒沒有提出什么不同看法，他跟我說:“你回去報告江青同志，我給她把這個關(guān)，請她放心好了!”應(yīng)該說，這一切都進行得很正常，很自然，沒想到，這件事情在當時竟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這場風波在某種程度上是真實地反映了當時人們的某種心態(tài)的。

這篇文章在1967年第9期《紅旗》發(fā)表時，把絕大多數(shù)提到“敬愛的江青同志”的地方“敬愛的”三個字都去掉了，只保留了兩處，同時，把稱江青為“在文藝戰(zhàn)線上的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的最堅強、最英勇的旗手”，也改成了“……最堅強、最英勇的戰(zhàn)士”。寫這篇文章的演員看到“旗手”改作“戰(zhàn)士”，很不滿意，怒氣沖沖拿著刊載她文章的《紅旗》，找到作家金敬邁、李英儒具體負責的文藝組(當時文藝組辦公地方就在《紅旗》雜志社辦公樓)詢問:“《紅旗》雜志是不是有反對江青同志的反革命?為什么把我寫的‘旗手’砍掉?”文藝組負責接待的人對她說，這件事與我們沒關(guān)系，你可以直接到《紅旗》雜志去問。接著，她到《紅旗》雜志社責問，《紅旗》雜志社的有關(guān)人員心平氣和地給她做了解釋;大概她仍不滿意。據(jù)說，其后這件事反映到戚本禹那里，戚不知道前因后果，就去問關(guān)鋒，關(guān)鋒有點生氣了，跟他說:“不要問我，你直接去找江青同志!”而就關(guān)鋒和戚本禹的關(guān)系講，我認為，關(guān)鋒要戚本禹直接“去找江青”，只不過一句氣話，恐怕還是向他說明和解釋了個中緣由的。

這場風波當時我不知道，關(guān)鋒、戚本禹都沒有跟我說過，而我是在“文革”結(jié)束后很久很久，直到20世紀90年代才聽說的。聽說后，心想:沒想到，真沒想到還有這樣一場風波。事實上，這場風波的范圍很窄，知道的人很少，在當時社會上并沒產(chǎn)生什么影響。如前所說，林彪任主任委員的“黨內(nèi)兩條路線斗爭史編輯委員會”編寫的《兩條路線斗爭史提綱》不是仍舊吹捧江青為“無產(chǎn)階級文藝革命”和“文化大革命”的旗手嗎?我還看到，首都紅代會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紅衛(wèi)兵總部宣傳組1967年12月編輯的《江青同志講話選編》(鉛印本)，其附件最后一篇就叫做《偉大的旗手，無畏的戰(zhàn)士———江青同志在文藝戰(zhàn)線上英勇斗爭大事記》，又首都紅代會新北大公社“火車頭”，在1968年6月編輯的一本《誓死保衛(wèi)江青同志》的材料(打印稿)，其中也收錄了《偉大的旗手，無畏的戰(zhàn)士———江青同志在文藝戰(zhàn)線上英勇斗爭大事記》，還收有一篇，叫做《江青同志帶領(lǐng)我們勝利地前進》，諸如此類的材料都狂熱地吹捧江青為“英勇旗手”、“偉大旗手”，等等。肯定不止這些，還會有很多很多吹捧江青為“旗手”的東西。對這些，我就不去多說了。我之所以要辨證一下這個問題，是我認為在“文革”中，江青被捧作這樣或那樣的“旗手”，是一個很值得引起注意和一個很值得分析的現(xiàn)象。

(選自《問史求信集》/閻長貴 王廣宇 著/紅旗出版社/2009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