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都知道《兩地書》是魯迅和許廣平敘寫情緣的集結,但卻少有人讀出魯迅所說“我可以愛”背后的真意。以兩人的鴻雁傳書為藍本,作者用慧黠筆法講述魯迅與許廣平的戀愛故事。細密文字中潛藏的溫存和相思、輕淺絮叨背后長長的情誼,作者試圖擦拭魯迅臉上被刻意涂抹的嚴肅,還原一個真正的、生活的、可愛的甚至是幽默而稚氣的魯迅。
九十六級臺階
魯迅不大喜歡京劇,魯迅去世后,郁達夫寫回憶錄,曾經(jīng)寫到過這一點。大至是在五四時期,說田漢和茅盾等人要用京劇救國。魯迅就嘲笑他們說:“以京劇來救國,那就是唱‘我們救國啊啊啊’了,是行不通的。”
而在廈門大學的那個圖書樓上,他的鄰居如顧頡剛們均喜歡聽京劇,用留聲機來聽,啊啊啊,啊啊啊的,魯迅無比厭倦。
廈門大學附屬的中學叫做集美中學,也是陳家庚投資辦的,剛好,魯迅在北師大教課的幾個學生被分配到這個學校教書,1926年9月19日晚,五個學生請魯迅吃飯,說起了各自的現(xiàn)狀,五個學生在學校里推行白話文寫作教學,遭遇了冷遇,很是孤單無助。魯迅對五個學生的孤單很是理解,他正被一群有歐美留學經(jīng)驗的學者們包圍,他也很孤單。
在廈門大學國學院里,林語堂是國學院的主任,沈兼士是國學院文學系的主任,然而到了學校很多天,這些人中除了魯迅、沈兼士和顧頡剛,其他人都沒有發(fā)聘書。林語堂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給孫伏園、黃堅等人要來了聘書。
顧頡剛和黃堅均是胡適的信徒,此時的魯迅和胡適已經(jīng)決裂。所以,魯迅均不喜歡他們。能不和他們說話則不說。因為可做的事情實在是少,魯迅學會了睡懶覺,頭發(fā)長了也不理,胡子也刮得少了。顯得異常地潦倒。
離市區(qū)太遠了,只能到學校旁邊的那個小商店里買東西吃,可是那個店員的普通話實在是太差了,魯迅和他講話基本上是南轅北轍。小店里有一種圓圈點心很好吃,龍眼是新鮮的,魯迅也買了一點,不好吃。
回到住處,留聲機的聲音依舊在響,啊啊啊,啊啊啊的,魯迅便拿起筆給許廣平寫信:“在國學院里的,顧頡剛是胡適之的信徒,另外還有兩三個,似乎是顧薦的,和他大同小異,而更淺薄,一到這里,孫伏園便要算可以談談的了。我真想不到天下何其淺薄者之多。他們語言無味,夜間還唱留聲機,什么梅蘭芳之類。”
魯迅批評梅蘭芳有幾次,這一次算是比較早的。因為《兩地書》發(fā)表時并未更名或者刪除,所以,此書出版后,立即引起了梅蘭芳的注意和反感。當然,梅蘭芳對魯迅的反感還因為魯迅曾經(jīng)在1934年用“張沛”為筆名發(fā)表過《略論梅蘭芳及其他》該文章分上下兩輯發(fā)出,當時梅蘭芳不在國內,并沒有引起多大轟動,然而事后,梅蘭芳還是知道了。
大約是受了這種蕪雜的環(huán)境影響,魯迅喜歡上了兩件事情,一是到街上的小賣鋪買點心吃,順便到郵政所里看看有無甜蜜的書信;再則是早早就入睡,濤聲伴雜著留聲機的聲音漸漸遠去,夜晚想念的借口。
“我們來后,便都擱在須作陳列館室的大洋樓上,至今尚無一定住所。聽說現(xiàn)在趕造著教員的住所,但何時造成,殊不可知。我現(xiàn)在如去上課,須走石階九十六級,來回就是一百九十二級;喝開水也不容易,幸而近來倒已習慣,不大喝茶了。”
這是20日下午致許廣平的信中的一段話。書信里有著不可思議的樂觀,閑暇時的那種無聊也在這段文字中表現(xiàn),上下樓的臺階數(shù)都查得清清楚楚,這需要非同一般的寂寞。
隔了兩天,又收到許廣平抱怨的書信,魯迅便又繼續(xù)地數(shù)自己的臺階數(shù):“我在這里,不便則有之,身體卻好,此地無人力車,只好坐船或步行,現(xiàn)在已經(jīng)練得走扶梯百余級,毫不費力了。眠食也都好,每晚吃金雞納霜一粒,別的藥一概未吃。”
之所以有時間去校外閑逛,還有一個原因。剛入廈門大學時,林語堂找到魯迅說,希望他能多教一些課。魯迅和林語堂商議之后,決定上六個小時的課,分為三個科目。在剛剛到廈門大學時,魯迅的信里已經(jīng)寫到此點:“我的功課,大約每周當有六小時,因為玉堂希望我多講,情不可卻。其中兩點是小說史,無須預備;兩點是專書研究,須預備;兩點是中國文學史,須編講義。看看這里舊存的講義,則我隨便講講就很夠了,但我還想認真一點,編成一本較好的文學史。”這是9月14日中午時的信,然而到了開學前后,學生報名完畢了,魯迅才發(fā)現(xiàn),他預備的三個科目中,關于專書研究這個科目卻無一人選修。現(xiàn)在想來幾近不可思議,鼎鼎大名的魯迅先生的課,竟然還會出現(xiàn)零學生的尷尬的局面,實在是有些野史了。然而事實正是如此。看兩地書便知:“教課也不算忙,我只六時,開學之結果,專書研究二小時無人選,只剩下了文學史、小說史各二小時了。其中只有文學史須編講義,大約每星期四五千字即可。”這便是22日下午的短信中的內容。
這封信里還說到十天后住所要搬家的事情。那么,照理,魯迅應該是搬到博學樓的。而顧頡剛等人則要搬到兼愛樓上的,終于可以分開了。之所以魯迅要搬到博學樓上,并不是因為魯迅比顧頡剛博學,而是因為單身。在廈門大學的教員宿舍分類上,有老婆的就住在兼愛樓上,大約房間大一些,有做飯的地方。而沒有老婆的單身教員則要住在博學樓上。
魯迅的信自然是隨手寫下的,并無話外的別音,然而,這樣的字眼到了許廣平那里,自然會產(chǎn)生一系列的聯(lián)想和反應。有老婆的就住得好一些,沒有老婆(魯迅先生的夫人朱安女士是個特例)的魯迅先生卻只能博學著而寒居,這著實讓人擔心,不如,就不如了吧。
果然,剛剛發(fā)出這封爬樓梯而不喘氣的信件之后,就收到了許廣平的擔憂:“不敢勸戒酒,但祈自愛節(jié)飲。你的害馬,九月十八日晚。颶風拔木,何不向林先生要求喬遷?”
這是許廣平回信的最后一句。自然,許廣平的這句話是看到多天前魯迅寫信告知她的那場大風,把林語堂的房頂刮破的大風,把魯迅的窗子也刮壞一扇的大風。
然而,風平浪靜之后,遇到的卻是這啊啊啊的京劇和說別人閑話的小人。除了編文學史講義,給北京莽原社的韋素園等人寫信,對了,接下來,還要應付情敵高長虹的糾纏,之外,便是和茫茫大海一樣的空曠和悠閑。實在沒有什么積極的事情可做了,只好查樓梯的臺階數(shù)。一級,一級,一級,若是每一級都念一下害馬的名字,就更好了。
目不邪視
在大海邊睡覺,波浪的聲音是漸漸聽不到的呢。
每一個到過廈門的人,都會被那滔滔如訴的波浪聲印象深刻,然而,久居于波浪的旁邊,就像久食某種食物一樣,甜味減半,乃至消失,成為日常的細節(jié),變得模糊又乏味。
大風依舊在窗外吹,吹進夢里,吹進食物里,甚至想念里。大風幾乎天天都刮,最影響的是在外面走路,把長袍吹起一個空空的大包,若是在外面尿尿,必須也要掌握好風向,一不小心,便會尿濕衣服。
我私下里以為,在情書里寫尿尿如何如何,一定是感情非常親密才行。在書信里提及,自然不會有炫耀的意思,但也在無意中泄露了寫信者與收信者肉體上的某種親昵無間的關系,好玩的是,這樣的字句在《兩地書》出版時并未刪去:“我到郵政代辦處的路,大約八十步,再加八十步,才到便所,所以,我一天總要走過三四回,因為我須去小解,而它就在中途,只要伸首一窺,毫不費事。天一黑,我就不到那里去了,就在樓下的草地上了事。此地的生活法,就是如此散漫,真是聞所未聞。”
而在兩地書的原信中,還有下面的小節(jié),讀來則更可笑。魯迅得意于自己的大膽,而那些初來的老師還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辦法,即使是晚上的時候,小便,也需要去遙遠的廁所去“旅行”。
“旅行”一詞在形容別人小便時用到,實在是絕妙之至。
在1926年9月24日許廣平致魯迅的書信里,許廣平問魯迅:“你為什么希望‘合同的年限早滿’呢?你是感覺著諸多不習慣,又不懂話,起居飲食不便么?如果的確對身子不好,甚至有妨健康,則不如失約,辭去的好,然而,你不是要‘去做工’嗎?你這樣的不安,怎么可以安心工作,你有更好的方法解決沒有?或者要我?guī)椭牡胤揭嗖环镣ㄖ瑥拈L討論。”這連續(xù)不斷的字字句句皆流露出不安,恨不能插翅過去看看。
魯迅在復信里解答了這一疑問:“我之愿‘合同早滿’者,就是愿意年月過得快,快到民國十七年,可惜到此未及一月,卻如過了一年了。其實此地對于我的身體,仿佛倒好,能吃能睡,便是證據(jù),也許肥胖一點了罷。不過總有些無聊,有些不滿足,仿佛缺了什么似的,但我也以轉瞬便是半年,一年……聊自排遣,或者開手編講義,來排遣排遣,所以眠食是好的。我在這里的心緒,還不能算不安,還可以毋須幫助,你可以給學校做點事再說。”
魯迅之所以說快到民國十七年,是因為,他和許廣平在一同離開北京時曾經(jīng)約定,分開工作兩年后再談婚論嫁。而民國十七年剛好是兩年后,這種造句不過是委婉的孩子氣,想說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又覺得太酸腐了,所以只好在信里表白“就是愿意年月過得快”。
許廣平在女師大念書時有一個要好的同學叫做常瑞麟,此女曾陪著許廣平一起參加學潮運動,并一起去西三條胡同拜訪魯迅先生,關系非常之好。許廣平曾寫信給魯迅,要他去見一下常瑞麟丈夫的哥哥———謝德南,此人正好在廈門的鼓浪嶼上,離得近。原信是這樣的:“學校的廚子不好,不是五分鐘可到鼓浪嶼嗎?那邊一定有食處,也有去處,謝君的哥哥就住在那個地方,他們待人都好,你愿意去看看他嗎?今日還接到謝君來信,他極希望回到家鄉(xiāng)去做點事,但看你所處的情形,連許先生(季裳)也難薦,則其余恐怕更不必說了。”
魯迅在回信里也提到了常瑞麟丈夫的工作的事情:“謝君的事,原已早向玉堂提過了,沒有消息。聽說這里喜歡用外江佬,理由是因為倘有不合,外江佬卷鋪蓋就走了,從此完事。”
在廈門大學,不與顧頡剛之流在一起吃飯,連許廣平的好友的哥哥也不去拜訪,只能孤單地在自己的房間里寫信、編講義了。不過,聽講的學生很多,也常常有熱愛文學的女生像許廣平一樣,坐在第一排,熱情地發(fā)言。可是,這一次魯迅先生不再執(zhí)著地盯著她們看了。
魯迅的信一寫到女人或者女生便會犯戀愛綜合征:發(fā)誓、排他、孩子氣。他的原信是這樣:“聽講的學生倒多起來了,大概有許多是別科的。女生共五人。我決定目不邪視,而且將來永遠如此,直到離開廈門,和HM相見。”
然而這封孩子氣的信,直到半個月以后才讓許廣平收到。收到后,許廣平不僅被魯迅的誓言逗笑了:“這封信特別‘孩子氣’十足,幸而我收到。‘邪視’有什么要緊,習慣倒不是‘邪視’,我想,許是驀不提防的一瞪吧!這樣,歡迎那一瞪,賞識那一瞪的,必定也能瞪的人,如其有,又何妨?”
廣平兄的鼓勵,魯迅卻不敢去執(zhí)行,在接下來的一封信里,依舊目不邪視著:“我現(xiàn)在專取閉關主義,一切教職員,少與往來,也少說話。”嫩弟弟畢竟是嫩弟弟;花色的襪子大約不穿了,娘離得遠了,也不再常常地叫了;但愛發(fā)誓的毛病依舊不變,呵呵,你聽聽他的話———“我現(xiàn)在專取閉關主義”。
(選自《小閑事———戀愛中的魯迅》/趙瑜 著/武漢出版社/2009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