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中國人不是現在這樣。
那時,對于大多數人來說,不能穿牛仔褲,不能跳交誼舞,不能聽鄧麗君,不能打麻將;如果沒有縣團級以上單位證明,不能坐飛機,也不能坐火車軟臥;沒帶結婚證,兩口子不能在旅店住同一個房間;沒有糧票和布票,有錢也在市場上買不到糧食和衣料;沒有一定的級別,看不到還是“內部刊物”的《參考消息》。那時候,人們還習慣于在一個單位當一輩子螺絲釘,他們從未聽說過“跳槽”這個詞;大多數中國人還從未離開過自己所在的地市,他們一生的向往,仍然是去北京看看天安門……
1978年,以那次著名的會議為標志,這個國家開始了斗轉星移的變化。但于9億中國人,那次轉折的影響,需要更長時間,甚至三十年才能更清晰地觀察或體會。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普通人感受到的改革氣息,或許僅僅是將直發燙成卷發,給自己的衣服添加一道花邊,心情好的時候,可以走在路上哼哼新學來的流行歌曲,少許的情侶,會趁旁人不在的時候輕輕交換一下眼神或碰一下手……
那只是人的基本欲望的一次次流露,人的基本權利的一次次爭取。但正是這一股股青萍之末的微風,吹動著這艘巨大的航船前行的風帆。
從這個意義上講,這三十年,既是改革開放史,也是人的解放史,或者說,是解禁史———我們的現在,正來自于身上的禁錮一次次脫除。每一次解禁,都意味著國家和國人又前進了一步。那么,回望來時路,我們怎樣經由那一個個腳印走到了今天?
【一、1976年:一個公民的個人生活】
到了1976年以后,特別是在10月6日“四人幫”被粉碎之后,官方的政治舞臺上的潮汐風云,與民間的覺醒匯在一起,共同把毛澤東漸漸從神還原成人。在那個時候,參加“文革”結束后的第二次全國高考的陳京生沒有意識到,對人的真正解放,其實才剛剛開始。
1976年的時候,22歲的北京青年工人陳京生覺得,天塌了,地陷了,世界整個翻過去又翻了過來。
9月9日的下午4時,廣播里傳來了毛澤東逝世的消息。一時間,她所在的工廠里,許多老工人痛哭失聲,有的人甚至哭得當場暈倒。陳京生覺得心里很緊張:如果自己哭不出來,豈不是顯得對毛主席不忠?她打心底里是忠于毛主席的,她真覺得中國沒有了毛澤東,前途不堪設想,但就是哭不出來,心里萬分慚愧。
工廠的食堂被布置成毛澤東的靈堂,有工人們輪流日夜守靈。家里的盆花,已經被父親搬走,去布置他們單位的靈堂。不知道當時的北京究竟有多少個毛澤東的靈堂。對毛澤東的追悼,在9月20日天安門廣場舉行的追悼大會上,達到了最高潮。陳京生記得,當主持大會的王洪文宣布向毛主席遺像“一鞠躬”時,車間里所有看電視轉播的工友們都順著次序,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不想三鞠躬完,王洪文才說“二鞠躬”,那一天,所有的人都一共鞠了五個躬。但沒有人敢笑,那種場合,人們的心都被巨大的悲傷和憂慮所壓抑。
在那個時刻,毛澤東仍然是中國人心中的神———即使是在1976年的“天安門事件”中,那些對抗“四人幫”的青年們,仍然會寫下“主席教導永不忘,階級斗爭記心上”這樣的詩句。
從思想到身體的統一
在“文革”中,林彪曾經講過一段很著名的話:“中國有七億人口,需要有一個統一的思想、正確的思想、革命的思想,那就是毛澤東思想?!睂τ诋敃r的中國人來說,從思想到身體,都已經被高度統一,對毛澤東產生懷疑,那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陳京生當時是北京一家汽車廠里的工人。這是當時中國人的身份之一。在中國,人一生下來,就有了自己的固定身份。首先,會分為農村戶口和城鎮戶口。陳京生一家都是有北京戶口的城里人。這種戶口,是五十年代初陳京生的父親奉調到北京組建中國科學院時就獲得的。
戶口不光是身份的憑證,更是生存的前提條件。城市戶口都是帶糧油關系的。當時陳京生的糧食定量是每月28斤,這里面包含有15斤半面票、5斤半的米票和7斤粗糧票。在當年的糧店里,憑糧票買糧,面票只能用來買面,米票只能拿來買米,粗糧票只能買粗糧。沒有糧票,只有餓肚子。而如果你要到外地旅行,就需要事先把北京的糧票按比例拿到糧食部門,換成全國糧票。
除此之外,每個戶口,每月還配有半斤油票,通常用來買花生油或豆油。另外一個與之配套的,是副食供應證,每月憑這張證,可以買半斤雞蛋、一斤半豬肉、半斤豆腐、二兩粉條和一兩芝麻醬。
如果說,從五十年代開始實行的戶籍制度把農民牢牢地固定在了土地上,實際上,也把每個城市居民固定在了他們所在的城市。陳京生的哥哥下鄉時曾經有一個東北女友,但后來吹了,重要原因是她無法把戶口轉到北京來。如果不是因為工作調動或畢業分配、軍人轉業,個人想實現戶籍的調動可以說比登天還難。而擁有一本護照出國旅行,更是不可想像的事。當時的人們都希望自己的“海外關系”越少越好,不然每次調動工作或升職、入黨填表,到“家庭出身”、“社會關系”欄時,都像是有前科般戰戰兢兢,又不敢不填———誰知道“組織上”哪天“外調”,發現了你隱瞞的海外關系,會對你的前途產生怎樣的影響?
陳京生上學的時候,由學校來管,初中畢業后被分配進工廠,由工廠來管。在學校也好,工廠也好,她的政治前途取決于領導是不是賞識。如果表現不積極,領導不喜歡,就入不了團,入不了黨,這樣就不會被提拔,永遠只能是被領導的小小“群眾”。
陳京生進了那家汽車廠以后,在生產流水線一干就是七年。她沒有想過調動工作,也沒有那個本事去托關系走后門,換一個比較輕松的工作。在那個年頭,換工作是很難也是很罕見的事。所以,進一個單位就干到退休的人,比比皆是。事實上,雖然只進工廠七年,陳京生也已經看到了自己的退休之路———她現在是二級工,將來會一年一年地熬下去,漸漸熬成一個三級工,四級工……可能到不了最高的八級工,就該退休了。
許多老師傅干到退休,也才是四級工,每月工資五六十元。工廠里的老師傅都是這樣干一輩子的。
也可以這樣說,在70年代末的中國,每一個人,都被自己的身份固定在某一個城市或是鄉村。然后,你還會具體固定于一個單位,在那里,你的前程幸福與否,都在你的領導的掌握之中。他掌握你的福利保障,你的崗位調動,你的提拔,甚至你的病假休息。幾乎沒有人沒有單位。社會上也有寥寥的無職業者,被稱為“社會人員”,他們多是被單位開除,或是病得不能干活的人,他們也有人管———歸街道居委會管。
在這種“人盯人”的管制體制下,人人謹小慎微,唯恐亂說亂動,招來一生的麻煩。人們已經習慣于都說一樣的套話,穿一樣的“毛式”服裝,看一樣的樣板戲。如果唱歌,就唱那幾首欽定的革命歌曲和“語錄歌”,如果看書,就只看《毛選》和《艷陽天》、《金光大道》。就算是誰的腦子里曾經有過“毛主席就不犯錯誤嗎”這樣的異類念頭,也是輕易不敢與人說的。
第一批懷疑者
但是到了1976年以后,在毛澤東逝世以后,特別是,在10月6日“四人幫”被粉碎之后,人們對于毛澤東的疑問漸漸冒出了心頭:首先,四人幫之一的江青,她不是毛的夫人嗎?毛怎么會娶這樣的女人?他也會看錯人嗎?接著,毛發動的“文革”真的是“就是好”嗎?那我們的國家怎么會到這種山窮水盡的崩潰邊緣?
10月26日,當時的中共領導人華國鋒曾對宣傳部門做指示:一定要注意,凡是毛澤東批準過的,講過的,都不能批評。經華國鋒批準,1977年2月7日的《人民日報》社論,提出了“凡是毛主席作出的決策,我們都堅決擁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始終不渝地遵循”的“兩個凡是”。
但是當時的中國,已經不再是鐵板一塊。過去不容置疑的東西,這時都遭遇挑戰?!皟蓚€凡是”不僅在民間被懷疑,在中共的高層也被抵制。鄧小平首先站出來,于1977年4月10日給中共中央寫信,從理論上反對“兩個凡是”。他的信在5月3日被中共中央轉發。5月24日,鄧又說,“毛澤東同志說,他自己也犯過錯誤”。這一年的7月30日,鄧突然出現在北京國際足球邀請賽的主席臺上,全場掌聲雷動。
“毛澤東也犯過錯誤”,這樣的話在當時如石破天驚。它立刻被傳開,成為北京市民們私下里的熱門話題。議論政治,是當時整個北京城居民最熱衷的事。陳京生記得,在1976年的時候,簡直是家家戶戶都在壓低聲音議論中央政治局里的風波。每次議論完,父母都會叮囑說,“千萬不要到單位里講啊!”陳京生當然心領神會。到1978年,家庭政治討論會的熱門話題之一,已是北京西單那面貼滿議論國是大字報的“民主墻”。
補回被耽誤的時間
1978年7月,陳京生參加了“文革”結束后的第二次全國高考,幸運地走入大學。當時,她興奮地對剛從東北回來的知青哥哥說:“我要把‘四人幫’耽誤的時間給補回來!”
事實上,這句話也是當時社會上最流行的一句話。而陳京生的哥哥聽了這話卻不以為然:“你是說你是讓‘四人幫’給耽誤的嗎?現在你得到的這些,難道不是你本來應該得的嗎?”
作為一名有九年下鄉經歷的知青,陳京生的哥哥對中國社會的認識,對“文革”的認識,要比陳京生深刻得多。他后來陸續道出他所經歷過的狂熱、幻滅和對前途的絕望,這些都深深震撼了陳京生。就是陳京生的父母,對這些也了解甚淺。陳京生的父親曾經說,將來他退休了,就到東北去養老———因為兩個兒子都在東北插隊,陳京生的哥哥聽罷哈哈大笑說:只怕你都到不了那里!因為當時的知青坐火車,比今天的農民工春運還要擠,人們都是從窗口出出進進,在不通長途車的地方,知青們還要去扒過路車,有如“鐵道游擊隊”。
然而,也就是從這全國兩千萬的知青中,從他們對中國農村社會的實際接觸和個人挫折中,產生出對體制的第一批懷疑者。1978年8 月11日,當年的知青,后來的上海復旦大學學生盧新華在《文匯報》上發表了她的短篇小說《傷痕》,控訴“文革”中“血統論”于人的心靈的創傷,在全國激起巨大的共鳴,從此,開啟了“傷痕文學”的發端。
1978年的5月10日,由胡耀邦親自審定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一文在中央黨校的內部刊物《理論動態》上刊出,第二天即在《光明日報》上發表,第三天《人民日報》和《解放軍報》都全文轉載,對“兩個凡是”予以全面否定。后來的8月到11月,全國各省和各大軍區領導人陸續表態,支持這篇文章。
隨著鄧小平的復出,天安門事件的平反,大批冤假錯案的被平反,直到1978年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宣布結束“以階級斗爭為綱”,官方的政治舞臺上的潮汐風云,與民間的覺醒匯在一起,共同把毛澤東漸漸從神壇上推下,還原成人。
但是,在那個時候,陳京生和她的朋友們絕對想不到30年后中國會怎樣變化,他們沒有意識到,對人的真正解放,其實才剛剛開始。
[二、“在中國,服裝也是政治”]
在漢語世界里,“衣冠”本來就具有特殊的意味。它代言著文明、開化與正統。但衣冠只是路徑,只是表達,它通往的都是自己千年不變的道路。
1955年,在《六億螞蟻》一書里,法國記者羅伯特#8226;吉蘭這么描述著他的中國印象:“不管走到哪里,人們都穿著藍布衣服……姑娘們也穿著長褲,除了下垂的頭發或農民式的辮子,她們穿得跟男人一模一樣……一群群人,一個個都像是剛從藍墨水中洗澡出來,一身去不掉的藍色?!?/p>
吉蘭由此感慨,這個國家是一座“螞蟻山”,六億民眾是棲息其中的“藍螞蟻”。此后二十余年,隨著《六億螞蟻》的持續暢銷,這個說法頻繁出現于西方報刊?!八{螞蟻”成為大陸中國人的代名詞了。
撇除傲慢與偏見,吉蘭的說法并不夸張。1978年冬天,當皮爾#8226;卡丹夾雜在大群游客間,緩緩走向八達嶺長城時,他看到的依舊是一個藍咔嘰布的海洋。然而,與吉蘭不同,這個威尼斯破產商人之子,這個出身貧寒、當過裁縫學徒的巴黎時裝設計師,此時卻在這個凍原般的國度,嗅到了別樣的氣息。
這個冬天,皮爾#8226;卡丹產生了在北京舉辦幾場時裝演出的想法。他后來談到,“這是個瘋狂的念頭……我曾以為這是不可能的,但我還是做到了?!?/p>
破 冰
的確,舉辦時裝演出此時不啻于天方夜譚。這一年冬天,盡管堅冰初破,這個廣袤而神秘的國度依舊色調森嚴、禁錮處處。對西方的舶來品,這個藍黑灰的世界不僅疑慮重重,甚至心懷敵意。
“大約11月下旬,對外友協轉來了報告,說一個法國人要舉辦時裝演出。對這類活動,當時我們聞所未聞……”二十多年以后,在北京中紡里的一處公寓,一個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耄耋老者追憶著當年的情景:“當時,改革開放的輿論已經抬頭,但是大氛圍還是冷色調的。這個事情,不敢拍板,沒有人敢拍這個板……”
在皮爾#8226;卡丹的反復游說、活動下,當年年底,由紡織工業部牽頭,外貿部、輕工業部派員參與,一小群官員進行了“三部會商”。然而,幾次會商后,這個報告還是被擱置了。
山重水復疑無路。直到次年初春,這些官員看到了那頂帽子。
這一年農歷春節,也就是1979年1月28日,鄧小平開始了為期八天的美國訪問。五天以后,在德克薩斯州的一個競技場,這個剛剛被《時代》周刊評為“年度風云人物”、并以48個整版篇幅詳盡報道的“新中國的夢想家”,大大方方地戴上了兩名女騎士送來的白色牛仔帽。這個象征性的細節,不僅引發了世界范圍的熱烈報道,它也讓這場行將夭折的演出柳暗花明。
牛仔帽是一個符號,是一種政治隱喻。對此,這些官員心領神會,他們一改拖沓和觀望,迅速準許了這次演出。與此同時,一些限制性要求也出現了:演出不報道、不宣傳,“盡量低調”;不對公眾開放,僅限外貿界、服裝界官員及專業人士進行“內部觀摩”;各單位在發放門票時,應嚴格把關,挑選“思想素質過硬”的觀眾……此外,原定在北京舉辦的三場演出,也被一分為二:北京首演之后,另外兩場演出將在上海進行。
正是這個決定,催生了中國第一支時裝模特隊。
初次登臺
在北京的首演,很難用“成功”或“失敗”來評價。1979年3月10日,當8名法國模特和4名日本模特緩緩走上民族文化宮的一處新搭就的T型臺時,現場的氣氛無比凝重、緊張。作為親歷者之一,新華社記者李安定后來談到,當時場內“人滿為患”,幾百名觀眾大多“穿著藍灰制服、屏住呼吸”;另一位在場觀眾的回憶更為細微:“那些女模特出現時,我產生了一種暈眩的感覺……坐在我附近的觀眾,也一個個臉色嚴峻,表情變化得很厲害……”
與北京相比,上海的氛圍寬松了許多。以入場券發放為例,主辦方僅有三點要求:專業對口、記錄姓名以及入場券不得轉讓。這么一來,不僅專業官員,許多服裝設計師也得以入場觀摩。二十多年以后,上海服裝公司設計師徐文淵回憶說,“當時我一看,他表演的這些服裝,款式新穎獨特,色彩也絢麗多彩……”
服裝之外,那些艷妝的模特,更喚醒了許多老上海的記憶。畢竟,距離十里洋場的上海灘時代,此時還不過三十年。徐文淵記得,演出結束后,他和自己的頂頭上司、上海服裝公司經理張成林一起回家。路上,張成林忽然冒出了一句話:“你看,這個立體宣傳多好啊,我們也來搞一支,怎么樣?”
徐文淵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八麜v這樣的話?行嗎?我們國家行嗎?那么保守、那么封閉的那個年代……”徐文淵后來說:“我看著他,我講,你敢的話,我大力支持你。”
出乎徐文淵意料的是,張成林果然不是一時興起,主管部門也并非鐵板一塊。幾天后,由徐文淵草擬、張成林定稿的組建模特隊方案書,到達了上海市手工業局局長劉偉勝的案頭。據說,劉偉勝當天就召見了他們。
“看了這個方案,(劉偉勝)基本上贊同?!毙煳臏Y說:“但是,對時裝模特幾個字,他猶豫了半天。他講,模特兒,這是外國的稱呼,好像有點低級趣味的感覺。他講,這樣吧,在我們國家不要叫模特,就叫時裝表演演員,怎么樣?……”
此外,業余性質、男女混雜、強調“紡織工人”的身份……也成為組建表演隊的幾個條件。順理成章地,徐文淵出任了表演隊領隊。
演出
1981年2月9日,在上海友誼劇場,表演隊舉行了成立以來的第一場公開演出。此時,距離皮爾#8226;卡丹的訪華首演,已經將近兩年。
與皮爾#8226;卡丹的首演一樣,這場演出異常低調。沒有任何報刊發布這個消息,走過劇場門口的大多數上海市民,也懵懂、茫然于海報上的“時裝表演”字樣。直到開場鈴響,場內還只稀稀拉拉地坐了一半觀眾。
開場鈴響前后,又發生了一個小插曲。
這一天,徐萍的演出服裝中,包括一件露肩膀、拖飄帶的黑禮服。不知道通過什么渠道,徐萍的父母聽說了這個消息,他們立即趕到后臺,阻止徐萍登場。
反對的理由,依然是“會學壞”、“以后沒法做人”。徐文淵、任小蓮等人反復勸說,也無法打消他們的顧慮。無可奈何之下,徐萍只好將那根長飄帶纏在手臂上,以遮住胳膊。值得一提的是,這根飄帶正是禮服的“詩眼”,這么一來,作品的個性蕩然無存。
這個意外事件讓徐文淵心情郁悶。而70分鐘演出結束、全體演員謝幕時,他的心情更不好受,“沒有掌聲,臺下鴉雀無聲。我想,演砸了”。
“突然,嘩啦一下,掌聲起來了……”任小蓮說,“先是紡織學院的那些學生,接著是全場。那些學生真熱情啊,一排一排地全站起來了……”
如雷的掌聲,似乎平復了過去兩年的辛酸。其實,僅僅從觀眾的構成,就可以覺察出這兩年的社會變遷:如果說,皮爾#8226;卡丹的首演,以精英階層為主要觀眾,而上海演出包括了一些普通設計師的話,那么,來自紡織學院、服裝學院的學生,則成為這個晚上的又一個主體。他們有的經歷過上山下鄉,已為人夫人父;有的剛剛從中學考入大學,目光單純明亮。毫無疑問,這個夜晚的印記,將久久地影響他們未來的職業生涯。
就從這里開始,演出一場接著一場,掌聲此起彼伏地響起。表演隊頻頻出現于各類時裝博覽會、訂貨會,上海、蘇州、廣東……徐文淵記得,有一次,供銷部積壓了許多面料,“我們就到倉庫里頭去,挑選了不少的品種,然后就發動我們模特兒,每個人設計四張畫稿。……就是我們設計的這些很普通的服裝,普通的面料,就表演了十三場?!涗N商看了以后,全都訂了,倉庫里頭積壓的六十萬元面料,全都出空了……”
更讓人興奮的,則是同事、親友的態度轉變。二十多年以后,柴瑾仍掩飾不住臉上的驕傲:“……(同事們說)柴瑾,你們真厲害,穿什么就賣什么,穿什么,什么就賣得快?!?/p>
隨即,1983年春天的一場演出,更讓他們永生難忘。
北京之行
這一年4月,五省市服裝鞋帽展銷會在北京舉行,表演隊因此前往北京。一開始,北京之行略顯辛酸、苦澀。
“第一次去,住在地下室,很潮濕。反正居住的條件……”徐文淵后來回憶,“姑娘們都是南方人,到北京以后,伙食也不習慣。好多人生病了,那一次,六七個人生病,而且是高燒……”
直到此時,她們的工資還不過45元,每場演出的津貼也僅為1.5元。讓徐文淵異常感動的是,即使高燒不退,她們仍然堅持演出。而在此期間,一封觀眾來信讓她們無比欣慰,“你們精湛的表演使我陶醉……對于首都觀眾來說,我們享受的不僅是服裝藝術的春天,還有文藝的春天,祖國的春天”。
或許,這種春意也升騰進了中南海?這一天,演員們都在舞臺下休息的時候,中央辦公廳秘書局打來了一個電話,邀請她們進中南海表演一場。
“接到這個消息,大家高興得不得了,那是非常非常地激動……”徐文淵后來說:“我們來北京演出是第一次,進中南海表演,五千年來也是第一次。……說著說著,緊張了起來,會不會出洋相?”
進中南海表演的時間,是4月29日。沒有任何當事人披露過這次演出的詳情,但,我們能夠知道的是,幾天后,《人民日報》就以《新穎的時裝、精彩的表演》為標題,發表了評論文章。一時之間,全世界主要媒體紛紛轉載、評述。
更引人注目的是,不久后,時任共產黨總書記的胡耀邦,不僅穿上了一套西裝,他并且在眾目睽睽下撩開了衣服的左襟,告訴眾多記者,這件西裝是“中國制造”。
6月2日,時任紡織工業部部長的郝建秀,寫信給輕工業部部長楊波,“應提倡穿西裝、兩用衫、裙子、旗袍”……
又一些日子以后,路透社仿佛一語道破天機地驚呼:原來,“在中國,服裝也是政治”。
彩色的中國
路透社的這個說法,盡管準確,到底有失偏頗。固然,戰國時期的“胡服騎射”、魏晉時代的“衣冠南渡”、清朝初年的發冠苛政,乃至康有為在變法前夕的鼓吹西裝……所有這些過往事例,都反映了服裝與政治的關聯;然而,西方也不例外,從基督教崛起后修道士的著裝,到貴族時代沒落后假發的消亡。事實上,西裝正是現當代西方政治與生活方式的濃縮象征。
幾十年前的羅伯特#8226;吉蘭,似乎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在《六億螞蟻》中寫道:“藍螞蟻,這一比喻所表現的那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景象,所蘊涵的意義,遠比人們可以想到的要深遠?!彼噲D訴說的,事實上是這個國家的整齊劃一、漸漸軍事化。但他忽略了一點:這個國家曾經多少次地變換衣冠,然而精神的核心,卻似乎沒有變化過。
在漢語世界里,“衣冠”本來就具有特殊的意味。它代言著文明、開化與正統。但衣冠只是路徑,只是表達,它通往的都是自己千年不變的道路。
胡耀邦長子胡德平曾經回顧,1989年,胡耀邦逝世后,家人曾經談論該給他的遺體穿上中山裝還是西裝。最后的結果是西裝。因為,“西裝代表著改革”。
于是,在那個時代。西裝象征了回歸,也象征了開放。
《參考消息》:由內部到公開
誕生于1957年的《參考消息》,當時的讀者不光有范圍限制,就是他們知道的消息,也僅局限于中央已經知道的信息范圍內,超前知道是不允許的。真正打破常規是在“四人幫”被粉碎后的事。當時《參考消息》的資深干部殷新程選了一些規定之外的文稿,有《20世紀大事記》、《義犬救主》等等,刊登在《參考消息》上。稿件受讀者歡迎,又沒有引起任何有關方面的注意或制止。但一直到1983年,這種做法才在社黨組會上被確認。
1984年底,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胡啟立和國家教委主任李鵬先后作出批示,國家教委在1985年1月還發出文件,要求全國高等院校校方給所有學生每間宿舍訂一份《人民日報》和一份《參考消息》。1986年8月,《參考消息》專門開了發行會議,中央和各省、市、自治區黨委宣傳部,國家教委和郵政總局都派人參加了。這大概是最后一次行政力量支持《參考消息》的發行工作。
就在此次會議前的1985年1月1日,《參考消息》報頭下的“內部刊物”4個字已經中宣部同意變成了“限國內發行”。這時,《參考消息》報的發行已不完全依靠郵局訂閱,開始允許上報攤零售而成為完全公開發行的報紙了。隔了不久,連這幾個小字也沒有了,只是在主管機關內部登記時,作為“國內發行”報紙。
從“內部刊物”到擺上報攤公開叫賣,《參考消息》在改革開放初期用了七八年的時間才完成這一轉換過程,這個過程完全是順其自然的。盡管這期間的各種措施都是為了阻止報紙發行量的下滑,但是沒有任何一級組織或領導人把它從“內部刊物”變成公開報紙作為預定的、有計劃的目標。
【三、石破天驚一個吻】
2007年深秋,《色#8226;戒》成為眾多中國人文化生活的關鍵詞之一。此前,這部由華人導演李安執導的年度大片獲得了金獅獎,而在它公映前后,它就引發了千萬人的關注,人人爭說銀幕上的活色生香。
李安說,他想展現人們心中模糊不清的東西;而萬眾為之喧嘩不休的,則是被剪掉的12分鐘。那么,當這些80后理直氣壯地大聲抱怨時,他們是否知道,不過二十多年前,為了另一部電影里蜻蜓點水般的一個吻,他們的父輩甚至臉紅心跳?
那部電影,就是《廬山戀》。從《廬山戀》到《色#8226;戒》,短短一代人的時間,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和意識形態分崩離析了。在這片土地上,關于情色的話題歷久彌新,每一次對禁忌的突破都直擊你我內心。
石破天驚一個吻
1979年夏天,上海徐家匯區。
這一天,在上海電影制片廠文學部大樓的走廊里,年近不惑的江西作家畢必成猶豫張望著。幾分鐘后,導演黃祖模出現了,簡短介紹了自己后,畢必成將手中的一個劇本交給了這位素昧平生的老導演,隨即忐忑不安地回到招待所等待消息。
這個劇本,就是《廬山戀》。二十多年以后,我們仍然能夠想像畢必成的心情:當時,階級斗爭余音未了,大眾生活蒼白黯淡,選擇年輕男女的戀愛為創作主題,不能不說是他創作生涯中的一次冒險。
冒險的并不止他一個。當天,黃祖模讀完劇本后,立即向時任上影廠廠長的徐桑楚推薦該劇。而三天以后,上影廠的正副兩位廠長決定,劇本立即開拍,黃祖模擔任導演,畢必成則與攝制組一起奔赴廬山,邊拍攝邊對劇本做進一步完善。
文革后首部以戀愛為主題、建國后首次出現吻戲的電影《廬山戀》,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問世的。二十多年以后,回顧拍攝《廬山戀》的歲月,徐桑楚仍然倍感艱辛:“經過十年的荒蕪,上影廠的創作生產隊伍基本垮了,雖還說不上潰不成軍,但基本上也沒什么戰斗力了?!闭虼?,該劇前后耗費了堪稱當時大手筆的70萬元經費。
與拍攝過程相比,更讓人擔心的卻是它觸及的諸多“雷區”:女主角張瑜片中的服裝,共換了43套,會被人認為是宣揚“資本主義生活方式”嗎?廬山、歸僑、愛情、英語……所有這一切,會觸犯管制森嚴的電影當局嗎?更何況,男女主人公的那個吻,猶如埋藏在整部電影里的定時炸彈。
在上報審查的劇本中,以嚴謹誠懇著稱的黃祖模導演刪掉了接吻情節。為打消演員的疑慮,在片場,他甚至也封鎖了這個消息。直到電影拍攝行將結束,黃祖模才把郭凱敏與張瑜叫到現場,宣布補拍吻戲鏡頭。兩個從未談過戀愛的年輕人,面紅耳赤地拍了一個多小時,才拍成了這個一秒鐘的鏡頭。“只是碰了一下皮毛,很甜蜜,很難忘。”多年以后,郭凱敏在接受訪談時如是說。
“《廬山戀》籌拍階段,還是一部影片的各個環節要經過嚴格政審的年代。”同樣是多年以后,一位年輕的記者這么寫道:“但是《廬山戀》卻有出奇的好運。”這個好運,表現在送審過程的一帆風順:盡管電影局領導“有意見”,但主持文化界工作的夏衍、周揚等人卻紛紛叫好,統戰部官員甚至認為,該片“宣傳了正確政策”,是部好片?,F任中國電影集團公司副總史東明后來回憶說:“個別鏡頭做了修改,主要是大家覺得這個片子比較清新,雖然有吻戲,但是很清純?!?/p>
就這樣,1980年7月12日,在廬山東谷電影院,《廬山戀》舉行了首映儀式。這一天,不分男女老少,幾百名觀眾面對光影明滅的大銀幕,看見一對俊男靚女在廬山牽手嬉戲,看見張瑜落在郭凱敏臉上那輕輕一吻。從這里開始,這一吻炸開了無數青年男女的心,在古板嚴肅的中國社會激起了千重巨浪。
值得一提的是,不久后,東谷電影院更名為“廬山戀電影院”。從1980年至今,它唯一播放的片子,就是《廬山戀》。到2002年年底,世界吉尼斯總部授予它“世界上在同一影院連續放映時間最長的電影”的世界紀錄。此時,它已連續放映了8000余場,觀眾多達138萬余人。
那些記憶深處的禁播片
1980年10月,中央電視臺鑒于首部外國引進電視劇《大西洋底的來客》的巨大成功,決定再播出一部美國電視劇———《加里森敢死隊》。在經歷了三十年的造神運動和“高大全”的英雄形象熏染后,《加里森敢死隊》成為了中國第一個非政治因素的偶像,成為了那個時代一個無法回避的標識。
令這部電視劇被禁的一個原因是,大量刀具泛濫于中小學生中。受該劇的影響,一時間滿校園里“飛刀又見飛刀”,還經常出現傷人事件。此時,山東又發生了8個保險箱被盜的案件,而各地陸續出現的一些治安和刑事案件也被歸于受到《加里森敢死隊》的蠱惑。中央電視臺在播出第16集《利用摩擦》后,停止播映,代之以朝鮮電視劇《無名英雄》。
上個世紀70年代末,日本電影《望鄉》(又名《山打根八號妓院》)在中國上映,片中出現的裸露鏡頭在中國引起了極大爭論。
隨后電影《追捕》進入中國。上個世紀80年代,“杜丘”和“真由美”在中國無人不知。一個70年代生人這樣回憶他記憶里的《追捕》:“1980年,我小學五年級,日本電影《追捕》風靡全中國。當杜丘在真由美的幫助下逃到了原野之上,當馬兒揚鬣奔騰撕開霧氣,音樂響起,一個憂郁的男中音開始哼唱:‘啦呀啦,啦呀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呀啦———’抽緊的心舒展開來,黑黢黢的電影院里,竟像是有了陽光。”
中國曾經緊閉的文化大門從70年代末80年代初開始,一直受到海外影視作品浪潮的沖擊?!蹲巳睦伞贰ⅰ堆伞贰ⅰ杜徘蚺畬ⅰ贰ⅰ杜贰ⅰ侗蹇ā贰ⅰ墩u謗》、《春天的十七個瞬間》、《苦難的歷程》、《鷹冠莊園》、《神探亨特》以及影響了一代人的《成長的煩惱》,越來越多的海外影視劇進入中國。
“黃皮書”、“灰皮書”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至八十年代初,國內出版了一大批外國政治、歷史、哲學、文學著作,一律以灰色、黃色、藍色、白色、綠色等單一色調作書衣,時人稱為“灰皮書”、“黃皮書”等。
“皮書”的出版史大約從20世紀60年代初至文化大革命結束。在那個文化禁錮的年代,資產階級和修正主義的文學藝術以及社會科學著作,是作為“反面教材”供批判用的,所以“皮書”的出版是一項配合“反帝反修”斗爭的重要政治任務。
“灰皮書”以政治、哲學著作為主,其中有德國伯恩斯坦的《社會主義的前提和社會民主黨的任務》、《今天社會民主黨的理論與實踐》等五六種,考茨基的名著《無產階級專政》及《恐怖主義和共產主義》、《陷于絕境中的布爾什維克主義》、《社會民主主義對抗共產主義》等近十種。
“黃皮書”中,當年對青年一代影響最大的是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凱魯亞克的《在路上》和阿克蕭諾夫的《帶星星的火車票》;其他如愛倫堡的《人#8226;歲月#8226;生活》和《解凍》、艾特瑪托夫的《白輪船》、葉甫圖申科的《娘子谷》、特羅耶波爾斯基的《白比姆黑耳朵》、索爾仁尼琴的《伊凡#8226;杰尼索維奇的一天》、西蒙諾夫的《生者與死者》和《最后一個夏天》、特里豐諾夫的《濱河街公寓》、沙米亞金的《多雪的冬天》、拉斯普京的《活著,可要記住》、邦達列夫的《熱的雪》和《岸》等等,以及西方現代派文學作品如薩特的《厭惡》、加繆的《局外人》等,也對“文革”中覺醒的一代青年人產生了巨大影響。
“皮書”雖然是“內部讀物”,但除了小部分嚴格控制發行范圍(如《新階級》等),大多數都通過各種渠道在普通讀者中傳閱,特別是“蘇修小說”一類的“皮書”,流傳的范圍更廣,給當時飽受禁書之苦的青年群體少許安慰。
【四、解禁年代的身體搖擺】
關于身體自由搖擺的權利解禁歷時八年,期間歷程正如腳下的舞步,起起落落、進三退二。
1979年,改革開放第一年。這年的除夕夜,消失多年的交誼舞第一次出現在人民大會堂的聯歡會上。
舞會上,一對青年男女優美地畫著華爾茲的圈,女子與男伴的距離保持在20公分開外。他們臉上蕩漾的幸福感覺,被攝影師李曉斌適時捕捉進了鏡頭。女的名字叫蓋麗麗,著名演員,后來改名叫蓋克,更是大名鼎鼎。
青年演員蓋麗麗的優美舞姿之后不斷地被人們提起,在那個國家級別的大型舞會上,人們嗅到了舞禁初開的味道。
當時參加舞會的人很多,由國務院管理局組織一些領導干部和一些文藝團體的青年。在此之前,跳交誼舞是不被允許的,“文革”期間叫封資修,那次大會堂舞會是一個信號,但這已經足夠了。
讓攝影家李曉斌驚奇的是,人們都跳得挺好,像是練過一樣。但大家還是不太習慣,舞伴里,同性組合比異性組合顯然要多。
那年10月,還是建國30周年,國慶聯歡晚會同樣在人民大會堂舉行,舞會逐漸成為慣例。青年軍人王朔,回家探親搞到了一張票,也去參加了。
他在后來的一篇文章中興奮地描述到,到處洋溢著樂觀氣氛,晚會的節目很豐富……無數穿戴時髦的青年男女在跳華爾茲,大廳里響徹《藍色多瑙河》、《維也納森林》這樣的圓舞曲和中國民樂改編的《喜洋洋》、《步步高》等舞曲。
但這一切讓王朔挺不習慣。他不會跳舞,并且穿著軍裝,說不出有多壓抑。他緊接著在后面寫道,我感到世道變了,我和我身上這身曾經風靡一時令我驕傲的軍裝眼下都成了過時貨。正在跳舞的人們已經穿上了高跟鞋、喇叭褲、尼龍衫,燙了頭發,手腕上帶著電子表,大概還有人在說英語。
回到部隊,王朔放棄了入黨申請,也不搶著打掃廁所學雷鋒了。他跟軍隊頭兒說他有路子買到日本產的彩色電視機,于是揣著3000塊錢,去廣東倒走私彩電去了。
再后來,彩電沒倒成,王朔復員成了作家。
一場圓舞曲改變的不止是青年王朔,這個國家的所有人都發覺世道開始變了。那一年,北京修了新機場,機場壁畫里還第一次出現了裸體女人;在廣州,中國第一家音樂茶座正式營業;《大眾電影》第一次在封底刊登了接吻的劇照;《讀書》雜志創刊,開篇的文章叫《讀書無禁區》。在美國《基督教科學箴言報》眼里,中國婦女們開始涌向百貨商店,在北京排隊最長的地方是理發店。
這一切,在當時引起的轟動都不小。
穿紅裙子的“惡魔”
1984年,街上流行紅裙子。那一年的夏天,北京想必很熱,長安街上兩個騎自行車身穿紅色連衣裙的女子,被攝影師李曉斌記入了鏡頭。前面一個女子的裙子長度已經縮短到了膝蓋以上,那是當年最時髦的打扮,來自于一部時尚電影的跟風。電影的名字叫《紅衣少女》,講的是上海紡織女工,比賽穿漂亮衣服的風潮。電影為那個年代的現實生活貢獻了若干時尚新詞,比如“斬衣”、“斬裙”、“斬得落花流水”,“斬”在當時差不多是炫耀、顯擺的意思。
片子一公映,立時成為時尚的標簽,紅裙子插著“惡魔”的翅膀,風靡全國。每個追趕時髦的年輕女子都要趕著去買一條紅裙子“斬”現風采。
裙子雖都是紅的,但個性“斬”現在細節上,比如長度、花邊、露胳膊的尺寸,各顯神通。大街上,不止是裙子,紅色像病毒一樣四散傳播,從坤包、皮鞋,到遮陽傘、發展到極致,一身紅色成了當年的流行之最。
那一年,紡織品的消費節節攀升。尼龍消費增長了23.8%,綢緞增長了19%,毛線增長了29.6%。下海的人們賺到了第一桶金,電視機的銷量第一次蓋過了錄音機,時尚普及的速度也大大加快了。
伴隨期間的是婦女地位的大幅提高,那一陣子,男人給婦女背包,給婦女打傘,男人抱孩子,成為風潮。紅裙子解放了肢體和思想,交誼舞的解禁重又提上了議程。
1984年10月19日,中宣部、文化部、公安部聯合下發了《關于加強舞會管理問題的通知》,語氣略微松動,改禁為限,這一做法,劃開了中國娛樂業封凍的冰面。
當年,北京市批準了四家舞廳的開放,但只允許四種類型人進入:外國人、留學生、華僑和華僑帶進來的中國人。
怎么打開這個缺口,需要來自自下而上的嘗試。隨后,天津市領風氣之先,搞起了舞廳試點。當時李瑞環擔任天津市長,大搞舞廳示范,1985年4月,天津市文化局、公安局聯合組建天津市舞會管理辦公室,負責對舞會活動的管理,將全市營業性交誼舞會納入統一管理的軌道,改變了之前多頭管理,又管不好的局面。當年10月,這個城市已經有了56家營業性舞廳,并且運營正常。
1986年,王蒙復出,當了文化部長,這個酷愛交誼舞的作家,上任之初,就干了一件大事:讓交誼舞解禁。
據他后來在《王蒙自傳》中回憶,當時,文化部、國家工商管理局和公安部鑒于各地冒頭的歌舞廳現象,還曾聯合發文,嚴令不準開設營業性的歌舞廳。有個省的人大常委會作出過一個不執行三個部門聯合文件的決議,部委文件遭遇地方“擱淺”,這種情況在當時頗為少見的。這說明什么?人們需要豐富的業余文化生活。問題不是應不應該開歌舞廳,是如何管理好的問題。作為文化部長,王蒙一上任就給交誼舞解禁定了調子。
當年,鑒于天津市的情況,文化部、公安部先后派員赴津了解舞會活動情況。之后,以《天津市舞會辦得比較健康》為文,向全國各省、自治區、直轄市下發通知。并在通知中指出:“從天津市和其它一些地方反映的情況看,只要做好組織和管理工作,舞會是可以辦好的?!?/p>
天津舞會辦得好,全國開始爭相效仿,各省派了考察團,回去之后,就先從工會組織抓起。
交誼舞開始從小眾的圈子向大眾蔓延,幾乎刮的是一場旋風,一夜之間,各單位的工會都開始發動組織舞會,但由于交誼舞禁得太久了,人們不免顯得縮手縮腳。
工會不僅組織舞會還要負責教會跳舞。于是,出現了一批專門開班授課的交誼舞專業人員,其風靡程度相當于后來的MBA培訓班。楊藝就是其中之一,1985年,他每個月教授交誼舞的收入已經達到千元,是一個普通公務員月收入的20倍。
舞場上的男女比例,開始出現女多男少的尷尬局面。洗衣機的普及解放了越來越多的已婚女子,她們涌進舞廳,相對而言,學舞的男人卻明顯偏少,舞場上的男人忙得夠嗆,帶了這個,又帶那個,舞技不好的女人沒有人請,于是,開始有女人學跳男步。
那時候流行的舞曲是《十五的月亮》、《大約在冬季》、《悔恨的淚》、《鐵窗淚》以及《小城故事》,后來舞曲更新的速度越來越快,比如《渴望》熱映,第二天就有了主題曲改編的舞曲。
伴隨著工會舞會的火熱,社會上一批舞廳也相繼誕生。在北京,人氣最旺的要數北海舞廳,在1985年的票價是兩塊錢,當時大多數北京人還拿40多塊錢的工資,去北海舞廳跳舞無疑是很值得炫耀的。另外,還有一個是故宮的三殿,以場面宏大著稱。北京飯店的西廳舞廳,當時是品味的象征,跳舞人群的檔次都不低,老百姓一般是不去的。當時,北京舞廳達到了空前的規模,大的舞廳都能夠容納千人。
1987年2月,文化部、公安部、國家工商聯聯合下發《關于改進舞會管理問題的通知》,此舉讓中國娛樂業徹底解凍。通知中,第一次明確肯定了“舉辦營業性舞會是我國經濟發展和人民物質文化生活水平日益提高的一種客觀需求”。
那時候,楊藝已經成為北京的名人,他創新發明了一種叫做北京平四的交誼舞步,粉絲無數,人稱“平四王子”。1991年他把交誼舞的教學搬上了電視,成了最早的百萬富翁。而后,北京機場的裸體女人終于得以取下遮羞布,重見天日。
身體搖擺的晴雨表
回顧身體搖擺的歷史,交誼舞的風行仿佛輪回,從來都是大氣候的顯示計。
作家王蒙始終是個交誼舞愛好者,后來他在小說《活動變人形》中,對于解放前,交誼舞的興廢,有過意味深長地回顧。他寫道:
解放前,跳交誼舞的多半是一些個壞人。一九四八年,國民黨政權覆滅前夕,武漢發生過一次大丑聞。國民黨軍政要員的太太小姐們陪美國軍官跳舞,突然停電了,據說停電后發生了集體強奸案,國民黨所有報紙都登了,還叫嚷要徹查。也就是四八年,上海的舞女還有過一次革命行動,游行示威請愿,搗毀了市政廳。我小時候總聽人家說舞女是不正經的女人,但到了一九四八年,舞女也革命了。
至于革命的人也跳舞,這是我讀了史沫特萊女士的《中國之戰歌》之后才知道的,這本書里描寫了毛澤東、朱德、彭德懷等革命領袖的舞姿。我當時還有點想不通,怎么能在延安跳舞呢?
到了50年代,城市人學跳交誼舞成風。那個年代因響應黨中央的號召,除了掃文盲,還要學習蘇聯老大哥,得掃舞盲。據說國家領導都在跳,老百姓還會不學?各個單位把掃舞盲當作政治任務下達到各個單位的年輕人中去,工會還為年青人專門辦了交誼舞學習班,有專人教。
那時的舞廳男多女少,人們封建,丈夫不跳,妻子是不會出去跳的。場所就在工會辦公樓前的水泥地上,每個星期六晚上都有。流行的舞曲有《步步高》、《彩云追月》、《一條大河》、《四季歌》和《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
五十年代后期,舞會的口子日益縮小。到了1960年,三年災荒,吃都吃不飽,誰還跳舞,單位的舞會從此就徹底結束了。
直至1979年的除夕前夜,鄧小平解放思想的講話剛剛過去不久,青年蓋麗麗的華爾茲就跳進了人民大會堂。
(選自《國家歷史》/先鋒國家歷史雜志社 主編/九州出版社/2009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