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海》對“漢奸”一詞的解釋是:本指漢族的敗類,現(xiàn)在泛指中華民族的叛徒。后者是一種很含糊的說法,“中華民族”是一個民族共同體的代稱,里面包括了56個民族,怎么能用一個“漢”字一言以蔽之呢?因此,“漢奸”應(yīng)該確指漢族的敗類,而作為一個國家共同體的叛徒,應(yīng)該和國際接軌,仿照國際慣例———“法奸”、“韓奸”等等———而稱之為“中奸”。
民族共同體和國家共同體的區(qū)分是非常重要的,因為二者的起源不同。“漢奸”就發(fā)源于漢族正式形成的漢朝,因此,“漢奸”既指漢族的敗類,同時也指漢朝的敗類。
但是,理應(yīng)發(fā)源于漢朝的“漢奸”一詞,在漢朝卻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不同于后世一做“漢奸”就遺臭萬年,漢朝的“敗類”在漢朝也沒有受到過多的指責(zé),甚至對待鐵定坐穩(wěn)了“漢奸”位置的人還不乏同情。毫無疑問,“漢奸”這一對固定人群的稱謂,一定出現(xiàn)在“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之后,而且“漢奸”的源頭可以追溯到改嫁的女人。儒家的經(jīng)典著作《周易》說:“婦人貞潔,從一而終也。”不從一而終的婦人,當(dāng)然就不是貞潔的女人,就是蕩婦,就是失節(jié)的女人。“獨尊儒術(shù)”之后,這一對婦女的苛刻要求開始嫁接到男人身上,不從一而終的男人相應(yīng)地分為兩類:“改嫁”不同的主子被稱為“貳臣”或“叛臣”,“改嫁”異族被稱為“漢奸”。“奸”字是“女”字旁,是發(fā)源于改嫁女人的鐵證。
“漢奸”的起源既然已經(jīng)明朗,就讓我們隨著司馬遷的傳記文學(xué),看看“漢奸”在漢朝的遭遇吧。
漢朝的第一個“漢奸”是曹無傷,曹無傷時任劉邦的左司馬,是執(zhí)掌軍政的副官,相當(dāng)于軍委副主席,地位當(dāng)然非常重要。秦末亂世,劉邦率先攻入關(guān)中,接受秦王子嬰的投降,過了一個月,項羽才到達(dá)函谷關(guān),聞聽劉邦已經(jīng)摘下了峨眉山的桃子,大怒,攻陷函谷關(guān),和漢軍對峙。這時,曹無傷出場了,他派人去對項羽說:“劉邦想占據(jù)關(guān)中稱王,封投降的子嬰為丞相,把秦宮的珍寶全部據(jù)為己有了。”項羽本來就很生氣,曹無傷這番話更是火上澆油,立刻下令:“明天犒賞士卒,準(zhǔn)備攻打劉邦!”此時項羽四十萬大軍屯兵新豐鴻門,劉邦只有十萬大軍,屯兵霸上。兩軍對壘,顯然劉邦處于下風(fēng)。
項羽的謀臣范增勸說項羽借助曹無傷的情報立刻攻打劉邦,其辭曰:“劉邦占據(jù)山東的時候,貪財好色,是個著名的大流氓。如今入了關(guān),居然不取財物,不近女色,說明這家伙志向遠(yuǎn)大。我曾經(jīng)偷偷替他望氣,都是龍虎之形,五彩之色,這是天子之氣。必須趕快攻打他,遏制住他的氣場。不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倒東風(fēng)。”
項羽的叔父項伯和劉邦的謀臣張良是好朋友,不忍見張良成為炮灰,連夜趕往漢軍大營,面見張良,把項羽的軍事機密詳詳細(xì)細(xì)告知張良,讓張良跟他一起私奔。沒想到張良非但不領(lǐng)情,反而把項伯扣留在軍營,自己去見劉邦,把這個情報捅給了劉邦。張良拒絕項伯的理由是如果自己逃跑,是對劉邦不義,可是把項伯冒著生命危險送來的情報出賣給劉邦,卻不認(rèn)為不義。顯然,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反正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劉邦一聽傻了眼,向張良問計,張良說:“項伯還被我扣著,你親自去見他,就說大王您不敢背叛項羽。”劉邦問:“你和項伯誰年長?”張良說:“項伯年長。”劉邦說:“請你叫他來,我要像兄長一樣對待他。”
張良叫來了項伯。劉邦擺下酒席,親自敬酒,祝項伯長命百歲,并且約為婚姻,答應(yīng)將自己的女兒嫁給項伯的兒子為妻,請求項伯替他說情。項伯和項羽叔侄倆心都太軟,況且即將和劉邦成為兒女親家,于是滿口答應(yīng),約定第二天一早劉邦親自前去項羽大營赴鴻門宴,當(dāng)面謝罪。
其實這一夜項伯幾乎走到生命的盡頭。如果劉邦不是懾于項羽的四十萬大軍壓境,以他出爾反爾的性格,項伯別說結(jié)為兒女親家了,被劉邦殺人滅口的可能都有。到那時,不知道視“不義”為人生最大罪過的張良將何以自處?即使此刻劉邦在項伯面前表現(xiàn)得卑躬屈膝,一旦時過境遷,劉邦馬上就把承諾拋到了爪哇國,根本沒有兌現(xiàn)結(jié)親的諾言。
第二天就是著名的鴻門宴。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項伯卻以身屢屢掩護劉邦這個鏡花水月的兒女親家,加上項羽心軟,遂使劉邦逃脫。
劉邦狼狽地逃竄回大營后,第一件事就是誅殺曹無傷,可見劉邦對曹無傷的切齒痛恨。
如果說曹無傷是“漢奸”,那么項伯就是“楚奸”(項羽被封為西楚霸王)。可是兩人的命運卻大相徑庭,此后項伯仍然陪著項羽出生入死,直至垓下之戰(zhàn),項羽自刎烏江。劉邦平定天下后,封項伯為射陽侯。此時的敗軍之將項伯,大概再也沒有勇氣提起結(jié)親的話題了。
曹無傷和項伯兩個“奸細(xì)”最終命運的對照,同樣顯現(xiàn)出劉邦和項羽個人性格的對照:劉邦心狠手辣,項羽婦人之仁;劉邦當(dāng)斷則斷,項羽猶豫不決。曹無傷向項羽出賣情報,只能說曹無傷看錯了人,就像周作人看錯了日本人一樣。
第二個“漢奸”是中行說。不過中行說的“漢奸”身份不是出于自愿的選擇,而純粹是被逼成的。
中行說是漢文帝的宦官,漢文帝派遣中行說護送公主去匈奴和親。按說這是一項光榮的政治任務(wù),不是漢文帝的親信還攬不到這項美差呢,公費旅游外帶還能收到匈奴的回扣,何樂而不為?可是中行說這個宦官偏偏很有個性,生平不愛旅游,就以這個借口推辭。漢文帝認(rèn)為中行說是燕人,生長朔方,熟知匈奴情狀,派他去本來也有窺探匈奴虛實兼收集情報的任務(wù)。一看中行說這么倔強,漢文帝也來了脾氣,堅決不肯換人,定要中行說走這一趟。中行說胳膊扭不過大腿,只好悻悻起程,臨行前私下對人說:“我本來不想去,非要逼我去,可別怪我將來當(dāng)‘漢奸’。”聽到這句話的人都一笑置之,心想你不過只是一介閹人,能成什么大氣候?大言不慚罷了。
眾人曖昧的表情更加激怒了中行說,中行說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在匈奴混出個樣子來。雖然身為男人的本錢被閹了,可心還是一顆中國心;如今這顆中國心的尊嚴(yán)受到了傷害,就會變質(zhì)給你看。
一到匈奴,中行說就投降了老上單于,成為單于的親信,開始兌現(xiàn)他的誓言了。
匈奴與漢和親,漢朝贈給匈奴許多繒絮(絲織品)和食物,匈奴苦寒之地,又是游牧民族,哪里見過這些精致的衣服和可口的食物,所以上上下下都非常喜歡。中行說卻進諫說:“匈奴的人口比不上漢朝的一個郡,但是匈奴之所以強大,獨霸一方,是因為衣食都和漢不一樣,不需要依賴漢朝供給。現(xiàn)在單于您變更舊俗,愛穿漢朝的衣服,愛吃漢朝的食物,長此以往,恐怕漢朝的物品輸入匈奴不過十成中的一二成,就足以使匈奴動心降漢,都要變成‘匈奸’了。”
單于和眾人對這番危言聳聽都將信將疑,中行說便舉例說明:“穿上漢朝的絲織衣服,騎馬在雜草和荊棘叢中奔馳,衣褲全都掛破了,哪里比得上我們的氈裘耐用?漢朝的食物雖然精致可口,哪里比得上我們的乳酪方便美味?”中行說自從愛上“漢奸”這一行當(dāng)之后,模范遵守這一行當(dāng)?shù)穆殬I(yè)道德,開口閉口“我們”、“他們”,徹底說服了眾人,從此放棄了漢朝的衣食。
漢朝皇帝和單于所通的書簡,歷來長一尺一寸,上面寫著“皇帝敬問匈奴大單于無恙”的字樣,然后才記載著贈送的物品和言語。中行說教單于回復(fù)的書簡,定為一尺二寸,所加的封印都比漢簡寬大,稱呼也傲慢得很———“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敬問漢皇帝無恙”,然后才記載著贈送的物品和言語。樣樣都要壓倒?jié)h朝。
漢朝的使節(jié)看不慣匈奴和漢朝不一樣的風(fēng)俗制度,中行說就出面組織大專辯論會,并且親自上陣,作為反方首席代表和漢使辯論。
漢使指責(zé)匈奴不尊重老年人,中行說批駁道:“按照漢朝風(fēng)俗,征兵出發(fā)時,父老豈有不置辦衣食,歡送子弟的?匈奴素來崇尚攻戰(zhàn)之事,老弱不能上陣打仗,因此才把優(yōu)渥的衣食供給給少壯子弟,這樣才能打勝仗,這是保家衛(wèi)國,怎么說得上輕視老年人呢?”
漢使又說:“匈奴父子都睡在一個帳篷里。父親死了,兒子娶后母為妻;兄弟死了,娶兄弟的妻子為妻,逆天亂倫。也沒有冠帶之類的服飾禮制,又缺少朝廷上的禮節(jié)。”
中行說批駁道:“匈奴的風(fēng)俗是吃牲畜的肉,喝牲畜的乳汁,穿牲畜的皮毛衣服。放牧的時候要隨時轉(zhuǎn)場,才能保證牲畜按時吃草喝水。所以戰(zhàn)事緊急的時候人人都練習(xí)騎射,戰(zhàn)事緩的時候人人享受和平生活。人們的約束既輕,生活也就簡便易行;君臣關(guān)系簡單,國家事務(wù)再繁雜,也像一個人的身體一樣好使。哪像你們中國,雖然自稱禮義之邦,君臣之間卻相互猜忌;而且大量使用勞力去修筑宮廷樓閣,以至耗盡民力。老百姓耕種本來是為了衣食豐足,建造城郭本來是為了保護自己,可是這樣一來,戰(zhàn)事緊急的時候沒有時間練習(xí)攻戰(zhàn)之事,和平的時候又不能休養(yǎng)生息,還要出勞力。至于匈奴的風(fēng)俗,父子兄弟死,娶他們的妻子為妻,是為了保全種姓。因此匈奴雖然倫常紊亂,但是一定要立本宗族的子孫。哪像你們中國,雖然遵守倫常,可是親屬關(guān)系疏遠(yuǎn)的時候就互相殘殺,竟而至于改朝易姓。你們這些只會在土屋里生活的漢人,還有什么可說的!不過盡是些衣冠禽獸而已!”
大專辯論會以反方勝利告終。從此之后,漢使再想和中行說辯論,中行說就高掛免戰(zhàn)牌,斥責(zé)漢使道:“別說了!你們都是我這個名嘴的嘴下敗將!但教你們漢朝送來的衣食等物品數(shù)量充足,盡善盡美,就是你們盡職盡責(zé);否則等到秋高馬肥,就要大舉南侵,鐵騎踐踏了!”
要做就做最好的“漢奸”!中行說的敬業(yè)精神徹底征服了老上單于,對中行說言聽計從,在中行說的謀劃下,匈奴屢屢侵入漢境,殺傷百姓,擄掠牲畜,成為漢朝最大的邊患。漢文帝雖然對中行說咬牙切齒,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可是鞭長莫及,只好照例和親。老上單于死后,他的兒子軍臣單于即位,中行說仍然輔佐他,匈奴也仍然不斷給漢朝制造邊患。
不得不承認(rèn)中行說對中國這個假“禮義之邦”的指控是尖銳的,是有道理的。類似的指控,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更是達(dá)到了頂峰。中行說雖然是地地道道的“漢奸”,可他也是漢文化最早的反思者,最早的反傳統(tǒng)斗士,魯迅所說的“營壘內(nèi)部的反戈一擊”。他對漢朝禮義制度的抨擊,句句在理,一針見血,難怪漢使都不是他辯論的敵手,因為真理的確掌握在這個“漢奸”手里。
后來中行說就在史書中消失了蹤跡,因此他的下場如何,無人得知。只有他對漢文化的指控,穿越千年,仍然回響不已。
(選自《趣讀史記:不可不知的十九類〈史記〉事件》/許暉 著/崇文書局/2007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