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區區記其終者,亦欲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李清照《金石錄后序》
二〇〇七年是先父章乃器先生誕辰一百一十周年,故宮博物院舉辦“章乃器先生捐獻文物展”,很多舊雨新朋出現在十月二十九日下午的開幕式上,其中有德高望重的前輩李銳先生、文物鑒定專家耿寶昌先生、曾任中國歷史博物館副館長的胡德平先生,一些前輩世交如李濟深、黃炎培、章伯鈞、程潛、馬序倫、胡子昂、盧作孚、沙千里等先生的后人也都出席了。
有的年輕朋友參觀之后,不斷對我發出這樣的感慨:“像令尊這樣的人,如今不再有了!”我知道這句話后面的潛臺詞,于是笑而不答;還有朋友問我:“當時令尊捐獻文物,是不是被迫的?”我明確回答:“不是。”
“涓滴之水,匯成大海”,將私人收藏捐給公共博物館,變為社會文化財富,這在文明社會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我國近代實業巨子張謇,就曾以個人財力和收藏創立南通博物苑;在故宮博物院的“景仁榜”上,也鐫刻了六百多位捐贈人士的芳名。只是由于在過去半個多世紀中,收藏和捐贈先是被加貼了不恰當的政治標簽,近年又承載了過多的功利解讀,以至于正常的人和事,反倒變得不正常起來。本文記述的父親收藏往事,或可作為對上述感慨及疑問的回應。
一 是機遇也是緣分
在老一輩的知名人士中,父親以愛好文物考古著稱。但一九四九年之前,在動蕩的社會環境下,父親將主要精力投入民主政治活動和實業救國,并沒有進行系統的收藏。
即便是作為一種業余愛好,他也有自己的原則和品味。三十年代他在上海主持中國征信所時,有一位下屬曾投其所好,將一幅家藏的古畫奉送給他,結果不但畫被退回,還給予除名處分。一九四八年在香港時,他曾資助史學家翦伯贊先生在舶寮島主持的考古活動。這次活動的時間為一九四八年八月十六日,由父親創辦的香港南方學院主辦,香港大學教授馬鑒、侯寶璋,香港史地專家葉靈鳳,香港達德學院教授鄧初民,南方學院院長林煥平及學生六十多人參加了發掘,《華商報》《華僑報》的記者也到場采訪。考古獲得了石斧、陶片等新石器時代遺物,翦先生曾發表《舶寮島史前遺跡訪問記》,記述了這次訪古經過及心得。
同年十二月父親應中共中央的邀請,北上參加新政協的籌備工作,他有系統地收藏文物并形成系列,就是一九四九年初到達解放區后開始的。
歷史上文物的聚散與毀滅,多與社會動亂有關。當時,國共內戰仍在進行,國民黨的達官顯要紛紛南逃,加上土地改革的原因,一些地主鄉紳被打倒,很多文物因此流落到社會上。劇烈的社會變革和民眾高漲的革命熱情,使當時大多數人并未意識到文物的價值。當時市面上文物價格之低,達到了現今無法想像的程度。這對于希望系統地搜集文物的藏家來說,不能不說是一種機遇。
民主人士們從香港來到解放區,是為了籌備新政治協商會議,實現民主憲政的理想,建設一個獨立、民主、富強的新國家。但由于內戰尚未結束,一直等到秋天新政協才召開。這段時間他們除了參觀學習,幾乎無所事事。
一九四九年春天他們從東北到北京,住進了北京飯店。父親是一個閑不住的人,他和沈志遠、千家駒三人給當時華北人民政府寫了封信,希望做一些經濟方面的工作。華北人民政府主席董必武與中國人民銀行行長南漢辰商量,南喜出望外,立即聘請他們出任銀行顧問,并在東單大羊宜賓胡同找了一所房子,安排三位在北京安了家。后來,他們又都被陳云聘為中央財經委員會委員,參與了接收天津、上海等大城市,統一全國財經的工作。
父親在東北時就開始搜集流散在社會上的文物,定居北京之后,公余之暇開始光顧文物市場,主要是隆福寺和琉璃廠的店鋪,還有東大地(今紅橋附近)的地攤。用他的話來說,當時北京的文物“泛濫街頭”,其中真偽混雜,良莠不齊。他并非科班出身的文物鑒賞家,既搜集到很多好東西,也上過不少當,等于是交了學費。
有了收藏的歷史機遇,還要有收藏的緣分,父親的優勢是與不少鑒定專家和收藏家結下良緣,豐富了自己的收藏。在這些朋友中,古玩行前輩孫瀛洲老先生曾幫他“掌眼”,收藏家葉恭綽、張伯駒、趙振經(遜清內務府郎中慶寬的后裔)先生等,也時有過從與切磋。
由于經常打交道,一些古玩商也跟他交了朋友,淘到了好物件自然想著章先生,會直接聯系送上門。當時北京經常搜集文物的,除了父親還有康生、陳伯達、鄧拓等,就這么有數的幾個人,他們的收藏旨趣也各有不同。
父親收藏文物的資金來源,一是手頭的薪水,二是從上川公司抽回的資金。抗戰期間他在重慶創立了上川公司,成長比較迅速。光復后他到臺灣,買下了臺灣糖業公司。后來內戰局勢急轉直下,蔣介石準備把臺灣作為最后的基地,他就把公司轉讓了,轉赴香港創辦了港九地產公司,在地產上經營得比較成功。
父親這個人公私分得很清楚,一九四九年回大陸出任政府公職以后,他認為自己不宜再經營企業,便向董事會提出辭職,該公司因無人主持,隨即歇業。他將自己在公司的投資逐步抽回,用以收集文物,準備將來捐給國家。
二 變收藏為奉獻
父親是一位政治活動家和經濟學家,出于文化上的旨趣,收藏成為業余愛好。定居北京之初,他有比較充裕的收藏時間和空間,后來新政協召開、共和國成立后,他擔任了政務院政務委員兼編制委員會主任;一九五二年出任糧食部長后,他就越來越忙碌了。到一九五四年向國家捐獻文物前,他已積存了三個房間的文物,收藏門類比較齊全,其中不乏相當數量的精品。
手頭有一通父親一九五三年十二月致鄭振鐸先生的信函底稿,全文如下:
送 社會文化事業管理局 鄭振鐸局長
西諦我兄:
我四十天以后就要搬家。為圖省事,我希望您局能在搬家前或搬家后不久將我的一批文物接收過去。否則,一起搬過去將來又搬到您們那里去,十分費力;放在原處過久又不放心,占了別人房子問題也多。
如何先請考慮,不久將面謁作決。
章乃器一九五三.十二.九
從信的內容看,此前他已表達過捐獻的意愿,這時因要從大羊宜賓胡同搬家到燈草胡同,促請鄭振鐸盡快安排接收這批文物。八天后,他又致函上川企業公司董事長李桐村說:“我所支用之款,全數購買古物;年來工資收入,用過有余,亦均投入古物。現擬定全數贈送中央文化部。”
一九五四年初春,鄭先生從故宮派來了六位專家接收文物,父親敞開所有的櫥柜任其挑選,大概篩選了一個月,有一千一百余件藏品入選。像商代毓祖丁卣、亞父乙簋、西周奪卣、春秋越王劍、清代竹雕饕餮紋鼎、邢窯白釉瓶、龍泉窯青釉五孔蓋瓶等精品,都在這次進入了故宮的珍藏。文物部門曾提出為父親開一個捐獻文物展覽會,但他沒有同意。翌年他還捐給中國人民保衛世界和平委員會一批文物,捐獻時連數目都未清點。
父親一直將文物視為全民族的文化財富。他曾對糧食部的同事說:
我在工作上是百分之百屬于公的。我在欣賞古董上,現在只能做到以公為主以私為輔,還有點個人的考慮。我已經向國家文物局和保衛世界和平大會捐獻了千件以上的古董,但我總得留一部分,去見馬克思時再全部捐獻給國家。我把這些古董看做是中國的文化藝術來欣賞研究,它是我精神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它是我學習提高文化藝術科學知識的好老師。(黃靜波、潘曉:《懷念章乃器同志》,《昆都侖文史》章乃器專輯,第242頁)
三 收藏見聞
前面談到,對于搜集來的文物,父親通常會請一些朋友共同鑒賞;但在整理分類時,他都是親自動手,從不假手于人。他曾定制大批錦盒,將那些來時無包裝的文物妥善保護。文物入藏時,他經常會在錦盒上寫一些文字或心得,記述藏品來源、品類、特點,有時還會記下孫老(瀛洲)或他本人對這些器物的評語,我曾看到過很多。
我幼時最喜歡做的事,是把櫥柜逐個打開,輪番捧著錦盒中的古物,問父親這些東西的朝代和來歷,他每次都不厭其煩地耐心講解,還不時找出一些有代表性的器物展示。我漸漸被熏染出一種好古之癖,但出于兒童心理,最感興趣的是古兵器。有次父親特地給我看一把做工精細的青銅短劍,此劍一點都沒有生銹,閃動著柔和的光澤,通體被一種規整的網格紋所裝飾。他指出這把劍的特殊之處,是網格紋飾可能采用了化學工藝。他談起一九五四年向故宮博物院捐獻文物時,曾建議他們收下這把劍,但故宮的專家看不明白,此物竟未入選。六十年代年報載有越王寶劍出土,形制與此劍相同。我在回憶錄《都門謫居錄》中曾提到這柄劍,最近翻閱父親留下的文字,發現自己將這把劍與另一柄“吳王自用”劍記混了。
父親曾這樣寫道:“有戰國銅劍一柄,鋒利如剃刀,劍身滿是腐蝕而成的花紋。其煉銅技術和花紋制法都是很值得研究的,是極難得的研究參考品。”而在另一處他又談到:“銅劍一柄,鐵線篆銘文四字,當為‘吳王自用’四字。”由此可知,此劍與“吳王自用”劍是兩件不同的藏品。
父親收藏過一件在文字考古上有重大意義的著名青銅器“二祀邲其卣”(現藏故宮博物院),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就我所見,其他各種商鼎周彝,大大小小有幾十口,還有七八面銅鼓,也是不可多得的重器。而父親在這篇文字中,還提到了自己收藏的另一些銅器,如“楚王鐘”“宋政和銅鼎”,并對“宋政和銅鼎”有特別的記述:
買入時賣方和我自己都沒有了解它的價值,認為宋銅鼎有什么了不起。由于我不是一個玩物喪志的好玩者,而是一個辛勤負責的祖國文物愛護者,我對它的花紋和銘文細加研究,才發現它是一個有歷史意義的宋器中極精之品———宋徽宗賜童貫铏鼎。它的發現推翻了前人著作中所持的兩個論點:政和铏鼎已有兩個而不是過去所說的只有一個;宋徽宗賜童貫禮器已發現一壺、一鼎,而不是過去所說的只有一壺。前人著作中賜童貫壺銘文有缺文,還可以核對這個鼎的銘文而加以補足;因為壺、鼎銘文基本相同。
故宮博物院鄭欣淼院長曾談到,章先生的收藏門類比較齊全,“幾乎涉及到古代生活的各個方面”。按門類成系列搜集,確實是父親收藏的一大特點,特別是在銅、瓷、玉器門類的收藏上,歷代有代表性的器物都盡量搜集。
例如,他曾精心搜集了幾十件宣德和仿宣德銅爐、銅器(王鳳臣、張鳴岐、胡文明三大制爐名家的作品都在其中),他說:
這批銅爐、銅器,是按照前人著作,依不同的款式、銘文、銅色,有計劃地收集的。其中比較珍貴的,有鼎式金片爐、吳邦佐銘文爐、琴書侶銘文爐、王旭銘文爐等;雍正、乾隆、咸豐,行有恒堂仿宣爐也是比較少見的。宣德的雙耳瓶、觶、銅盤等,也遠比銅爐難得。
瓷器是父親收藏中的大項,除廣泛搜集宋代五大名窯外,元明青花及清三代官窯也是他的搜集重點。而對于晉唐遼金以上的古代瓷器,他的收藏也很可觀。我所見年代最遠的瓷器,是一只漢代的黃釉塤(樂器);其他如晉青瓷雞首壺、唐秘色釉圓蓋,宋“宣和元年”枕,明龍紋宣德大盤,清粉彩開光三秋瓶等,品相都相當完整;還有一只巨大的乾隆粉彩燈籠尊,“文革”結束后捐獻給中國歷史博物館(今國家博物館)時,發現他們的“中國通史陳列”中有一只同樣的,正好配成了一對。以上僅系記憶中的個別精品,無法一一枚舉了。
父親的玉器收藏也很豐富,我印象較深的有良渚文化“鳥紋大玉琮”(“文革”抄家后流入首都博物館),還有新石器時代紅山文化玉蛾(“文革”后捐給中國歷史博物館),以及大量的商周秦漢古玉和明清白玉珍玩。他在書畫方面收藏較少,但宋黃山谷的“梅花三詠”手卷,“文革”中被康生所奪,已是世人皆知之事;此外,就我所見記載,還有明周臣、葉廣、盛茂燁、清御覽董邦達畫卷及王石谷冊頁等。在雜項收藏中,他曾搜集到稀有的全龜甲甲骨刻辭,漆器名家姜千里制螺鈿漆圓盒、盧膚之制螺鈿插屏等;竹雕名家張希璜、朱松鄰、朱小松、朱三松、濮仲謙、周芷巖、潘西風等的作品,他也多有搜集。
除了中國文物以外,父親還收藏了一批日本文物,有瓷器、漆器及七寶燒等,我估計是戰后日本人遺棄在中國的。
我曾經問父親:你收藏了那么多文物,為什么字畫不多?他說字畫作假太多,收藏字畫的眼力,不是一般人所能有的,他沒有張伯駒、張傚彬那種眼力,因此才可以搜集青銅、瓷、玉和雜項為主。我又問道:你上過當嗎?父親說上過不止一次,如果不上當,怎么學得會鑒別真偽?當收藏家是要交學費的。贗品中若有很美的東西,盡管年份不夠,他也是要作為藝術品來收藏的。
四 身后蕭條
父親一九五七年誤中“陽謀”以后,他以往搜集保護和捐獻文物的行為,反倒成了罪狀,在報紙上屢屢出現顛倒黑白的批判文章和漫畫,并引發了一樁持續八年的訴訟。
一九五七以后,父親多年賦閑在家,除了大量讀書,收藏又重新成為生活中的一個內容。他的個人生活很簡單,除抽煙外沒什么嗜好,雖然工資降了,每月仍有結余,這些錢也用在搜集文物上了。
前面曾經談到,父親搜集和捐獻文物的資金,來自他從上川公司撤出的個人投資。因該公司已經歇業,一九五六年初,征得上川公司股東們的同意,他把該公司的海外子公司———港九地產公司的房產出售,清算后分給股東,結束了全部企業,當時股東們都很滿意。不料“反右”運動中卻有人利用此事作為政治打擊的手段,導演了一場上川公司股東控告章乃器“欺騙股東”、“私自結束上川公司”、“偷稅漏稅”、“逃避公私合營”的鬧劇。
這場官司導致約三千件文物被法院凍結,但因起訴理由和證據都不充分,一直未能判決。一九六三年父親因批評“大躍進”被撤銷全國政協委員職務后,形勢發生戲劇性變化,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在一九六四年判決章乃器敗訴,為此,父親甚至遭到過非法羈押。這樁離奇公案的經過,就不在此詳述了,只談談父親在逆境中對文物保護的堅持。
在當時“階級斗爭為綱”的歷史背景下,父親找不到可以為他辯護的律師,他依法提請法院指定律師也無結果,他不得不自行應訴(本文所引述的文字即來源于他當時的手稿)。當時,法院所主持的文物清點估價相當混亂,很多成組的文物被拆散了,在談到自己搜集的柴窯(十件左右)藏品被拆散查封時,他抗爭道:“這是參考各家有關柴窯的記載,經過多年的搜集,還征詢了文物業中的才能辦到的。但完全被忽視、被破壞了!”此外,一組包括鼎、豆、盉、觚、尊的越窯祭器,也遭到同樣命運,他認為“是對辛勤努力集中起來的成組珍貴文物的鹵莽滅裂的打擊”。他鄭重提出:
身外的文物只要國家需要,隨時可以交出;這話我在訴訟文件和庭審中表達過何止三番五次。一九五四年捐贈國家文物的事實,證明我是愿意把全部文物捐贈給國家的;我所說的絕不是一句空話。既然是一批完全可以通過所有者的自愿取得的文物,那又有什么必要興師動眾、勞民傷財地采取強制措施呢?強制的根據又何在呢?(章乃器:《有關文物議價問題的意見》,一九六五年二月十六日,未刊)
父親所要堅持的,其實不是文物的最終歸屬,而是保護收藏系列的完整性。對于這場經濟官司名義下的政治案件,他事后對我這樣說:“錢財是身外之物,我一輩子沒在乎過。三十年代我為救國破家,四十年代為建設新中國舍棄香港的產業,你是知道的。這點收藏,本來就隨時準備捐獻給國家。但他們采用這樣卑鄙的手段來對待我,我是要據理力爭的。我維護的是憲法和法律的尊嚴。”
以法律的名義抄家之后不到兩年,我家又遭遇了以革命名義的抄家。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四日,紅衛兵和國務院機關的造反派非法侵入燈草胡同三十號章宅,對父親橫施暴力八天八夜之后,將全家掃地出門。在康生的圈點下,殘存的文物被裝上六輛大卡車全部運走。故宅被紅衛兵組織“公安隊”占作總部。入冬后小將們為了燒火取暖,便撬開地板,拆散明清硬木家具,充作燃料。
后來在北京展覽館舉辦“紅衛兵造反戰果展覽”,我在展廳里見到了父親及張傚彬、孫照、關祖章等收藏名家的藏品。“文革”結束后,北京市文物局交給我一張權貴們攫取文物的不完全清單,林彪、康生、曹軼歐、陳伯達、邱會作等都名列其間。素有文物鑒賞家之名的康生最內行,胃口也最大,他以其妻曹軼歐名義掠走宋黃庭堅的稀世墨寶《梅花三詠》,僅象征性地付了五元錢。
根據國家文物局提供的數字,紅衛兵抄家上繳入庫的章乃器文物為一千四百六十四件,而到一九八〇年北京市文物局發還時僅為一千一百三十四件。許多重要藏品至今下落不明,也未列入上述清單之內。即便如此,家屬還是按照父親生前的遺愿,將大部分發還文物捐獻給了國家博物館。博物館學是一門科學,私人未必能做到科學保管。父親生前很重視文物的系列保護,在博物館里,文物的文化價值得以傳播,捐獻者的文化精神得以昭示,不失為一種較好的歸宿。
五 余韻
在舉國上下的“收藏熱”中,“章乃器先生捐獻文物展”在故宮博物院景仁宮揭幕。展前我特地瞻仰了鐫刻著歷年捐贈者名牌的“景仁榜”,父親和張伯駒、馬衡、鄭振鐸、陳半丁等老朋友都名列其間,但此榜延續到二〇〇七這一年度,出現了空白,也引發了我的深思。
前輩的收藏家是一些具有人文情懷和愛國精神的人,他們默默地搜集,卻沒有把收藏當成私產;慷慨地捐贈,但不是為了表現自己。他們將文物視為中華民族的文化財富,托付給博物館,是希望這些文物得到妥善的保護。這樣一種文化精神,在那一代人中是相通的,從博物館方面也是如此:抗戰爆發前啟動的故宮古物大南遷,其間輾轉流離歷盡艱辛,專家員工都能恪盡職守,文物沒有蒙受損失。
故宮博物院接受收藏者捐贈的歷史,折射出社會的變遷及文化價值觀的嬗變。二十世紀歷經戰亂之后,中國從五十年代開始進入和平時期,雖然物質生活不夠豐富,但有了相對安定的收藏環境。不幸的是,在“階級斗爭為綱”的歷史背景下,各種政治運動不斷,一九六六年錯誤發動的“文化大革命”,在“大破四舊”的口號下,令文化和文物遭遇了一場空前浩劫,文化道德出現了斷層,前輩收藏家們文化精神的傳承被斬斷了。
一九七六年“文革”結束后,迎來了改革開放,民間收藏隨著經濟發展而復蘇,但收藏家的價值觀發生了變化,既不同于古代,也不同于近代,甚至不同于五十年代的觀念,目的性日趨功利,公益心日漸淡漠,出于公心的文物捐贈也變得罕見了。這種社會收藏觀念的變化,也反映出我國公民教育的長期缺位。
縱觀將近一個甲子以來的中國社會變遷,前半段是眾多私器匯入了一個巨大的公器,后半段公器發生變化,其中一部分又變為私器,把持公器謀私也成為一種社會頑癥。以往的階級斗爭和如今的權力尋租,造成了普遍的社會信任危機,也必然影響到公益捐獻。捐贈的基點是信任,故宮舉辦捐獻文物展的示范意義在于,通過博物館、觀眾和捐贈者的互動,昭示文博機構的社會公信力。
從父親一九四九年開始系統收藏文物迄今,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個甲子。回顧父親作為收藏家的傳奇經歷,我獲得不少人生感悟,平淡的生活才是真正灑脫的。如今,已過知命之年的我,會以愉悅的心情去參觀文物或藝術展覽,也不時應朋友之邀鑒賞他們的新舊藏珍。古人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為物所喜者也會為己而悲,人生一世,赤條條來去,收藏無非是一個曾經擁有的過程,而不可能永遠擁有。如若不遇天災人禍,文物會一代一代流傳下去。
若古物曾與你有緣,把玩之間獲得了愉悅,這就足夠了。在每一件古物上,都駐留了無數人物及家族的信息;隱藏其間的盛衰榮辱、悲歡離合故事,或許我們永遠無法得知。像父親這樣將文物捐給博物館,是對人生一種有預見的安排,他追求社會文化上的奉獻,使文物的價值得以體現,同時也延續了自己的文化精神,可謂求仁得仁。
恢復歷史記憶,找回文化精神,是一個民族崛起的前提。
(選自《萬象》200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