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全媒時代,中國文學出現許多新的氣象,使中國文學的生態呈現出空前繁復的格局,科幻文學興盛可謂一脈。長期以來,我們習慣把科幻文學歸類于兒童文學,主流媒介也鮮有對其推介與研究。為此,本刊與五位當下科幻文學創作與研究最活躍的實力派作家批評家相約,企望做個能全方位感受科幻文學時代氣息的小輯。吳巖教授對科幻文學歷史脈絡的梳理,令我們明白這個文類今日的困境或成就來之不易,而更大的發展空間在何方;韓松、飛氘則聚焦于當前在純文學領域中的發展,并提出“科幻”與“現代中國”的互動;楊鵬聚焦于全媒體、兒童文學和市場化中國之后的諸多發展;劉慈欣作為當前最走紅的作者,寫出了自己的感悟與思考。彌足珍貴。
吳巖,1962年出生,滿族。16歲開始發表科幻作品。著有《心靈探險》、《生死第六天》等長篇小說和《科幻文學概論》、《科幻文學理論和學科體系建設》、《科幻文學論綱》(即將出版)等理論著作。1991年起主持中國高校第一個科幻課程,2003年與王泉根共同建立中國第一個科幻碩士方向,2004年獲國家社科基金第一個科幻研究項目。現為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副教授和文學院副教授,世界華人科幻協會會長、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評委會主任,曾在美國、澳大利亞、比利時、日本、中國臺灣及香港等地訪問和講學。
中國人一直期望按照自己的思路闡釋科幻文學。
1902年,梁啟超主編《新小說》雜志。在規劃如何實現“小說界革命”時,該雜志曾提出過一個包含著十類作品的清單。在這個清單中的第三類,就是“哲理科學小說”①。分析梁啟超有關科幻文學那些散亂的翻譯、陳述與點評,可以發現他的科幻理念大致包含著深度哲理和全新視野兩個部分。高深哲理指科幻作品必須兼顧科學和哲學,以高深學理作為核心。這種科學小說跟哲理小說共同占有一個空間的狀況暗示,科幻此行說與那些描述生活或情感過程的人生文學有著較大的差異,它應該是一種通向形而上學的文學。梁啟超科幻理念的第二個要點,是認為科幻小說具有獨特的表現手法和敘事空間。“寄思深微,結構宏偉”是梁啟超給凡爾納小說《十五小豪杰》的一個小批注②,與另一些批注匯總起來,能傳達出梁啟超對科幻文學作為一種形而上的思考所寄托的那些形而下的故事或物理現實的方法學關注。這種寄托,不但成就了科幻文學,也成就了一種認識世界的全新視角。有趣的是,梁啟超一生唯一的小說《新中國未來記》,跟他翻譯的科幻小說《世界末日記》等具有共通性,都是面向明天的未來主義文學。
魯迅是另一位在中國最早研究、翻譯、點評、闡述科幻文學的先行者。幾乎是在梁啟超全面布局“新小說”的同時,魯迅就開始了自己的科幻翻譯。在1903年出版的《〈月界旅行〉辨言》中,魯迅正式提出了科幻小說應該具有“經以科學,緯以人情”的文本構造方式,并指出“導中國人以進行,必自科學小說
始”③。與梁啟超更多關注中國舊文化的時代更新話題不同,魯迅更多關心科學技術如何能夠從國外引入并到達普通百姓;他不強調形而上的玄思,而是希望科學能透過故事,被編織進日常生活。
從梁啟超和魯迅開始,中國的科幻文學發展出現了一個兩極性的文化空間。在梁啟超的一極,科幻應該沿著科學上行,到達全新的哲理境界,進而破壞中國舊文化的思想根基,為中國人建立一種新的、高瞻遠矚和富有想象力的視野。因此,梁啟超的科幻思想應該是寄希望于科幻能有所創造。而在魯迅的一極,科幻應該沿著社會等級下行,盡量被納入日常生活并滲透到尋常百姓。因為只有這樣,科學作為一種思想和工具,才能真正被國人所接受。可以說,魯迅的科幻思維就是更加應該關心科學在中國社會中傳播的效能。
在1902—1949年之間,有更多學者表達了他們對科幻文學的看法,但這些看法幾乎沒有超越梁啟超和魯迅所創建的那種兩極文學空間。諸多討論,諸多對立觀念,隨著時代的變遷看起來變幻復雜,但科幻小說作為一種富于想象力的文學,作為一種可能為中國找到更多出路、更好發展路徑的“梁啟超式”思維逐漸式微,而科幻應該是一種吸納西方文明、倡導科學精神、傳播正確知識的“魯迅式”思維逐漸壯大。在科幻文學領域內,科學作為一種意識形態的話語霸權,也漸漸顯露出雛形。
在上述思想的引導下,科幻創作也獲得了一定程度的發展。從晚清到五四再到新中國成立前,科幻小說的創作積累了一定的數量,作品的風格也相對多樣。到20世紀30年代末40年代初,顧均正的《在北極底下》和老舍的《貓城記》分別達到了兩類創作的第一次巔峰。前者的故事和情節完全具備了當代西方科幻小說的特征,包含著緊張和懸念,隱藏著對人類命運的關懷,作家把驚險的故事跟深度的科學教育相互結合,極大程度地完成了魯迅所設想的科學普及任務;而后者則聚焦于對中國文化劣根性的反思,把公民責任的缺失、吃喝嫖賭、玩物喪志等阻礙中國發展的文化現象,投射到一個荒誕的、由火星人管理的社會之中,極大程度地符合了梁啟超有關中國文化必須革新的闡釋。
從新中國成立到新時期早期,跟隨著中國政府數次對“向科學技術進軍”的全民呼吁,科幻文學的創作也于1956—1957年、1960—1962年、1978—1984年三次進入數量上的高潮期。1954年,鄭文光第一次在《中國少年報》以“科學幻想小說”為名發表小說《從地球到火星》。這是華語世界中第一個以科幻小說定名出現的作品。這一從原先與西方同類作品保持一致的文類名稱的變更,也實現了中國科幻文學理論跟蘇聯科幻理論的初次接軌,因為只有蘇聯科幻文學的名稱中才有獨立的幻想元素存在。1958年,鄭文光在《往往走在科學發明的前面——談談科學幻想小說》一文中寫到:“科學幻想小說就是描寫人類在將來如何對自然作斗爭的文學式樣。”因為科學使幻想成為現實,因此,科學是科幻產生的基礎。科幻要立足科學理論,且必須有科學根據。“然而,這絕不是說,科學幻想小說是未來人類的生產活動和生活的最精確的預言。……只要不違反基本的科學原理,作家完全有權利在作品中加進自己的想象,自己的愿望,自己的天才臆測。”④撇開鄭文光文章中受到俄國科幻理論影響的部分不談,其整個闡釋的內核,仍然含有魯迅式思維的許多紋理;而他所強調的科幻的社會功能,也跟魯迅所倡導的普及科學的初衷相互吻合。
在這一時期,不獨鄭文光的創作緊緊圍繞著科學普及,幾乎所有中國作家的創作都直接為科學普及服務,1978年,葉永烈的小說《小靈通漫游未來》初版行銷160萬冊,創造了發行量的世界紀錄。但是,梁啟超早已被人們忘卻。加上文化思想上一些禁區的設置,科幻作家無法創作出與民族文化切實相關同時飽含科學精神、真正面向未來的作品。這種現象一直持續到粉碎“四人幫”以后的1978年。
隨著改革開放和思想解放運動的興起,在科幻文學領域中對無形創作禁區的突破也逐漸展開。以金濤的《月光島》、魏雅華的《溫柔之鄉的夢》等為代表的一批反思科學與當代社會和中國現實關系的作品,再度將梁啟超式的文化更新提到創作議程中來。1978年童恩正的小說《珊瑚島上的死光》并沒有普及任何科學知識,而是大膽地為新中國成立之后就飽受爭議的海外華人的愛國精神平反。該作品發表后經過票選,以極大票數獲得了當年的全國短篇小說獎。為此,作家欣然接受邀請,在《人民文學》雜志發表了《談談我對科學文藝的看法》的短文。在這篇短文中,童恩正面對已經統治了中國科幻文壇三十年的科幻小說只能服務科學普及的論調提出了質疑,他認為,包含著科幻文學的科學文藝作品,其主要目標可能不是普及科學,而是傳達一種科學的人生觀⑤。童恩正的“質疑”立刻獲得了鄭文光、葉永烈等知名科幻作家的熱切呼應。面對思想解放運動在科幻文學中展開,面對一種想要從純粹魯迅式思維轉向更加豐富思維的呼喚,頑固忠實于舊有模式的人大為不滿,他們以童恩正的科幻理論是“靈魂出竅的文學”,反思社會變革的科幻文學是“精神污染”為由,對其大加鞭笞。很快,這場文學爭論被訴諸政治權力的裁決,科幻一方最終敗北。在這個案例中,科學作為一種意識形態與政治霸權聯姻,直接打擊了文類的繁榮。直到世紀交替出現全球性的反思過去、面對未來熱潮之前,科幻文學在中國仍然沒能進入復蘇階段。
20世紀末,經濟改革取得重大成效,意識形態控制放松之后,魯迅式科幻思維一家獨大的局面終于發生了根本性改變,梁啟超式科幻思維再度活躍。例如,面對中華崛起不可阻擋的趨勢,科幻小說不可能停留在科學普及或日常生活的繁瑣細流之中,它必須挺身而出,責無旁貸地迎接未來的挑戰。在當下,還沒有一種文學形式能像這一形式那樣肩負著謀劃民族和世界未來的責任。于是,在一系列涉及全新中國形象的小說中,星河以他純科學主義的態度,力圖用科技力量解決影響全球的重大問題;劉慈欣則強化了小說中的軍事對抗,這種對抗的基礎,是反對強權統治、解放現代化進程中的落伍者;王晉康用自己對中華文明的充沛信心,建構出基于儒釋道思想的又一個繁榮的東方世紀。如果說上述作家展示了科幻小說在面對未來發展的謀劃作用,那以韓松、馬伯庸、陳楸帆等批判中華文化中蒙昧因素的小說為代表的一批全新作品,則在力圖尋找現代社會與古老的中華文化之間的不協調成分,并從另一個側面寫出文化更新的必要性和必然性。
科幻文學是來自西方的舶來品。自始至終有其自身的文化解讀方式。早在上世紀初,威爾斯(H.G.Wells)就曾經將這類小說定義為一種“科學創建的浪漫故事”。這一解讀很好地表達了科幻文學與啟蒙、與資本主義發展之間的關系。此后,科幻小說的繁榮重心從歐洲轉向美國,在30年代經濟大蕭條的背景下奇跡般地實現了凝聚人氣、重塑信心的目的。在這一時期,大量的太空歌劇和機器人小說使美國人相信,科學能夠給人類的生活帶去一個美好的未來。于是,科幻作品被重新解讀為具有強烈現代性和工業化傾向、聯系著社會和人類“有關變化的小說”(如美國科幻大師Isaac Asimov就持這樣的觀點)。進入20世紀下半葉,由于相對論、量子力學等的普遍接受,由于弗洛伊德主義泛濫,由于對環境污染的認知,由于能源的枯竭,由于左派文化的興起,科幻小說開始面對社會科學和后現代思潮的挑戰。以英國“新浪潮”(New Wave,一種以心理學、社會學、宗教和社會諷喻為核心的科幻)為代表的人文科幻此行說和以“賽伯朋克”(cyberpunk,一種網絡背景下的朋克文學)為代表的高新技術科幻,輪流登上歷史的舞臺。在這樣的時代,科幻文學的闡釋在繼續多元化的狀態下,也出現了中心化趨勢。蘇恩文(Darko Suvin)依據俄國形式主義和馬克思主義所作出的科幻美學分析,被學術界廣泛接受。該美學理論試圖將科幻小說的形式和內容結合。論者以“經驗”和“虛構”的分界作為討論的起點,把文學分成與現實關系密切的自然主義文學,以及描寫人類獨特想象的陌生化文學。自然主義撰寫感覺經驗,陌生化文學則撰寫脫離存在的架空世界,它的美學價值也在這種陌生性上。但是,陌生化文學類型很多,神話、民間故事、超自然故事等都是陌生化的,卻不能說是科幻小說,科幻小說還必須具有認知性。這樣,在現實主義的一端,當自然主義文學與認知性相互結合,就成了我們今天所說的現實主義文學;而違背自然規律,不顧現實寫些大團圓故事,就成了以當代美國通俗文學為代表的非認知性現實主義文學。而在陌生化的一端,如果陌生化與非認知性結合,那就是神話、民間故事、奇幻小說,與認知性結合,則是我們所看到的科幻小說。應該說,蘇恩文的理論全面闡釋了科幻文學在西方社會中的內容與形式的復雜關系。
通觀中西科幻文學的不同闡釋,至少有兩個方面差異明顯。首先,西方科幻文學一直將科學作為本土文化的一部分。在這種狀態下討論科學的發展,科學所造成的社會影響,跟第三世界完全沒有科學思想和科學精神狀態下所創作的科幻作品完全不同。其次,西方科學發展的自主步伐和中國引入科學后的趕超狀態也截然不同。換言之,以古希臘精神和韋伯式資本主義態度所談論的“科學”和“變化”,跟處于垂死的封建王朝和在帝國主義侵凌封鎖下試圖找到生存空間的知識分子談論的“科學”和“變化”有著天壤之別。因為科學在趕超過程中具有積極作用,因此,在這樣的文化土壤中產生的科學概念,比西方國家更加富有霸權性。反過來也應該看到,恰恰是近現代中國急迫地需要科學,需要富國強兵,需要在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競爭中獲勝的現實,促進了中國科幻文學的發展,促成了中國式科幻闡釋的誕生。
進入90年代末,中國社會本身發生了巨大變化,不但如此,國家還在以無法想象的步伐進入經濟大國的行列。在這樣的時代里,對科幻文學的闡釋是否會出現巨大的轉變?中國知識分子對科幻文學的形式和作用的看法是否會發生大的動搖?
一種觀點認為,消費主義興起,精英文化消解,后現代扁平化組織的出現,將使科幻文學進入流行文化的范疇,科幻將是卡通、動漫、小說、電影、游戲、城市創意等多種文化形式的一個元素。在這樣的視野下,梁啟超式思維和魯迅式思維都將全面退化,科幻文學作家和作品中持續多年的強烈責任心、文以載道的精神都將消失。這一闡釋已經在諸多后起的作家的作品中獲得了檢驗,在他們充滿想象力的創作中,科幻文學脫離了科學和歷史責任的重壓,將成為獲得心靈全面自由的想象的飛船,也將成為新世紀中新一代青少年不可缺少的精神補助品。而另一種觀點則認為,如果中國文化中仍然存在著眾多與當代社會無法協調的成分,如果采用科學方法觀察社會、觀察人生的視野仍然沒有被建立起來,那么至少有很大一部分科幻文學就仍然(也必須)要繼續在梁啟超或魯迅所創立的雙極空間中運行。不但如此,恰恰由于科幻文學所傳遞的那種通過想象和科學視角超越現實、超越傳統文化的力量,使它將在未來的時代中成為最能傳達知識分子心態、最能抒發知識分子感受、最為具有文化革新能力的文學形式。換言之,被梁啟超和魯迅等主流文學家賦予了神圣地位的文類,在多年受到文學或政治霸權的壓制之后,其中的一些將再度返身回歸主流文學的行列之中。■
【注釋】
①新小說報社:《中國唯一之文學報〈新小說〉》,原載《新民叢報》(十四號),1902年。收入陳平原、夏曉虹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1897—1916》,58—63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2月版。
②少年中國之少年:《〈十五小豪杰〉譯后語》,原載《新民叢報》(第二號),1902年。收入陳平原、夏曉虹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1897—1916》,64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2月版。
③周樹人:《〈月界旅行〉辨言》,原載《月界旅行》,日本東京進化社1903年版。收入陳平原、夏曉虹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1897—1916》,68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2月版。
④鄭文光:《往往走在科學發明的前面——談談科學幻想小說》,見科學普及出版社編《怎樣編寫自然科學通俗作品》,科學普及出版社1958年版。
⑤童恩正:《談談我對科學文藝的認識》,載《人民文學》197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