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后打工文學”現象的挖掘者與建構者,張偉明繞過了“苦難、沉默、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的生存境遇書寫,在文化地理學上,又疏離了城市中心地帶,而取之以果園、小縣城等。在《深眸·男》中,他轉換視角,將關注的目光投向打工者的“前因”與“后果”,顯示出他獨特的藝術思考。他對人生境遇的哀嘆,對生命悲劇的感傷,對單純、質樸的眷念,都充盈著詩意與理想的氣質。
一、 錯位的夢想與現實
毋庸置疑,“打工者”本身就是一個無所皈依的身份標簽。作為城市與鄉村的“雙棲人”,他們蟄伏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建構著城市的容顏,也建構著自身的夢想。一個不可違拗的事實造就了他們內心的鈍痛感:城市日復一日地打磨著他們的身體和精神的容顏,剝落著他們的夢想,使他們成為一群倦行人,一群精神的流浪者,但他們無法像陶淵明那樣豁達,“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將張偉明的《深眸·男》稍加調整,就可毫不費力地發現,這其實是一部完整展現“打工者”生活心態與文化心態的作品。《盧樹的月光》講的是少年盧樹懷揣著改變家庭境遇的夢想,面對城市(深圳)的誘惑,從遙遠的貴州騎馬到深圳的故事;《深眸·男》(短篇小說三則)以客觀冷靜的筆觸,勾勒著城市“打工者”的生存圖景:時刻提防著因蒼蠅而被扣除工資的白帆(《蒼蠅》),渴望通過購買彩票夢想成為幸運者卻失之交臂的史松林(《彩票》),為了漫長的出游停留城市一年多卻被命運的手指帶離的U(《命運的飛鳥》);《在車上》的故事結構如同薄伽丘的《十日談》,四個年輕人參加“川藏線”自助游,為了消磨旅途時光而講各自的人生經歷,但出人意料的結局推翻了他們的故事,原來他們都是打工者,他們在講述自己夢想的生活經歷;《出類》、《在陽光下吃飯》、《別處》將故事的場景限定在遠離城市的果園、小縣城,考察返流打工者的生活,這里有溫馨、寧靜,但也時時刻刻受到城市的侵擾……
夢想在張偉明這里不僅僅是“打工者”生活的全部支撐,也是打工文學的理想氣質所在。夢想可以解除內心深處思力不逮的現實焦慮,可以激發拯救苦難生命的勇氣,可以讓人義無反顧地踏上充滿自由的未來之途。而文學從它誕生的那一刻起,就負載起實現人類夢想的需要。史鐵生就曾坦言:“常有人把寫作者比作白日夢者,這很對,這白日的夢想,是人類最可貴的品質。人間需要夢想,因而人間需要藝術。”①在土里刨食、刀耕火種、羸弱病殘面前,城市是盧樹等人最初的誘惑與夢想。少年騎馬闖深圳,其行徑未免顯得可笑,但這童稚之舉恰恰賦予人物一種理想氣質。小說屢次用盧樹的夢境進行“預設”,雖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這里的夢,永遠不能與現實完全合拍,永遠與現實有種錯位的感覺。
進入城市的盧樹會怎樣?“深圳有的是掙錢的地方,就是看你能不能挨住那份苦,這苦不單是干活的苦,也有遠離家鄉的思鄉苦,背井離鄉、無親無靠的苦。”這只是對“苦”的某種過濾,有些苦是語言所不能窮形盡相的。自然而然的,盧樹會成為整日耳邊響著蒼蠅嗡嗡聲的白凡,精神處于高度緊張之中;或者成為熟練得能夠躲過被切斷手指的危險的史松林,在周三周五這天購買一次彩票,然后沉浸在中了頭彩后的激動人心的世界里去;更或者成為命運的飛鳥,在城市的喧囂中無所適從,最終被城市所吞噬……
在短篇小說模式中,由歐亨·利鼎力而舉的“歐亨·利式的結構”,一直為眾多小說家所推崇。《蒼蠅》和《彩票》都具有這種藝術效果,白凡終于打死了蒼蠅,卻是一巴掌打在了老板的臉上,估計不僅獎金拿不到,連工作都有可能失去;一心做著中頭彩的夢的史松林,終于中了頭彩,卻因感冒將彩票擦了鼻子,然后丟進了垃圾桶而渾然不覺……這種意想不到的結尾,卻又在情理之中,進一步強化了“打工者”在城市生存的艱難圖景以及夢想的遙不可及。
作為一個關注“返流打工者”的作家,張偉明的筆下不是打工者流水線式的庸常生活的披露,而是將筆觸伸進“打工者”的內心深處,不動聲色地描摹著他們隱秘的期望。這個時候,“故事”就出場了。在煞有介事的人生經歷講述中,每個人都沉浸在對理想生活的想象中,然而在流沙吞噬他們的時候,真正的人生故事顯露了出來。造物主給了我們每個人不同的生命記憶,也構成了不同質地的人生。然而,對于打工者來說,他們的人生卻如流水線一般機械地重復,其故事可能不盡然相同,但底色幾無差別。
曾幾何時,“進城”是許多人的夢想。而鄉村呢,張偉明用拙樸的語言叩擊著我們的靈魂,“在南方一個山村的深處,有一戶孤單的人家,昏黃的燈下梁力的老母親正在給留守的小孫子講故事: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有個和尚……”。它一筆刪除了屬于“打工者”背后的辛酸,考驗著我們心靈的承受度。盡管如此,在做了多年的“城市異鄉者” 之后,許多人還是帶著疲憊的靈魂回到了故鄉,守著一片果園,過著安閑、寧靜的生活。古澄,一個高等學府的“天之驕子”,經歷了“空罐子找垃圾桶”式的找工作的尷尬境遇,成為一名大型名犬養殖場的清潔員,后又返回家鄉成為一名“斗狗人”;宋東為了能在“冬天里捧著一碗香米飯然后蹲在陽光下美美地吃著”的卑微念頭,經營著十幾畝地的小果園,不惜一切代價和企圖征收土地的村長相抗衡;而在《別處》這篇小說中,蓬頭垢臉的“我”、臺灣程、詩人桑、退休的公務員李長、配藥酒的酒樂、吹笛子的笛卡爾等人邂逅在一個小縣城,過著有些荒誕但不乏愜意的生活……
然而,果園并非寧靜,盡管張偉明讓宋東最終發現了沉香樹,給一代又一代的人指出了希望,但是他也不能阻止城市對鄉村的擠壓與征服:臺灣程想方設法保持自己的獨家配方,能拖延住小縣城的“城市化”嗎?宋東能永遠抵制住土地的征收嗎?……
張偉明用夢想點燃 “打工者”的生命,不忍心剝奪他們最后的靈魂棲息地,卻在現實的無奈中,一次次打破他們的夢,夢想與現實總是處于錯位的狀態中。
二、 靈性的動物與寓言式的小縣城
作為一個時刻關注“打工文學”的作家,張偉明強調“打工文學的表達形式有著無限的可能性,文學的所有手段都可在這一題材里演繹,你可以苦難敘事,也可黑色幽默;你可意識流,也可輕喜劇;你可粗糲,也可精致……”②在《深眸·男》這里,隱居幕后的不僅僅是“打工生活”的直面書寫,還有一部分極具現實主義的悲劇色彩,而將充滿想象與詩意的敘事語調推向前臺。在這種獨特的藝術稟賦的觀照下,該集子的諸多篇章都出現了神秘的氛圍、靈性的動物以及充滿寓言氣質的小縣城。小說中,所有的一切都充滿了生靈的力度:狗會跪著求人,可以為了等待主人而絕食;馬會流淚,會在生命臨近終結時流下兩行清淚;貓可以為了自己的狗伙伴,將魚放在狗的身邊……
《出類》中人狗同命,人狗相惜。“黃蜂”并不知道古澄有過什么經歷,古澄也想象不出“黃蜂”有過什么樣的經歷,但他們相互吸引,心心相通,都喜歡看那血紅的夕陽。人與狗之間的感情隨著文字慢慢溢了出來,人性中流失的那些東西,在一個獸類身上體現了出來。
然而,這遠非“出類”的真正寓意所在。“出類”的一條線索是古澄的人生坐標轉換與“黃蜂”的生存轉向。古澄絕沒有想到他的人生會和狗糾纏不清,更不會想到自己會成為一名斗狗人。他不喜歡斗狗,村里的伙伴“把時間都拿去養狗和看斗狗去時,他卻把這些時間都用來看書、讀書,所以他成了他們村里多年不見的大學生,而且一考就考進名校。自小讀書直至進大學,記憶里老師給他用得最多評語就是——出類拔萃”。但是,他的“出類拔萃”卻被現實篡改,成了一個被人踢來踢去的“空罐子”,住十元店、吃閉門羹,做名犬養殖場的清潔員,這一切都無可奈何地背離著他的初衷,撼動著他的人生理想。而“黃蜂”由一個弱者變成一個強者,同樣是現實所逼,它吃荔枝、野豬,捕殺公狗。人和狗的復雜境遇,已經觸碰到了這個社會的痛處。這些痛楚,未嘗不是“打工者”的真實寫照?出類拔萃的狗、出類拔萃的人,卻在現實生活中被異化到了邊緣,被拋離了自己原本的類屬。這才是“黃蜂”和古澄之間不可名狀的感情之源。
《別處》中的“我”有兩只狗:獅獅和草草。多年來獅獅跟著“我”在大江南北流竄,以至于“我”常常弄不明白:是“我”帶著獅獅到處流竄,還是獅獅帶著“我”到處流竄。但是,獅獅恰如其分地失蹤,誘使“我”來到了小縣城。在這個小城里,草草一直陪伴著我。草草聽得懂人的話,看上去像一只充滿靈性的生靈。在“我”和詩人桑去尋找那種詭異的煙草的三天里,草草不吃不喝,趴在大樹下一動不動地等“我”回來,奄奄一息,醫藥已無回天之術。然而,在“我”一番頗帶悔恨的哭訴中,草草活了過來,在陽光里就像“一只通體發著亮光的天使,它搖動的尾巴就像天使的翅膀……”小說還一再強調,獅獅和草草帶著我奔跑的感覺,“自己已完全變成為一只快樂的狗,在長堤上奔跑的一瞬,我聆聽到了在一只小石旁的一朵小白花開放時的聲音”。
《盧樹的月光》中,“月光”是一匹瘦馬,在月光下身上會反照出淡淡的亮光。它既是盧樹進駐深圳的坐騎,也是他的伙伴和忠實的聽眾。張偉明正是這樣通過文學性的“邀請”行為將動物視為人忠實的伙伴,從而搭建起文學與生活的詩意關聯。他摒棄了一般打工文學作家直陳打工者生存境遇的方式,而是以如夢如幻的筆調,以充滿浪漫和想象的氣質,以細密的敘事內容,展現人與動物之間那種溫馨的感情,從而撫慰著飽嘗辛酸的打工者孤獨的靈魂,不倦地挽留著屬于人的尊嚴和自由。在充滿靈性的世界里,張偉明開始了對打工生活的冷靜諦視,在尚未有人勘探的領域里發掘他獨到的見解。
除此之外,他還構筑了一個頗具寓言氣質的小縣城,“沒有擁擠的人群,它的寧靜與整潔如同舊時代般讓人覺得遙遠”,“平靜而又不動聲色地隱含著很多東西”。在這里,大樹具有奇異的特征,河里的魚會向人吐氣泡,梯田是用神奇的石頭砌起來的,菌類會使人變得話突然多起來、表情突然豐富起來……樹上樹下都是人,人流不無例外地集體倒行著走……更難能可貴的是,這個村莊可以包容一切人,不管是有著變態行為的李長,還是逃離的詩人桑,還是蓬頭垢面的“我”。
《別處》就像它的名字一樣別有韻味,里面充滿了匪夷所思的人和事,但這恰恰展示了張偉明的才情與想象力,他決不讓他筆下的人物行而無終,一定要為他們找到一個精神的出口,在對現實空間的虛擬處理中,用極為堅實的邏輯支撐起小說的說服力,讓我們在飛揚的想象和自由的詩性背后,看到人物的精神指向與作家的悲憫情懷。
而小說中俯拾皆是的神秘氛圍,特別是小說結尾時帶給我們的“飛翔的質感”,實際上是打工者以身體的出走、漫游、尋找以及精神的翱翔來抵抗現實擠壓的真實寫照,這也正是張偉明對打工者內心精神的深度體察所在。
三、 獨特的藝術視角與詩意的棲居
“打工文學”自誕生以來,與“苦難、吶喊、宣泄”有著天然的因緣,這就是為學界所詬病的“苦難焦慮癥”。從藝術創作本身而言,這無可厚非,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苦難”作為打工者慘痛的生命表象與扼腕發聲的形式,恰恰構成了一種非常有效的藝術視點,以及一個屬于“打工文學”的獨特的精神領域。然而,“苦難”的集體展演,本身就遮蔽了“打工文學”自身的豐富內涵。在這個時候,張偉明先行一步,提出了“后打工文學”。他認為,“‘后打工文學’只是順應著這種流變與延伸,只是角度或生存價值觀有了變化,只是如打工族般充滿著太多的可能性與豐富性……‘后打工文學’的指向更多是指打工人的‘前因’與‘后果’,大概是可前溯到打工之前所發生的背景故事與打工多年后返流或流散到各地之后的延伸故事,當然不僅僅如此,這取決于打工題材寫作者的敏感與對打工族的真正認知,‘后打工文學’關鍵的是你有沒有具備與把握到‘后’的視角”③。
2008年,張偉明推出的長篇系列紀實文學《深眸·女》,就是“視角轉換”的一部力作,他將那些曾經在深圳打工,而今不知流散何方的打工女的命運遭際擷入筆端,訴諸文字。《深眸·男》也是如此,盡管里面也有“打工者”在深圳生活的部分寫照,但更多的是將目光聚焦于打工者的“前因”與“后果”上。《盧樹的月光》只是寫十來歲的少年盧樹騎著一匹瘦馬前往深圳打工。一路上,他打散工,往斗車上裝紅磚,換取一點工錢,然而匆忙趕路,當到達深圳時,故事便戛然而止了。而《出類》、《陽光下吃飯》都寫的是從深圳歸來的打工者的生活情態。在這兩部作品中,我們可以找到一些共同的元素,譬如:果園、夕陽、大樹、諸如樟坑溝這樣的鄉村。在舒緩、空靈而又略帶黏稠的語言流動中,作品中的人物棲居在一個親切而又樸素的鄉村或者小城鎮中。打工的生活似乎只是一抹慘淡的背影鑲嵌在他們日前的生活中,《出類》其中的一條敘事線索就是古澄在深圳的找工作經歷;《在陽光下吃飯》中宋東在面對村長的拆遷命令時,小說這樣寫道“如果村長還說要鏟去他的果園的話,他還會一樣去揍他,不就是拘留幾天嗎?不是罰些錢嗎?自己在城里打工時就經常被罰款,不小心闖紅燈被罰款,暫住證過期被罰款,沒帶身份證被罰款,上班遲到被罰款,通宵加班打瞌睡被罰款,隨地丟紙皮被罰款,有次在宿舍里半夜做噩夢夢里大喊大叫后被人投訴也被罰了款……”。鄉村和城市就這樣互為“鏡像”,城市打工的艱辛生活映照出鄉村生活的恬淡與安閑,鄉村儼然成為返流打工者靈魂的棲居地。
在眾多作家關注“打工者”的當下狀態時,張偉明將藝術的筆觸伸向了“打工者”的精神狀態與未來生活。在《詩意棲居與經審視的人生》的講座中,他暢談自己的心路歷程,深圳二十多年的無序生活讓他無所適從,他需要在桃花源式的理想世界和現實世界之間尋求一個平衡點,于是,十多年前他扛著鋤頭在梅州高山腳下開辟出一個果園。我們不妨將他的行為視為尋找精神家園的一種途徑,而將文本建構的那個充滿寓言氣質的小城鎮當做打工者靈魂的皈依地與詩意的棲居地。
一個杰出的作家總是將自己的藝術生命之根深植于他最熟悉、最鐘情的土地上,湘西之于沈從文,高郵水鄉之于汪曾祺,高密東北鄉之于莫言,商周之于賈平凹……《深眸·男》中的果園、夕陽、叫做樟坑溝的地方,無不是現實生活中梅州果園的寫照。原本粗夯的打工生活與農村勞作,偶見或常見的自然景物、動物均被納入詩意的情境,浸染著張偉明的主觀情思,從而具有超文本的豐富內涵和意義。
與《人生》、《殘橋》、《古船》、《浮躁》相比,張偉明的作品雖然也偶合了一種“農村—城市—農村”的潛隱結構,但這并非是社會因素的擠壓與作家情感傾向的偏頗,而是,打工者自身的精神皈依,是打工主體生存境遇的自然延展。它充盈著時代內容與生活氣息,將普通人習焉不察的向往以及略帶理想氣質的生活躍然紙上,使得小說具有一種溫情的力量。
然而,不容忽視的是,張偉明筆下的“果園”真的是最后的詩意的棲居地嗎?他所敘寫的返流打工者的生活無法擁有更為堅實而又寬廣的現實基礎,以及真正的精神層面的獨到思考,這只是于俗世生活的泥淖中尋求溫暖與慰藉的無奈傳達。他的理想氣質的棲居地,蘊含著對現實生活的深層焦慮,他的文本建構,僅是平衡焦慮的一種努力。■
【注釋】
① 史鐵生:《新的角度和心的角度》,載《鐘山》1993年第5期。
②③ 周航、張偉明:《“打工文學”與“后打工文學”——張偉明訪談》,見《深眸·男》(代后記),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
(秦香麗,南京大學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心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