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本草綱目》草部·釋名:冰臺、醫草、艾蒿。性味:苦、辛、微溫。
1
再過兩天就是端午節了,娘說,艾子,你上東嶺去采點艾蒿回來,你爹脊梁上長了個癤子,得空兒我給他灸灸。
艾蹲在天井東墻根,給那頭剛下了崽的灰兔喂草。灰兔側臥在干草堆里,瓣瓣嘴嚼著一莖苦菜。小兔崽子們赤條條的,眼還沒睜,卻聳著鼻頭準確地拱到灰兔肚子底下,咂巴巴地尋奶吃。
聽娘喚她,艾細細地應一聲,頭卻沒回。艾的腳邊是個竹籃,竹籃里盛了些野菜,剛剛蓋住了籃子底兒;品種也單一,一抹兒的苦菜。娘說,苦菜最下奶,艾心里記著了,挎個籃子嶺前嶺后地脧摩,灰菜、薺菜都不搭眼,只挑苦菜來剜。節氣尚早,雨水不多,苦菜的葉還沒長開,花粒也蜷著,乍一看灰頭土臉的,汁水卻稠著呢。艾一鏟子下去,白白的乳汁就從苦菜斷根汩汩冒出來。家里就只一窩兔,所以艾每次剜菜都不多剜。艾想,兔子跟人一樣呢,都不喜歡吃剩飯剩菜的。再說灰兔剛下了崽,坐月子,可不能讓它吃傷了胃口。二十三年前那個端午節,艾還不滿月,娘就是因為吃了一坨涼粽子,從此落下了心口疼的病根子。春天霧還多,嶺上的露水重,艾每天一大早去剜菜,回來都帶著一鞋子的泥巴,褲腳也常常是濕的。進了家門,艾不著急換鞋子,先將掛了露水的苦菜攤在半張舊葦席上晾,然后就在兔籠前蹲了,抱著膝蓋,盯著母灰兔和它的兔崽子們看。看著看著,眼神兒就有些散有些恍惚。
娘在堂門口擇韭菜,一邊擇,一邊拿眼角瞅艾。艾終于站起來,把苦菜倒在葦席上,然后放下籃子,攏攏垂落在額前的發,跟娘說一聲我去了,就出了門,往東嶺走。
娘擇著韭菜的手停下來,視線粘著艾的背影,一點一點地被抻長了,就像一個毛線球兒,被小貓吐嚕吐嚕地撓著,一會兒就滾遠了,扯得線頭都亂了。艾轉過村口的老槐樹,娘的目光沒有了攀附著落,收回來,瞅瞅頭頂,一剪燕子啾啾地掠過去;又瞅瞅腳下,幾只螞蟻碌碌地忙著什么,她的心里一下子空了,耳邊突然起了悵悵的一聲嘆。娘惑惑地脧目,天井里再無他人,灰兔母子安靜地偎著,吃飽了的豬在圈里打著均勻的呼嚕,菜盆里的水散著清清幽幽的光。
太陽高過嶺頭了,露水卻還沒散盡。艾順著嶺上的小路安靜地走著,路邊一叢叢的艾蒿發散著苦冽的氣息,仿佛在提醒艾不要忘記了娘吩咐給她的任務。艾伸手薅了一把,這個時節的艾蒿很嫩,修長的莖一下就被折斷了,汁液把手心染得青青綠綠。艾走了不多會兒,艾蒿就快攥不過來了。可她不想這么快就回家,于是她放慢了步子。
端午和麥收,向來是前腳接著后腳,放眼望去,嶺上除了艾草的綠,就是麥子的黃了。莊稼地里沒有上班下班的概念,天底下再沒有誰的責任心比農人更強,即便是農閑季節,有事沒事他們總愛在田垅地頭上轉悠,更不用說眼看著就是麥收忙季了。艾走了一會兒,看到嶺上的人漸漸多起來。“麥熟一晌”,再有幾個這樣的好日頭,麥田也該開鐮了。遠遠的,艾還瞅見了爹。爹在半坡的一塊麥田里躬著腰,兩手搓著一支麥穗,看樣子是在察看麥子的生熟成色。
艾不想讓爹發現自己。于是她扭轉身,踅進了另一個方向的田埂。而就在艾轉身的時候,爹也直起腰來,且在同一時間瞥見了自己的女兒。他就站在黃燦燦的麥田里,半天沒有動。爹望著艾,日頭照著他花白的頭發,也照著艾小小的影子。嶺上的風熱烘烘的,麥子在日頭下一點點地飽滿實成起來,每一個在春天里灑下汗水的莊稼人都感到了麥子這種悄悄的實成所帶給他們的喜悅和滿足。可是艾的爹,他攥著手里沉甸甸的幾穗麥,忽然生出了些與這個豐收在望的季節不相稱的愁悵。
2
埋著頭一氣上了十六年學,大學畢業的艾沒有想到,在外面兜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圈子,臨到頭來竟又轉回了原點。艾的爹娘都是徹頭徹尾的莊戶人,他們最擅長的就是蒔弄田里的莊稼園里的菜。掰著指頭數下來,遠近的親戚情形也都差不多。指望別人拉一把,自是指望不上。像她的許多同窗一樣,大四的下學期開始后,艾抱著厚厚一沓子個人簡歷,見天從早到黑跟個保險代理一般,兩個月跑下來,腿稈都細了一圈,卻最終也沒能覓到一個可意的職位。
鐵打的校園,流水的學生,紙糊的理想和愛情。畢業歌響起來,櫻紅蕉綠的大學時光轉瞬即逝,五湖四海的同學一朝又各奔東西。說來難為情,大學四年里,竟沒有一個男生約過艾。卻也好,少了些風花雪月的美麗和浪漫,也免了些執手凝噎的傷感與哀愁。退一步說,對于出身農家的艾來說,愛情也遠沒有生計更來得現實和重要。擺在大學畢業生艾面前的要緊事情,顯然是盡快為自己謀得一個職位,這不僅是自食其力的基礎,也是回報父母的必須。
這些年,大學的門檻是一低再低。門檻低,進去自然容易,對應著,出來得當然也多。一茬茬的大學生就像過江之鯽,厚著呢,稠著呢,擁擁攘攘,扎堆趕集一般,一年一年下來,卻總也不見少。物以稀貴,才因多濫,這大學生就業,于是就成了讓上至高官大吏下至平頭百姓都憂戚牽掛的事兒。當然,個中滋味,平頭百姓和他們的孩子體會得尤為深切。
春天在艾的視野之外寂寂游走,到處都是匆匆的腳步和行色。跑了幾個月,艾天天在擁擠又空洞的城市里穿行,把希望和求職信一起投遞出去,恍若朝大海擲進一顆石子,這樣的情形一次次被重復,艾累了,從頭到腳的疲乏。某個細雨飄飛的黃昏,艾一個人蜷在宿舍里,沒有開燈,任窗外的暮色漲過來、漫進來,一點一點地將自己淹沒。那一刻,艾忽然生出了想家的念頭。
3
在爹娘眼里,從小到大,艾都是個惹人疼愛的孩子。就如鄉野上一棵青青的艾草,艾樸素,文靜,溫婉,懂事,體恤大人的辛苦,知道生活的不易,也沒有女孩子慣常的小性子。一晃長成了二十多歲的大姑娘,回頭想想,少有惹他們大動肝火的記憶,也不記著什么時候她曾提過令他們為難的要求。艾也不是個戀家的孩子。自打到鎮里上初中,艾就開始在學校寄宿住讀。之后,高中大學一路念下去,離家是越來越遠,假期里偶爾回村一趟,在家里往往呆不了幾天就要走,每每讓爹娘覺著怪閃人的。
艾背著簡單的行囊回到了村子。節氣才剛過了谷雨。這個季節,村里少有閑人。推開虛掩的門,午后的陽光暖融融地攬著小院,爹娘都不在家。艾放下背囊,四下脧目著,想找點什么活兒來干。可天井是整潔干凈的,缸里的水滿盈盈,墻角的籠子里,灰兔嘴里銜著一莖草葉有滋有味地咂摸著。艾的眼光把小院的邊邊角角都梳了一遍,感到心頭繃緊的什么倏然松弛下來。
從菜園里和嶺地上回來,一進門看到艾,娘和爹的眼睛同時亮了,他們很是驚喜。但知曉其中的緣由后,兩個老實巴交的莊戶人沉默了,爹下意識地搓著鞋幫上的泥巴,娘把手上的一方汗巾絞了又絞。艾子找工作的遭遇著實出乎他們的意料。這些年來,他們也略聽說了一些關于大學生就業難的消息,可心下總還覺得,盡管如今的大學生不再像早先那么金貴了,可再怎么不金貴也不至于像論堆甩賣的青菜一般,楞是送上門去沒人理睬吧。可事情擺在跟前不容人不相信,被他們辛苦供著整整上了十六年學堂,從來沒有在學業上讓他們感到頭疼煩擾的女兒,眼下卻因為工作的事兒,著實讓老兩口添了悵犯了愁。這事也真讓人難以接受。么多年來,倆人節衣縮食辛勤勞累也就罷了,可艾子,孜孜篤篤寒窗苦讀到頭來怎么會落得這個結果呢?早知這樣,還不如不上這個大學呢。艾子的初中同學,村會計老蔡家的二妞,當初沒考上高中,花了不少錢,托人仰臉進了個什么職專,五年前招工進了市郊工業園的一家外企,如今已是部門主管了,春節時在街上見著了,嘖嘖,那份兒時尚光鮮。還聽說,她手下管著二、三十號人,有幾個是去年剛招聘的大學生,其中一個還攥著碩士本本兒。都說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可如今瞅瞅,哪里還用得上十年。當初艾子跟二妞一起進考場,出來后岔了道,艾子順風順水地一路把書讀下去,老蔡瞅了羨慕,二妞也是打心眼里服氣。可這才幾年,眨眼的工夫,事情就調個兒了。
孩子的一份煩惱,到了父母那里不知要翻上幾個番。艾子這般光景回來,爹娘眼里看著,心里疼、愁、著急,卻又無奈。這種滋味可真折磨人。晚飯后,艾偎在炕頭,娘倆絮絮叨叨地拉呱,爹在炕沿上一鍋接一鍋地抽老旱煙,臉上的每道皺紋都漾著笑,卻不吭聲。旱煙是自家種的,糞肥上得足,勁兒沖,娘習慣了,卻嗆著了艾。娘就埋怨爹,忒癮,就不能少吧嗒兩口,看把艾子給嗆得。爹喉嚨里咕嚕了兩聲,慌忙應了,把煙袋鍋往鞋底磕兩下,幾粒火星子跳開來,簌簌滅了。艾說不礙事,讓爹抽吧。爹卻說,不抽了不抽了,跟你有良叔說好了,明兒個一早去澆咱東嶺那塊麥,我先歇著去了。要不嫌炕席硌人,恁娘兒倆就一起睡吧。艾撒嬌地摟著娘的脖子,笑著說:這邊就不用你管了,我們今晚不睡了,一直拉呱到天明。娘幸福地嗔笑道:死丫頭,你不累,娘還瞌睡呢。
夜深了,不歇氣嘮了半宿的艾終于撐不住,呵欠疊著呵欠,懶腰抻了又抻,到后來一沾炕席,頭歪在娘的懷里,很快睡著了。恰是農歷的十六,一輪滿月過了中天,月光盈滿安謐的小院,梧桐樹在窗外佇著,桐花厚塌塌的香氣在月色里流淌。娘給艾子掖掖被角,看著酣睡的女兒。月光照進窗子,照著這娘兒倆。二十多年的舊時光倏然溯回,在月亮下幻化著,女兒的成長映像一幀幀滑過眼前,在這個失眠的母親心里勾起了無邊的喜歡、疼愛和溫暖。然而這甜蜜和溫柔的幻境沒能持續多久,夢中的艾翻了個身,喃喃囈語起來,末了,伴著一聲細微的嘆息。這聲嘆息,就像吊桶打水一樣,把娘的心提起來,將方才的甜蜜和溫柔置換出去,然后沉甸甸地撈起了愁悵。娘就這樣,心里被塞得滿滿的,一會兒看看身邊的艾,一會兒望望窗外的月亮,一點一點地到了天明。
4
艾醒來的時候,日頭都老高了。她這一覺睡得可真香,嘴角還像小時候那樣流了細長的涎水。娘已經把早飯做好了,給灰兔添了草,又在豬欄前攪拌豬食。艾揉著眼,赤著腳,拖拉著鞋子出了屋,嘴里還嘟噥著:盹死啦,盹死啦,幾點了?爹呢,不是跟有良叔澆麥么?
等你想起來,怕是餑餑都蒸熟了。娘笑著打趣艾子。
正說著,爹從地里回來了,褲腿挽著,膠鞋上糊滿了泥巴。放下肩上的鐵鍬,他朝艾的娘說,嶺上那塊麥,長得黑油油的,勁兒足,澆上這遍透水,我看打個上千斤不成問題。說話間,口氣里流露著欣喜和滿足。
村里嶺多地少,壤土又薄,東嶺上那塊田差不多有兩畝的樣子,要在平原洼地,怎么著也得照兩千斤估產。一樣下氣力,甚至淌的汗水要多,收獲卻相差懸殊。不惟種地,天下的好多事情都是這樣呢。譬如一個班的同學,能力學識都差不多,有背景有門子的,本人啥也不管不問,到時自會有令人眼熱的去處等著他(她)。而跟自己這樣,鞋跟都幾乎跑掉了,卻反倒沒人搭理。又有什么辦法。
都二十好幾的人了,艾有時還跟個孩子一樣愛胡思亂想。譬如在大學校園里,某個下午她會捧本書,獨自一個人在草坪邊的垂柳下發些這樣的呆——她想:自然界里有大樹也有小草,如果比照《本草綱目》,把人也劃分成“樹部”和“草部”的話,毫無疑問自己是應該被歸到草的部類里去的。草跟樹的最大區別,是樹不屑于外界細小變化而草總是愛顧影自憐;外界一丁點兒的風吹,樹置若罔聞,卻往往會讓草的身心不由自主地動起來。譬如現在,為一塊麥田并不算高的收獲預期而欣喜和滿足的爹,他為此所付出的汗水,以及輕易得來的簡單的幸福感,就讓艾一下聯想到了自己和同學的差別,當然還有這種差別所帶來的無奈和惆悵。
爹卻沒有艾想得這么多,他一扭頭看見了艾,目光里一下充滿了慈愛:怎么不多睡一會兒,又不是在學校里。
艾扮了個鬼臉,調皮地笑了:網上說了,變成胖姑娘的捷徑有兩條,一是多吃,二是多睡。我可不想拿自己來檢驗一下它的可信度。
正說笑呢,鄰家三嬸走進門,胳膊上挎著個籃子。娘迎上前去,三嬸把籃子放在地上,說,在嶺上挖了些薺菜,吃不了,給你送些包餃子。娘連說不用不用,我昨天也挖了半籃子,呶,剛揀擇干凈,在井上浸著呢。三嬸說,反正也拿來了,要不你喂兔吧。就把薺菜籃倒扣在了水泥涼臺上。
艾就上前招呼,三嬸一起身見是艾子,覺著春節后這才剛走,怎么又回來了,就問:艾子,學校這么早就放假了?
說者無心,聽著的卻在意。三嬸隨口問了一句,倒把艾給問窘迫了。艾子臉一紅,好像做了什么錯事一樣,心里發虛,嘴上囁嚅著:不是的,不是的……
三嬸冷不丁這一問,爹娘在旁邊對眼瞅著,一時也有些不知怎么應答才好。說艾子上完大學,在外頭找不著活兒?那還不讓人笑話死,白上了十六年學哩。
最后還是娘轉過腦筋接了腔:快“五一”哩,城里人過黃金周,都往咱鄉下跑;大學里也一樣唄。
艾子的臉又一紅:娘真是的,把謊說得跟真的似的。她還不知道,實行了多年的節日休假辦法已改了,今年五一將不再連休七天。三嬸也不知道,就笑起來:還是在城里好,不用下地扛鋤頭,還整天捉摸著怎么消遣,弄不弄就黃金周白銀周的。要不怎么他三叔老是念叨,說好閨女強過兒,艾子這孩子有出息著吶!
三嬸家兩個兒子,都是好歹把初中念完就了事了,老大明書還把個初三硬是一板凳坐到了“初五”,卻終歸也沒能升“高”。明書兩年前成了家,對象是鄰村的,初中的同學,倆人在東嶺下承包了三畝地,搭了個塑料大棚,種菜,隔兩天駕著三輪車,往鎮里縣里的農貿市場送一趟,日子倒也過得去。老二明禮跟著鎮上搞建筑的包工頭出了遠門,今年天南明年海北地蓋樓廈。去年秋天,老二那個施工隊趕尋著活兒到了艾上大學的城市,工地就在艾的學院邊上。有兩個周末,艾請明禮到學校的學生食堂吃過幾回飯,過年時明禮回家把這事兒說了,被三嬸很快發布給了全村,于是寒假的時候艾子挨家串門拜年,叔伯大娘們嘖嘖連聲,給了她好生的夸獎,弄得艾很不好意思。
5
五.一的時候,還真有不少城里人尋到村里來玩。有開著私家轎車的,有搭乘旅行社中巴的,還有蹬著山地自行車的,多是年輕人,成群結伙,呼朋引伴,煞是熱鬧。而此前,興許他們相互間從未謀面,本不過是一幫酷愛游山玩水的“驢友”,只緣于其中某位興之所至,在網上發個假日近郊游的帖子,立馬贏得論壇一片叫好聲。于是幾天后,一幫人在約定的時間和地點集合了,出得城,興沖沖奔郊區的鄉村野陌而來。
平時總在逼仄喧囂的城里貓著,日子被塞得滿滿的,一幫人自比那久囿藩籠的鳥,如今置身透脫敞亮的鄉野,看天天藍,瞅草草綠,索性一骨碌把自己放倒在酥軟的草坡上,從身到心那叫一個舒暢豁然。于是都忍不住深呼吸,情不自禁地放開喉嚨,嗚啊嗚啊一氣狂吼,引得村頭的狗異常警覺,圈里的豬隱隱不安。
近幾年,隨著鄉村游、體驗游的升溫,到郊區游玩的城里人越來越多。村里人起初還覺得好笑,后來就見慣不驚了。有頭腦活泛的,還抓住機會辦起了農家宴、采摘游,小日子也因之慢慢滋潤起來。
艾挎著菜籃,站在田埂上,遠遠地望著這些神采飛揚的“驢友”,不由想起大三跟同學一起春游的情景,彼時的一幕幕,與眼前是多么的相似哦。而轉眼間,本為其中一員的自己,卻被飛快旋轉的生活甩了出來,孑孓著,游離于城市堅硬的外殼,也彳亍在鄉村柔軟的邊緣。
在一群紅男綠女中,艾還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蔡美玲,也就是蔡會計家的二妞,二妞是她的小名兒。這時美玲也看到了艾,她離開了同行的游伴,朝艾走過來。
美玲一身白色的運動裝,穿的很隨意,走近了,笑著招呼艾:艾姐,什么時候回來的,是“五.一”放假吧?
艾跟美玲同歲,但生日要早一個月,大一天也是大,美玲就管她喚姐。兩個人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天天手拉著手一起上學。放學了,又頭挨著頭在一塊兒寫作業。寫完作業,挎著籃子一前一后到東嶺上挖野菜。那個親密無間,那個形影不離,好得跟一個人似的。這樣的情形,卻在中考后結束了。一查分,艾過了縣里的重點線,平時學習成績尚可的美玲卻發揮失常,連職高線都差了一截子。蔡會計想讓女兒復讀一年,美玲卻說啥也不想再回去了。蔡會計沒法,只得央人托臉,讓美玲上了職專。艾的一中和美玲的職專都在縣城,暑氣過去,開學了,艾和美玲打起行李,離開了村子。本來約好了倆人一起走,由明書哥駕三輪車送到鎮上,再轉大客去縣城。臨走的頭天傍晚,艾卻接了鎮里中學的電話,說學校為考上縣一中的十五個同學專門租了一輛中巴,統一送他們去縣一中報到。艾應著,放下電話突然想到了美玲。想了想,又把電話回撥過去,先是對母校的好意表了感謝,然后說,自己事先已找好了車,就不麻煩學校了。第二天一早,就和美玲一塊兒,倆人跟著明書的三輪車上了路。之前學校要用專車接她的事兒,艾對誰也沒聲張。鄉間的路崎嶇不平,在三輪車上顛簸著,艾和美玲挨在一起,誰也不吭聲,就那么你瞅著我,我瞅著你。瞅著瞅著,鼻子有些酸,眼圈兒也有些紅,幽幽地,倆人就同時在心里嘆了一聲。
一晃眼,七個年頭唰地過去,美玲職專畢業后,招工進了外企,憑著農家女的勤勉和聰慧,一步步地成了蔡班長、蔡主管。可以想見,在不遠的將來,別人對美玲的稱謂還會有改變,那也許是蔡助理、甚或蔡總……
這些想法在艾的腦邊閃爍而過。可艾不會讓它們沖淡與美玲相見的喜悅。再怎么著,看到昔日的小姐妹有了今天的出息,艾都打心眼兒高興。而面對美玲的問詢,艾也無須掩飾,就放下菜籃子,笑著說:哪止“五.一”,如今我是天天享受“假日”哩,畢業了,卻找不著落腳的地兒呢。
美玲上前拉起了艾的手,目光里滿是關切:艾子姐,真的么,那你下步咋辦,有什么打算?
艾苦笑了一下,說:還能咋辦,沒看網上說,今年光應屆的高校畢業生就五百多萬,再加上往年“漂”著的,浩浩蕩蕩逾六百萬大軍啊。就姐這個樣子的,隨便在街上抓一把,鼻子眼里都是呢。艾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拿嘴角呶呶腳邊的菜籃,自嘲地說:看來,只能回村里挖野菜,養兔子嘍。
美玲的臉上也現了憂戚,她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
這時,跟美玲一起來的那伙人沖她吆喝起來:蔡姐,快過來哇,就差你呢!
美玲醒過神來,對艾歉意地笑笑,說:艾姐,我得去陪公司里的同事了。你的手機號沒變吧,等晚上我找你,咱倆再好好聊聊。說著,轉身朝他們跑去。
艾的視線,隨著美玲輕盈的身影,在草色青青的嶺上游走。不一會兒,美玲跟她的同事轉過一面坡,望不著了。艾微微仰起臉,日頭晴好,天色是那種淡淡的藍,遠處的田壟上起了些薄霧。艾瞇起眼,心里有些什么輕輕流動起來。春光是多么的美好哇,鄉野又是多么的不吝把這春光盡情潑灑呵——盡管它知道,并不是每一雙眼睛都會為這份美好而擦亮。
6
晚上一回到公司,美玲就把電話打了過來,不歇氣地與艾嘮。一開始,還圍繞著艾找工作的主題,聊著聊著,就扯遠了。倆人小時候的糗事,艾大學里的故事,美玲公司里的事情,漫漫散散,不著邊際,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覺得開心就一齊在電話里大笑,觸到愁腸一個就陪另一個嘆氣。
末了,美玲忽然在電話那邊停頓了一下,有些遲疑地問:艾姐,聽我們公司人事部說,五月底要到市人才市場去招一批應屆大學畢業生,我們企劃部也提報了一個文員的名額,你要感興趣的話,我,我給你說說?
艾聽了,一時沒有應話。艾心里明白,那個名額一定是美玲為她爭取的,作為企劃部的主管,美玲該有把握讓艾坐到這個為其量身定置的位子上。聰敏的艾,豈能不明白美玲的這番用心。可是,可是艾卻很難想象,假若,假若自己真的到了美玲的企劃部,又該怎樣來天天面對曾經的二妞妹如今的蔡主管呢?
聽艾半天沒有吭聲,美玲約略猜得出姐妹的心思,不由暗暗后悔自己的善意卻無意觸著了艾的敏感,也一時不知再說點兒啥好。電話兩邊保持著有些尷尬的沉默。末了,還是艾的話解開了這沉悶的結兒。艾說:讓我再想想。
美玲說好吧,我再上網留意一下,看有沒有更適合你的職位。
艾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自己埋頭讀了四年古代漢語,要想專業對口,在當今,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可想著美玲的好意和苦心,艾還是讓自己語焉不詳的笑聲,借著黑黑夜色的掩飾,抵達了貼己姐妹的耳膜。
合了手機,艾深深地吸一口氣,幽幽地吐出來。鄉村的夜是這樣的靜,艾聽到隔壁的房間里有翻身的聲音,伴著壓得很低的嘆息,看來,爹娘也沒有睡實落。
艾托托枕頭,把臉仰向窗外。天上沒有月亮,一點一點的星偎在梧桐樹漸次稠密的葉杈間,眨著眼,徹夜不眠。
7
都是一樣的時間,在城里跟被狗攆著似的,到了村里又慢得像蝸牛。每天早晨,艾一醒來,并不著急起身,她先是靜靜地躺一會兒,想一些事情,或者啥也不想,任目光漫漫地從窗前滑過。窗臺上有盆吊蘭,披散著翠綠的須葉,旁邊擺著一幀日歷。艾望著日歷上的數字,數字每天都在循序漸進,這種行進緩慢然而堅定,讓人覺出了時光的冷峻與隱忍。
這么著下去,總不是個辦法。然而又能怎樣呢?或者跟班里有些同學那樣,去考研接著讀幾年?這個念頭在心里只一冒泡,立馬就被艾摁下去了。虧你還想得出,光供奉自己讀完這十六年書,爹娘就夠不易的了,眼看著年紀越來越大,光顧了操心沒享福不說,怎好忍心讓他們又勒上套拉犁受二茬罪。再說啦,自己又不是一輩子搞科研、弄學術的料,即便讀完研又能怎樣,終歸不還得就業找工作,到時恐怕情形也好不了哪里去。美玲的手下,如今不就有一個碩士么……
要不,去重溫一下當年千軍萬馬擠獨木橋的滋味,報名參加公務員考試?這倒可以試一試,只是不敢抱多大希望——網上不是說了么,這公務員考試如今是“天下第一考”,仨貓六只眼多少人盯著呢,使出渾身解數拼了命也要往里擠,去年中央某部門的一個科員職位,不是引來了上千個競爭者么?甭說公務員,就是個比芝麻粒還小的村官,時下也有無數的大學生來趨鶩呢。要說自己也是土生土長的鄉下娃,對農村的事情并不陌生,可真要細究起來,又覺好像是隔著層玻璃,望著近在咫尺,伸手卻遙不可及,若是回家當個村官,怕是一切要從頭學起。
或者,求人不如求己,咬牙跺腳狠狠心,自己創業去。人勤地不懶,不信掙不出口飯吃。媒體報道里,不是有好多成功的大學生小老板么?有的不惟解決了自己的問題,還給社會提供了不少就業崗位呢。可有句話說得不差:成功,只是成功者的成功。這創業可不像做數學題,只要套對了公式,一步步演算下來,結果再怎么偏差也能得個基本分。再者事情都是這樣,看花容易繡花難。自己一無技術二沒資金三少力氣,別看多上了幾年學,說起來在謀生的能耐上還真不一定能比過美玲、明書還有明禮他們呢……
對了,要不跟學院里號召的那樣,到西部偏遠地區支教去吧。在網上,艾瀏覽過好多這樣的帖子。大多是由跟艾一般年紀的大學生發的。那些帖子,每打開一次,其中的情景都讓艾的心震顫不已。在帖圖上,艾看到了豁著嘴漏風漏雨的教室、瘸腿的課桌、泥濘的上學路、懸崖上的國旗,還有那些衣衫破爛的孩子,以及他們因在土灶前吹火做飯熏得黑兮兮的小手小臉。尤其讓艾心下不落忍的,是孩子們那充滿著渴望和期待的眼睛。那一雙雙稚嫩的明亮的大眼睛,艾的視線一接上去,就覺出無比的柔軟和灼痛。是該為他們做些什么哦。艾這樣想著,覺得心腔里敞亮了許多。一轉念,又皺了眉:就是不知娘和爹舍不舍得;還有,吃苦受累艾倒不怵,就是擔心自己去了那里,能否忍下來莽莽大山里那無邊無際的孤獨……
一個個白天黑夜,就這樣顛來倒去的,艾把自己折騰得夠嗆。然而不管這世界上發生了什么,歲月和光陰總是循著千百年來的定制,繼續著周而復始的輪回。“五·一”過后,節氣很快到了小滿。東嶺上,麥子不急不躁地給穗頭灌漿。壟前阡后,薺菜、苦菜、灰灰菜、馬齒莧,還有艾蒿,都順著自己的性子,蔥蔥青青地生發著,成長著,舒展著。爹見天蹲在地里,娘里里外外地拾掇,加上灰兔母子需要格外多些照應,一霎霎也閑不下來。一切均在自己的軌道上平靜地行進,有條不紊,步子從容,除了艾子。
小滿之后,又是芒種。芒種一到,麥子的穗頭就實成起來,就到了該開鐮的光景了。麥收前后,是村里最甜美也最掛心的時節。想想吧,多少個日子的辛勞即將有回報,多少抹汗水澆灌的果實就在眼前,可這回報還非得捱過一番焦灼的等待不可,這果實并非當然就會走進倉囤里,須得你早起晚眠不敢懈怠、費力流汗再脫層皮才能兌現和完成,才能真正舒一口氣,然后把心放回肚子里,坐下來平靜地又無比欣悅地品嘗這誠實而甜美的收獲。這個理兒,在地里弓著腰割麥的艾子的爹知道,和娘一道在壟上捆麥的艾,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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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麥子從地里收進了倉,艾子的故事也該結束了。
可是艾子的故事有些特別,它有好多個殊然不同的“后來”,或者說,它有好多種走向不一的“可能”。
一個“可能”是:艾子去了遙遠的西部,在一所偏陋的山村小學做了支教志愿者,然后她愛上了那里的山,愛上了那里的水,當然更主要的是愛上了她的學生娃們。一年后(也可能是兩年后),大山里又來了一名大學生志愿者,當然是個男的。他俊朗,挺拔,有知識、有才氣、有理想和抱負,心地跟艾子一樣的善良。后來,他和艾子不出意外地相愛了,他們在大山里扎下了根,他們的孩子就在他們任教的小學讀書,秋風起了,大山里一片斑斕,孩子跟同學們朗朗地念“秋天來了,一行大雁向南飛去……”
可是,這個“可能”未免美好得有些虛假,不妨再看看這個:一年后(也可能是兩年后),艾子的支教任務完成了,將有新的志愿者來接力她。但孩子們舍不得讓艾子走,艾子哭了,她決定留下來繼續和孩子們在一起。然而,不久后的一個雨天,突然爆發的山洪,將正蹚水過澗背孩子們上學的艾子沖走,茫茫山雨中,村民和孩子們哭喊著尋找他們的艾子老師……可是這個“可能”也被斷然否掉了——又有誰能忍心,讓美麗善良如鄰家妹子的艾子有如此遭遇呢?
真是折磨人。那么,艾子的故事或許還會有以下的“可能”:譬如艾子考上了公務員,端上了旱澇保收的飯碗,可面對機關里的種種,艾感到失望、漠怠和茫然,辦公室里沒人的時候,一靜下來,她反倒懷念起那段找不著工作的日子,覺得那時好在還有理想,盡管那理想曾是多么的迷茫……
譬如艾子當上了“村官”,帶著鄉親們成立鄉村旅游公司,引進高效種養殖技術,推行村民民主選舉民主管理,“新農村建設”搞得紅紅火火,艾子的事跡上了電視,艾子被樹為大學生創業典型,母校邀請艾子回去做報告,學弟學妹掌聲雷動……
譬如艾子去了美玲的公司,美玲時時處處照應著她。可艾子總覺得心里有些不舒展,于是,她最終辭去了那份工作,與兩個大學同學一起,到南方一個城市闖世界去了……
譬如艾子開了個網店,一點一點地,網店的信譽和營業額像春筍一樣長起來,后來艾子又盤下了一個門頭,擁有了自己的實體店。兩個店都叫“艾艾本草”,名字讀起來平平仄仄,怪好聽的……
譬如艾子在苦悶中拿起了筆,她把大學畢業后找工作的經歷和心路寫下來,投到一家知名雜志,被一位編輯從眾多自由來稿里慧眼相中。艾子真正發現了自己的愛好和潛力,她陸續創作發表了許多帶著“艾子味”的小說,從此艾子成了靠碼字為生的寫手……
9
時光之水沿著生活寬廣綿長的河床湯湯奔流,一刻不停,一個個日子相互推涌著,接踵而來,又呼嘯而去。在日子的罅隙里,嶺上的艾蒿靜靜地生長著,一年一年,一歲一歲,那清清的苦冽的氣息仿佛都沒有絲毫改變。
然而在貌似平靜的時光之水下,誰能知道生活的厚重河床上,曾經有過怎樣的砥礪,正在經受怎樣的淘漉呢?當風把季節的心事悄悄解碼給萋萋的艾草,又有誰能聞到和會意,那穿越了無數個日子仍執拗如昨樸素如昔的艾香呢?
一如置身喧鬧街市,在茫茫人海中,當我們與某個表情平靜神情漠然的陌生人擦前而過的時候,有誰會知曉,他(她)的生活中,曾經或即將面臨的無限可能?這當然包括艾子。
責任編輯裴秋秋
作者簡介:
王朝明,1973年生。近年來有小說、散文及評論散見于《鴨綠江》、《四川文學》、《青島文學》、《讀者(鄉土人文版)》、《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現居青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