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記》我愛將目光停留在那些游俠身上,《高祖本記》《項羽本記》雖寫得精湛傳神,可我總覺得太到位了,不像游俠有種神秘感, 離我的心靈比較近。少年時代,我的思想中長期供養(yǎng)著豫讓、聶政和荊軻,他們的情深義重,他們的俠肝義膽,始終是我仰視的峰巒。那時候,我常常胸揣一個“義”字,站在曠野里背誦——縱死俠骨香,不漸世上英。那時候,我常常手握一根樹枝,總是充滿豪氣地在田野上寫下——長揖蒙垂國士思,壯心剖出酬知己。
少年時代是人生之“氣”最鼎盛的年代,那時我也一樣愛擺弄拳棒,愛舞長纓七星劍,愛讀豎排字的兵法。少年時代我最佩服的,是那個“不許人間有大蟲”的武二郞,是那個風(fēng)流倜儻英俊多藝的燕青燕小乙。少年本是俠,豪氣遮云天。少年人狂一點,并非是壞事,有時候“狂”也是一種志向,一種裹著俠風(fēng)俠氣的志向。那時候我總會忋人憂天地琢磨,古時的俠還缺什么?還有什么需要補充?我想,俠不缺烈焰,缺水。像老子說的那樣“上善若水”的水。水,指是有道德的人應(yīng)該有水的柔性,并像水那樣持之以恒,滴水穿石。如果還需要完善的話,那就是去掉一些野性。
李白最推崇俠義之士,他的詩中到處都有豪氣和俠味,他仗劍出蜀,所經(jīng)之處都留下了行俠仗義的足跡。他在自己的《俠客行》中更是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了自己俠客思想,將俠客的行為升到了一個浪漫的高度:“銀鞍照白馬,瘋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他的“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不是贊賞殺人者,而強調(diào)該殺的非殺不可,以至于千里之內(nèi)沒有人會阻擋殺了強徒的大俠。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更是將大俠的形象瀟灑起來,有點類似今天做了好事不留名的意思。
中國人自古對俠義之士,對忠義之舉,有著獨特的情結(jié)和特殊的感情。蒙童時,稚子會手持竹劍高喊:我是大俠!少年時,十四五歲孩子會自練拳腳,崇拜那些伸張正義的好漢。青年時,錚錚小伙會用自己的鐵骨自覺地?fù)?dān)起國家的興亡。在中國可以說俠的理念幾乎貫穿終生,即使是白發(fā)蒼蒼的老漢,即使是拄著拐根蹣跚而行的老媼,面對邪惡時,毅然會義正嚴(yán)詞,臨危不懼。
人活一世,如果身上沒一點俠風(fēng)俠氣,就會缺少一些膽識和勇氣,思想中會缺少銳力,血液中會缺少溫度,人格上會缺少鈣質(zhì)。陳勝吳廣的俠,體現(xiàn)在大雨中揭竿而起;黃巢的俠,實現(xiàn)在“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是黃金甲”的詩句里。而辛棄疾的俠,是手提利劍獨闖敵營,是號角一響夢回軍營,而陸游陸放翁的俠不僅是言表,更是行動,是擁馬橫戈上馬擊賊,是赴敵如饑渴,是慷慨欲忘身。唐詩中就有這樣的詩句——拔劍繞殘樽,歌終便出門。西風(fēng)滿天雪,何處報人恩。勇死尋常事,輕讎不足論。這“報人恩”從傳統(tǒng)意義上講,是知恩圖報,受人點水之恩還以涌泉。從今天現(xiàn)實意義講,是懷一顆感恩的心,去回饋養(yǎng)育我們的土地和民族。士為知己者死,不惜其軀,不吝其命,其實這知己,也是廣義的,可以指一個人,也可以指某個團(tuán)體,乃至一個國家,甚至可以指一個民族臨危時群體操戈而起。
荊軻別易水,赤心用盡為知己,豫讓殺趙襄子,三刺不成而自盡,這兩位忠義之士僅僅是傳統(tǒng)意義上俠士。而抗日英雄趙登禹將軍,他作為一名馮玉祥麾下的悍將,在缺彈少槍的情況下,沖出戰(zhàn)壕,赤膊上陣。他說那插地泥土中的大刀就是他的墓碑,他和同樣赤裸上身的壯士一起,用飛舞的雪花一般的大刀,去凍僵鬼子的肆虐,去找回中華民族的尊嚴(yán)和中國人的氣節(jié)。趙登禹將軍是俠氣貫胸的大俠般的民族英雄,是民族受難時拔地而起的劃破冬夜的驚雷,是當(dāng)代的又一曲“風(fēng)瀟瀟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fù)返”。
《辭海》中說:俠是護(hù)弱抑強,見義勇為的人;是剛強不屈,勇武豪邁的人,的確是這樣,俠的品質(zhì)是縱穿華夏歷史的,是幾千年來一脈一脈薪火相傳的,是在中國人的血液里生根發(fā)芽的。當(dāng)然,今天的大俠的形象,不再是玄衣白巾刀光劍影的壯士,不再是“相逢一笑埋姓名”的好漢,而是在千千萬萬踐行正義公平之士的行為中,幼童溺水,那跳入漩渦中的大學(xué)生便是俠;路遇搶劫,那舍身追兇的行人便是俠。把學(xué)生護(hù)在胸前,把死亡扛在肩上的老師是俠,把危險留給自己,把安全讓給他人的維吾爾族大媽更是俠。敢于與兇險與罪惡搏斗的是俠,而那些在網(wǎng)絡(luò)上公布貪官嘴臉,揭發(fā)違法行為的也同樣是俠,是我們這個時代特有的“暗俠”。俠有俠心,心亦可大可小,小到捐一塊錢,一滴血,大到救民族于危難,讓人民脫離苦海。汶川罹難,全世界華人都伸出了俠義之手,獻(xiàn)出豪俠之情,動天之情,震地之舉,昭昭日月煌煌天地都為之動容動情。
司馬遷說: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己諾必誠。這是太史公為俠總結(jié)的品質(zhì)。做人也應(yīng)該這樣,應(yīng)該重承諾,守信譽。孟子說: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這是孟子為大丈夫定的標(biāo)準(zhǔn),這標(biāo)準(zhǔn)從某種意義上講,也符合俠的本色。今天的俠也許不需要多強的武功,但絕對需要有抑暴助弱的俠氣,有不容罪惡的火氣,有追求真理的正氣。有這三氣,人人皆可為俠。正義立天地,浩氣貫長空,如果人世間多一些入世的參與意識和舍生忘死的義舉,那么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肯定就會少一些慣作看客的冷漠,少一些罪孽和糜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