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平凡的人,都與平庸的瑣事相纏終身。而我這個平凡之人,卻常會與不平凡的奇遇相關連。三十八年前,當我還是二十歲剛出頭的青年小伙子的時候,與著名詩人、劇作家白樺老師,有過一段奇遇。
在一九七二年一個深秋初冬的時候。我與一同插隊的同學準備到新疆8023部隊開后門當兵去;我那時一點都不知道我要去的部隊竟是震驚中外、絕對保密的解放軍原子彈基地——即永遠彪炳史冊的馬蘭基地。從南京出發到千里之外的新疆,我們決定干脆取道云南去昆明一游;文革大串聯時,沒有趁機游玩云南。其時,我們插隊農村已三年有余,艱苦與單調的生活,讓人很是疲憊,且積壓了不少惆悵和悲涼;到昆明這樣世界知名的四季如春的城市去,攝取天然的光和熱,短暫的溫暖一下身心,是早就有的想法。
我們乘火車到達昆明時,已經很晚,被安排的住宿地卻是昆明市南京旅游社!南京知青跑到這關山迢遞的異地他鄉——昆明,競被安排在冠名“南京”的旅社,真是天定的緣份。世間,人生,就真有如此巧事!
旅社不大,客房不多,整體看去,旅社倒也整潔。服務員熱情地對我們說,房間沒有了,讓我們在大廳中間的乒乓球桌上搭兩個鋪將就一夜,第二天再為我們調進房間里去。我們欣然同意。年青人,哪在乎房間還是乒乓球桌,能睡覺即可。毛澤東時代的青年一代,大多數人都以貪圖安逸為恥、以艱苦樸素為榮。
我們迅速安頓下來。當我躺下來時方才注意到:在我們頭頂上方,亮著一盞不準熄滅的燈!這是旅社大廳的特殊功能——公共通道而決定的、慣例性設置,在當時階級斗爭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的年代里,這亮在大廳的燈是當然的哨兵,所有的旅客們皆十分熟悉。有這盞燈亮著也挺好,看著書入眠本來就是讀書人的習慣,這“哨兵”亮著,正好作個伴。大廳四周的客房都平靜下來。
不一會兒,一個十分標準、洪亮如朗誦般優美的中年男子的嗓音,打破了大廳里短暫的寧靜。我情不自禁地在乒乓桌上俯撐起身子,轉頭向新來的這位中年男子打量過去:一副到處都常見的風塵撲撲的身影,特殊的是在他那不失英俊的臉龐上閃著一對非常耐人尋味的大而智慧的眼睛。憑著我的經驗,這來人不是干部,就是知識分子;總之,是當時到處可見的隔離過或正在下放的“倒霉”的人……“沒有房間床位啦,你看,連乒乓桌都占滿啦!對不起,你到別的旅店去吧!”服務員幾乎是嚷著說。“服務員同志,能不能和乒乓桌上的同志商量一下,我也擠一夜?”來人商求著。“不行,怎么能擠得下呀!”我的同伴厲聲應著。學生時代當慣了頭頭的我,用決斷的口吻說:“服務員同志,就讓這位同志和我們擠一夜吧。”來人連聲說“謝謝”。近距離和這位令人心生好感的中年英俊男子睡在一起,感覺蠻好!
來人躺下后,沒有多說話,那是因為氣氛不大好——我的同伴不歡迎、不友好的態度。他拿出了一本中央廣播電臺編輯的刊印的廣播詩稿集,對著“哨兵”看了起來。嘿,我自小酷愛詩歌,想不到羈旅天涯,在這異地他鄉又遇到一位愛好詩歌的人。“你喜歡詩歌?”我忍不住好奇地問道。“翻看一下自己的舊作”新來的人答語中顯擺著頗有意味的矜持。“請問那首詩是你寫的?”我的問話有點急切。詩歌在我心中,一直是百藝之首,愛好詩歌的人,定是不俗的人,如果再能寫詩,那就像我一樣,至少是一個自命不凡的人。我寫過不少詩歌,對知名詩人還是了然于胸的。隨著我的問話,中年人用手指著廣播詩稿集某一首詩,詩作篇首右上方 “白樺”兩字赫然躍入我的眼簾。
在所謂“十七年修正教育路線”下完整地讀到高三畢業的人,對中央廣播電臺所廣播過的詩作以及知名詩人白樺的名字自然是非常熟悉的。此刻,對這位特殊“房客”的敬仰之情由然而生。我不無冒昧的拿出我的未經發表也不想發表更不是為了發表而寫的詩集,請白樺老師指教。在看到我所寫的長詩《故樓窗前的燈光》時,白樺老師對我在這首長詩中有一句“這燈光,聽到過學友、農人們的嘆息”提出了批評意見。“現代新詩體用字用詞要注意時代性,不宜用半文不白的字詞”。他同時有表揚意味的提到我的詩所表現出的語言風格有點像《西去列車的窗口》的作者,并問我讀過《西去列車的窗口》詩沒有。我回答說沒有讀過,但我的同伴在一旁嘟噥起來,他向白樺老師傳遞一個信息:我們寫詩不怎么樣,但我們與《西去列車的窗口》詩的作家有很親近的關系。我沒有對我的同伴作出任何響應,相反我對同伴醒著感到詫異。我有意識避而不談詩作家,是為了與我那位不謙虛、欠禮貌的同伴做個一個對比。我的這點心曲,完全顯形在白樺老師的大智慧的觀察之中的。
我和白樺老師熱切地攀談著,他若有所思地問我:“你對樣板戲怎么看?”“人物形象太夸張,大臉譜化了!”我不假思索、迅即應聲回答。白樺老師用他動聽而有韻調的嗓音象講課一般的說道:“藝術是離不開夸張的,試想,水滸中的武松打老虎的故事,如果武松三拳四腳打死的不是一只老虎而是一只貓,那武松還是英雄嗎?樣板戲的問題不在于夸張。樣板戲好比是藝術林海中的參天大樹,但是人民不只是滿足于幾顆參天大樹,人民更需要的是藝術的整個林海,而現在……”他講著講著,戛然而止了,似若有所思,白樺老師大而深邃的眼睛盯著我,把言語未盡的思考留給了聽者。我未能回答,占據我大腦主要的思考是開后門參軍去,解決個人命運。樣板戲的問題,以及由此關連著的問題的問題,與我們知青的問題,距離太遠了。白樺老師對我的思考力似乎太高估了;或者,他本就不指望我能回答,他是在自我思考,自我傾吐。不在乎對象是誰,而在乎自己需要傾吐。在那個時代里,敢于面對主流意識能有自己獨特的思想,是非常難能可貴的。眼前這位落魄詩人,以他那么真切的形象,那么動聽、動人而又發人深省的話語,形成一種我從未感受過的非常的力量,萌動、啟發著我用全新的角度去思索問題。
我們還談論過感情,他用“剛出山的泉流,清澈、明凈”描述著;我還聽到他談及“人格”,使用的詞匯是“高山”“巍峨”……我們忘情的交談著;不,準確的說,我在聆聽白樺老師布道般的朗誦、授課般地講演。我們頭頂上高懸的那盞燈,愈變愈黃,愈變愈淡;代表白晝的使者——晨曦,照進了旅社,透進了過道、大廳。不知是什么時候,服務員將拉線開關拽動了,讓那“哨兵”下崗停哨了。白樺老師還向我展示過他和他雙胞胎兄弟在解放戰爭時期身著軍衣的雙人照片,我感到特別親切。我和他更貼近了。他在一張信函紙上,留下了他的通信地址,好像寫著“云南一零零幾農場”。
在我們臨分手時,白樺老師似乎意猶未盡,一再想請我和我的同伴吃頓飯,由于急于想趕赴新疆,我們婉拒了他的盛邀。
我們登上了西去的列車,并且正坐在窗口。我并沒有去思考《西去列車的窗口》那首詩;但是,伴著西去列車的車輪滾滾,我的大腦也一樣在飛奔。車廂里正播唱著《紅燈記》小鐵梅的唱段“我家的表叔數不清……”;呵,我聽這鐵梅的唱段也數不清了。白樺老師“藝術林海”的說法,象一股清風蕩滌著我的心靈。我情不自禁地哼唱著《舞臺姐妹》影片里的一首歌:“流水流過重重山,唱戲唱過座座臺;臺上悲歡人常見,豈知臺外還有臺”。
人民需要藝術的林海,而我坐在西去列車的窗口一眼望去,眼前是蒼茫的黃土高原,是一望無際的戈壁沙灘,并不見林海的半點風景……
我到部隊不久,便知道我所在的部隊是原子彈實驗場——馬蘭基地;一九六四年,中華民族,我們的偉大祖國爆發第一顆原子彈的地方。我的激情、豪情,那是可想而知了。任何人在那個年代,只要能踏進馬蘭基地,那一切思考都完全變樣!沒有其它思考空間,只有一種情感,就是自豪;只有一種念頭,那就是要為祖國爭光!
我的姐姐,把我所有帶去的東西都扔掉了、燒掉了,我的珍愛多年的詩集,白樺老師親筆寫下的通信地址全被扔掉或燒掉了,只留下了兩本書:《列寧回憶錄》、《論作家》。
由于我在文革期間,曾“窩藏”過南京市白下區副書記席奮之同志——我的中學同學顧小忠的母親(小忠的父親是南京軍區后勤部現役副部長),被南京軍管會定為學生右派;又因我在文革前在學校組織過馬列主義研究小組我自封組長,競被南京公檢法軍管會于一九七○年拘捕八十天(因當時在南京發生過“二·一三”知青反標案件被無端牽連),我沒能在部隊留下來正式當兵,我又乘上了曾是西去的列車東去了,回到我插隊的江南農村。
恢復高考后,我被平反,并讀了大學;我選了中文系,這仿佛是白樺老師在某個遙遠地方指示我填寫的志愿。我與白樺老師分手后,關注時局,關注文學藝術,思考和讀書,一直是我生活的主流。“人民需要藝術的林海”,在今天,依然有重要的意義。
在昆明的那個難忘的深秋初冬,春意并不在昆明,令我熱血沸騰的春意,在我如癡如醉地聆聽到白樺老師見地高遠的傾訴與教誨。三十八年過去,可當時的情形,包括所有的細節至今依然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里,它是我記憶中最珍貴的一幕,將伴我一生。
白樺老師恐怕有八十歲上下了,我將去拜望他,送些拙作請他給我指教、評點,順便補上那一頓他想請而未曾請過的飯局。
責任編輯瀟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