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筆記

1. 天上有云，水里也有云，和我脖子上掛著的哈達連在一起。我想模仿鷗鳥，在云端飛行，低頭尋找自己倒映的身影:嘿，經(jīng)歷了風雨，他還是那么年輕!打造一座雪山，需要多少白銀?青海湖畔的油菜花，看得我眼暈，就像熔化的黃金……沒有人打聽，我來自香港還是北京，過去的故鄉(xiāng)全部失效，記住飛機降落的地方就可以:西寧!來了就不想走，走了還想再來，你不屬于它，它卻屬于你——越近的地方越遠，越遠的地方越近，我跟放羊的卓瑪是鄰居。每走一步，都踩痛大地的神經(jīng)。該怎么說呢:我不是個仙人，卻來到仙境。

2. 風被剪成一片片的，一小片一小片的，系在斜拉的一根繩子上，獲得絲綢的質(zhì)感。風被系緊了還在吹，恨不得自己把自己解開，席卷而去。風吹著風，風吹著我，我吹著口哨——模仿那被縛的風，在一條走不動的路上左搖右擺。風為什么在那里，不在這里?我為什么在這里，不在那里——成為風的伙伴?僅僅因為我想得比風要多。僅僅因為，在風中，我看見另一個我。我找到了風，卻找不到把風裁成碎片的剪刀。風吹著風，風吹著我，我的臉是否紅了?“身未動，心已遠。”塔爾寺的經(jīng)幡，本身就是風的一種。

3. 哈爾蓋是青海湖流域剛察縣的一個鄉(xiāng)。我知道它，因為西川的一首詩。如果西川沒寫這首詩，我恐怕就不會記住這個地名。正如我想去德令哈，因為另一位詩人，另一首詩。哈爾蓋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哈爾蓋什么都有，只缺一位留下不走的詩人。此地的星空，其實與別處沒什么不同，在過客眼里，才顯得亮一些。站在詩人仰望過的地點，我一無所獲。看來只有兩種可能:要么擦亮蒙塵的星星，要么擦亮自己的眼睛……在哈爾蓋，只有星星是舊的，其余的一切，都是新的。

4. 剛剛告別新疆的古麗，見到青海的卓瑪。新疆有一個又一個古麗，青海有一個又一個卓瑪。就像一朵又一朵花，在不同的地點，共用著名字。我喊一聲，會有多少姑娘答應(yīng)?在那遙遠的地方，王洛賓遇見卓瑪。當遙遠的地方變近，我遇見我的卓瑪。放羊是一個卓瑪，剪羊毛是另一個卓瑪。唱歌是一個卓瑪，聽歌是另一個卓瑪。這么多的卓瑪，讓我看不清，讓我數(shù)不清。一個卓瑪感動了我，另一個卓瑪，感動了她自己。

5. 篝火在舞蹈，而舞者在燃燒，彼此都找到自己的影子。篝火在舞蹈，不到天亮，想停也停不下來。舞者在燃燒，有多熱，她心里知道。互助縣的露天晚會，旁觀者是可恥的，我想加入進去。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如果我是篝火，你來做我的舞伴。如果你是舞者，我就是你的燃料。舞者在燃燒，而篝火在舞蹈，我對你眨眼，你沖我笑……

6. 湖水比河水咸，海水比湖水咸，淚水比海水咸，那整夜流淚的人啊，離大海不遠。用白云蒙住臉，哭了一年又一年。“你喜歡酸呢還是喜歡咸?喜歡苦呢還是喜歡甜?”厭倦了平淡與麻木，青海湖，我來了，請你往我的傷口上撒一把鹽。

7. 那個女人被一尊陶罐抱緊，抱得那么緊，她身體的曲線深深地嵌入彩陶的表面，都有些喘不過氣來。在此之前，她的臉上涂過一層護膚的釉，被自身的欲火抱緊，抱得那么緊，似乎全身的骨頭都快被壓碎了，紅顏變得像紙一樣薄。一會兒怕熱，一會兒又怕冷，那個瑟瑟發(fā)抖的女人用雙臂把自己抱緊，她其實是怕羞呀，恨不得躲到陶片的更深處去。不是她想停住，而是再也沒有退路，她像怕羞一樣怯于展示自己的美——“也許這種美僅僅對別人有用?”即使這樣，她也一點沒放棄掙扎。即使這樣，她也沒學會屏住呼吸。青海柳灣，被一盞酥油燈挖掘出土的人體彩陶，驚醒了我，同時也驚醒她自己。“抱得那么緊!”她跟自己的肖像已沒有一點距離。

8. 聽盲歌手演唱《格薩爾王傳》，我看見他，甚至看見他幻覺中的英雄，而他看不見我。他是史詩里一個額外的人物，沒有誰想到他活得更長久，超過了所有進入歷史的角色。僅僅因為現(xiàn)實的挽留。“你不識字，如何記住這么漫長的史詩?”“那是史詩在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記住了我!它說:古人要依靠你而活著……”一位文盲，一位盲歌手，就這樣成為健在的第二作者，使英雄在我的聽覺中再次誕生。他剎不住車似地快速吟唱，氣喘吁吁，幾度被歌聲嗆著了，溺水者一樣揮舞手臂。觀眾們實在不忍心看下去了(加上晚會限定的時間太短)，有人上臺把他攙扶下來，而他在走向幕后的那一瞬間還恨不得念出更多的詩句……很快進入下一個節(jié)目，輕松的舞蹈。我卻無法變得輕松:“打斷他的回憶，其實比強行中斷歷史還要殘酷。”

9. 在青海柳灣彩陶發(fā)掘現(xiàn)場，無數(shù)的陶片，帶著中斷的花紋，刺痛眼睛。借助倒流的時間，它又恢復(fù)了孕婦般的體形，“原來包裹著一個夢。”即使一只擱淺的水罐，也可以拿給未來做容器。可惜，夢已從縫隙泄漏了。它能夠孕育的只有空虛。更好的結(jié)局:碎片橫飛，當陶罐破裂，努力被包裹的水仍在保持它的造型。直等到我來，輕輕一碰……剛剛俯身拾撿起一片，鋸齒的邊緣，沒有劃破我的手，卻在空虛的心里留下傷口:“美就是這樣，常常在摔碎之后，才變得鋒利……”我覺得它是我親手打碎的!所以我不可能做出像它那樣無辜的表情。

10. 來到高原而沒有反應(yīng)是有罪的?雖然我的表情那么無辜。有人感到腦袋大了一圈，有人胸口壓著塊石頭，喘不過氣來，有人走路慢了半拍，腿上像綁著沙袋……只有我喊著還不夠高，還不夠快，希望盤山公路多繞幾圈，最好把頭頂?shù)哪嵌湓评ψ　Ｍ閭兌颊f:你的體格適合做登山隊員，屬于海拔越高越精神的那種。登山隊員終將被最后一座雪山擋住，甚至可能被新添加的一根鵝毛壓垮，在青海剛察的金銀灘，看見藏族姑娘卓瑪(她是哪位土司的外孫女?她的媽媽曾醉倒流浪歌手王洛賓?)我的血液起了某種化學反應(yīng)，我的嗓子，就像隨身攜帶的打火機，因為缺氧而點不著了。我知道，在短暫的失語、失明、失聰、失憶之后，新的歌王就要誕生了!“即使失戀又有什么關(guān)系，如果能得到一支好歌曲……”

11. 風停在電線桿上，雨停在半空中，就是不落下來，像因為自身的沉重而微微下墜的星星，所有的景物都施了定身法，停在那個夜晚，不再往前走了。只有詩句依然在涌出筆尖，只有筆尖依然在紙上移動，只有被詩人的手揉皺的紙，依然在疼痛，只有那只手，依然在抓緊德令哈的衣襟，不愿松開……德令哈一動也不動，為了等待那位伏在酥油燈下奮筆疾書的詩人，把空氣中的下一首詩寫出。“噓，小聲點!”它用食指掩住嘴唇，阻止了我的探望。“讓詩人繼續(xù)活在那個夜晚吧，他一旦停下，就會變成雕塑……”可我，偏偏想在這座高原上的小城，為海子立一尊塑像。

12. 用牛糞餅取暖的人們，有著最干凈的火，和最干凈的灰燼。喝一口青稞酒，聞一聞火堆里散發(fā)的青草味，從里到外，都不再怕冷。你也一樣，跟他們擠坐在一起，在火焰的撮合下，連你的影子，都加入了另一個家庭。借著火光洗一把臉吧，為了對得起他們那最干凈的表情。如果可能的話，把心也掏出來，洗一洗。牛糞餅點燃的火，散發(fā)出青草味，比香皂還要靈!

13. 青海湖只欠一滴眼淚，就該滿得溢出來了。湖水為什么是咸的?那么多的眼淚，在眼眶里打滾，憋得眼圈都紅了。可我，就是不哭!我也像背負千斤重擔的駱駝，只要加上一根稻草，就該被壓垮了。可我，偏偏還是站著……

14. 喜馬拉雅山從海底緩緩升起，我成長為一個偉大的詩人，渾身有用不完的勁兒。先是海水浴，接著是日光浴，一次又一次地脫胎換骨，我甚至控制不住自身的變化:每一塊肌肉像巖石一樣繃緊，每一根神經(jīng)像樹木一樣滋長……海水從我肩頭退潮，積雪在我頭頂融化，多么漫長的過程，需要怎樣的耐心?不管黑暗還是光明，都無法把我擋住。“我來了，我看見，我征服……”凱撒才能寫出這樣的詩句。可我還想寫出更好的!為了成為更偉大的，踮起腳尖，再踮起腳尖，伸長手臂，再伸長手臂，每次從夢中醒來，都渾身酸痛。就像剛剛跟身體里的另一個人肉搏，好在我總能成功地掙脫。“怎樣證明，你是詩人中的詩人?”“我離太陽，永遠比你們更近一點。我還在使勁啊，為了一伸手，就能夠得著……”可以向所有的同類挑戰(zhàn):有本事就來顛覆我吧!

15. 青海的油菜花，在南方的油菜花謝了的時候，才開。青海的春天，比南方的春天要來得慢幾個月。也許原本就是從南方趕來的，一路催促著油菜花，就像游牧者驅(qū)趕羊群，從一塊草地換到另一塊草地。春風構(gòu)成一列漫長的火車，車頭馳進西寧，車尾巴說不定還留在杭州。想到這個比喻，風聲在我耳中，變成車輪哐當哐當?shù)呐鲎玻赝具汉爸?快開花呀，快開花呀，再不開就來不及了……可不是嘛，當我來到青海看見油菜花，如同參加一位老姑娘的婚禮，日歷上已標明是立秋了。她呀真有耐性，等到雪化了，草青了，人們看傻眼了，才隆重地把自己嫁出去。晚婚使青春期像橡皮筋一樣被拉長了。

16. 除了喊叫水，還能喊叫誰?還有誰比水更尊貴?冒煙的嗓子眼，在喊叫救命的水，這一個字，比唐詩三百首還管用，比“芝麻開門”還虔誠，比阿彌陀佛還神圣……喊著喊著，漸漸忘掉誰是水，或水是誰?小時候喊爹喊娘，長大后喊叫水——耗費更多的感情。住在柴達木盆地的沙漠，我喊破了嗓子。沒人聽見，也沒人答應(yīng)。水躲到了哪里?盆地仿佛乞討的空碗，舉到半空中，接著……卻怎么也沒接到從天而降的硬幣。水像有錢人一樣無情，甚至不舍得下一滴雨。做了一輩子沙漠，用沙啞的嗓音喊叫水。給孩子起名，偏旁部首最好有三點水。我住的村子，索性命名為喊叫水。誰給我寫信，就等于替我喊叫水，能多喊幾遍就多喊幾遍。喊來喊去，喊你喊我，其實都在喊叫水。只可惜水天生就是聾子!聽不見有人在喊它。

17. 在黃河的源頭，想請李白來喝青稞酒，這種牌子是他沒有嘗過的。純粹靠想像寫出“黃河之水天上來”，僅憑這句詩，我就該敬他一大杯。黃河是青稞喂大的，青稞酒是黃河水釀制的，李白的遺憾是沒喝過青稞酒，青稞酒的遺憾是尚未遇見一位偉大的詩人。如果李白不來，這項任務(wù)只能交給我了。雖然我知道，除了李白，青稞酒不見得還能看得起誰。想請李白來青海，往返的機票我出了。他能來嗎?高原缺氧，并不缺酒。當他跟我碰杯的時候，黃河之水會趁機流進他的衣袖。

18. 雪山是礦山。布滿銀礦的山，從頭到腳開采了個遍。積雪是白銀鍛打的，用不完的零花錢。由雪山想到銀礦，美變得值錢了。可惜我不是礦工也不是銀匠，永遠不知道怎樣將雪花兌換成現(xiàn)鈔來花。又下雪了，紛紛揚揚，喜馬拉雅深處像有一座造幣廠。鑄造的銀幣還印著花紋呢，千年不化。“無法拿它去買酒、買房，但我想，買一首單薄的小詩總可以?”詩跟雪花一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壓歲錢。

19. 青海的詩友班果早就告訴我:藏女擠羊奶或牛奶時，都是跪著的。當這幅畫卷真的出現(xiàn)在眼前，我還是很吃驚:卓瑪面對牛羊屈身跪下，藏袍上的銀飾嘩嘩作響，她一手舉起奶桶，另一只手溫柔地按摩牛羊的乳房……這是她每天早晨的跪拜儀式，牛或羊取代了神龕的位置。她沒有念經(jīng)，而是輕輕哼著小調(diào)，臉上籠罩著虔誠的霞光。似乎不采取跪姿就無以表達對萬物的感恩。作為一個詩人，我也想當場跪下:不僅對造物主，更是對面前這尊謙恭的女神。如果麻木地站著，都意味著對她的褻瀆。用我最昂貴的膝蓋，吻一吻大地的嘴唇。我沒有哼歌，而是斷斷續(xù)續(xù)念出這首小詩。

20. 都說貴德的黃河是清的，我想下車看看，甚至脫掉鞋子，赤腳去大橋下面走走。滄浪之水清兮，使我的眼球顯得混濁，使我的影子顯得混濁。我不想學那后現(xiàn)代詩人伊沙，面對黃河撒一泡尿，“一泡尿的工夫，黃河就已遠去……”把它攪渾了又有什么意思?難道還嫌它不夠渾嗎?我寧愿相信李白的話是真的:“黃河之水天上來……”貴德是天堂的出口，黃河正在回到人間，成為天堂的下水道。它很快就要變成朦朧詩了。它還將接受各種贊美與污蔑，泥石流一樣流進地獄。從貴德往中下游走，可以跟蹤調(diào)查:一位下凡的仙女怎樣變成妓女的。至少在貴德，我作證:她還是處女。她還保持著唐詩里的貞操。

21. 所有人都選擇了遺忘，只有你，身不由己地陷入漫長的回憶，“把回憶當成生活，是那么地累!”然而也只能這么過了。愛過的再愛一遍，恨過的再恨一遍，饑餓的胃就足以填平，你倒流著，甚至連當初留下的空白也不放過。荒誕的目標:回到初戀，回到出生地。其實比流進大海要難辦得多。所有人都向未來前進，只有你，踉蹌著倒退進歷史，成為反英雄的英雄。“歷史，是由懂得回憶的人說了算的!”你因此而幸免于成為眾多白癡中的一個。“跟你相比，名氣很大的長江、黃河都顯得像白癡，根本無法親口說出自己的履歷。”我躺在行軍床上，進入夢鄉(xiāng)，和你聯(lián)袂而行。“詩人算什么?只對倒淌的河流有感情，只對被時代拋棄的事物感興趣……”至少在這一點上，我們是一致的。“所有的詩，都是倒淌在紙上的回憶錄。”

22. 我只恨自己太渺少了。如果真的能夠成為巨人，第一件事就是靠近些，再靠近些，小心翼翼把你抱緊，往你臉上一口口呵著熱氣，如此堅持下去，就能把千年的冰雪呵化了。你不是凍僵了嗎?我有辦法讓你蘇醒。因為仰望得太久，明知你失去知覺，我也只敢呵氣，不敢吻你。似乎你冰涼的嘴唇會把我燙著的。阿尼瑪卿雪山，一個被你感動的人，在想象怎樣感動你。一次又一次做著深呼吸。這就是我的單相思:靠得那么近了，也沒有親一口的勇氣。未來的某一天我會恨自己的。

23. 一路向西，總有火車追著我:“慢些走呀，讓我捎上你。”我一轉(zhuǎn)身，它就變成了風。一路向西，總有風追著我:“好喜歡你穿的這身花衣服。”一轉(zhuǎn)身，它變成眼神好奇的當?shù)厝恕Ｒ宦废蛭鳎傆挟數(shù)厝俗分?“多住幾天吧，再喝兩杯……”一轉(zhuǎn)身，就遇見另一個我。火車仿佛一根針，風是線，從內(nèi)蒙古出發(fā)，把地貌不同的寧夏、甘肅、青海、新疆，全縫補在一塊了。“好喜歡這件穿不上身的花衣服……”繼續(xù)向西，走到頭，我也想變成繡花針，讓漫長的國境線，從我眼睛里緩緩穿過。

24. 磕著等身長頭繞青海湖一圈的女人，永遠不會對我說出她的心事。也不會對別人說，心事最好只有自己知道。最好是連自己都不知道。放下人的架子，一步一磕頭，跪拜著肉眼看不見的神，什么都不想，頭腦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說，額頭和膝蓋磨出血來，沒覺得疼。“何必這樣苦了自己呢?”我看著她，她沒看我，卻看見遠處的神。可以肯定她并沒覺得苦。說實話，我應(yīng)該最能理解她的。詩人不也如此嗎?每寫一首詩，相當于在紙上磕一個頭，相當于轉(zhuǎn)經(jīng)筒轉(zhuǎn)了一圈，我沒看讀者，沒看評論家，卻看見另一尊詩神。一生要寫多少首詩啊?足夠繞青海湖一圈，繞太平洋一圈，最好像月亮那樣，繞地球一圈。

25. 在青海遇見不知道名字的藏女，我一律叫作卓瑪。遇見沒見過的植物，我猜測這就是青稞?遇見不認識的詩人，我在心里以昌耀相稱。昌耀不只代表他自己，還代表青海的全部詩人，所以，昌耀還活著。和我握手、碰杯，醉后勾肩搭背，在西寧的大街深一腳淺一腳走著，一高興就站住，給夜行人念他正在寫的詩。問我:是生前寫的好，還是他死后寫的好?我只聽出他的詩里面，再沒有那種錐心的痛苦了。青海的詩人，再也寫不出那種痛苦的詩。雖然你們臉上，浮現(xiàn)著昌耀苦澀的笑……

26. 藏族朋友班果，十五年前，和我同時參加青春詩會。在北京臥佛寺，我們唱走西口，他給我們唱青海的花兒。曲終人散，再沒有他的消息了。我偶爾會想:班果這些年在干什么?當酋長?修青藏鐵路?保護藏羚羊?還是繼續(xù)唱歌?只是距離太遠，我聽不見。這次去青海，在塔爾寺又看見老朋友班果，臉被紫外線曬得更黑，笑容一點沒變。兄弟，擁抱一下吧，就像臥佛寺?lián)肀査拢ッ骱肀嗪：蛘哒f得更浪漫點:就像詩經(jīng)擁抱格薩爾王傳。都有點老了，但我們?nèi)匀皇莾蓚€老小伙子。用漢語和藏語寫著各自理解的詩——它們居然驚人地一致!“是啊，雪山需要翻譯嗎?眼神和青稞酒需要翻譯嗎?那么詩同樣不需要。”“不是不需要詩，而是詩不需要翻譯。”

27. 一只藏羚羊在奔逃時，忽然被我的目光絆倒，就地打一個滾，爬起來接著跑。它沒有受傷，可我的目光被撞得很疼。它為什么怕我?為什么怕人看見?它把我的眼睛也當成槍口，卻不知道這里面射出的不是貪婪，而是憐憫。唉，該怎么讓它知道呢?這是我的悲哀:在一只藏羚羊眼里，成了魔鬼的化身。它畏懼的眼神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我，使我懷疑自己是否真屬于恐怖分子。

28. 我枕著黃河入睡，卻沒有想到:黃河也有自己的枕頭。青藏高原裝滿雪花的鴨絨，拍打一下，枕在上面，可以美美地睡一覺。一覺醒來，已到了入海口。沒誰來得及打聽它夢里有什么?是否夢見過枕著波濤入睡的我?

29. 我要把雪山數(shù)個遍，最后再加上頭發(fā)變白了的自己。多一座少一座本不算什么事情，關(guān)鍵是我想在雪山中間找到位置。少年的血尚且是熱的，總有一天會像雪山一樣失去體溫。即使成為自己的墳?zāi)梗绻麗圻^的人從面前走過，內(nèi)心照樣會發(fā)生一場雪崩。多么想跟著她離開，可惜癱瘓的雙腿再也走不動了。默默捧出藏在內(nèi)衣口袋的雪蓮，把它拿去吧，做我們下輩子的定情物。千年積雪也有融化的時候，墳頭草青青，你將在下一個交叉路口，遇見另一個我。

30. 即使拆除這千百根梁柱，塔爾寺依然存在，懸浮在半空。我們從空白處穿過，如入無人之境，不用擔心屋頂會被徹底掀掉。建構(gòu)起塔爾寺的并非一根根椽木(它們只是擺設(shè))，而是比空氣還重要的信仰。即使解開那系滿經(jīng)幡的線索，經(jīng)幡會被吹走，但風早已扎下了根，依然在原地兜著小圈子。即使我累得舉不起手來，順時針的轉(zhuǎn)經(jīng)筒不會停下。“當信仰成為慣性，什么都不怕了……”

31. 圣湖里的魚，每年繁殖、產(chǎn)卵，不知道自己受著人的保護。其實是受著神的保護。湖畔立著標識牌，上面用人的文字寫著:“禁止捕撈!”其實那也是神的文字。神的文字，人讀懂了，魚卻讀不懂。魚不知道這行文字，使自己得到保護同時也使人得到神的保護。可惜，這個道理，人也不見得知道。僅僅因為相信神，他們才相信自己做的是對的。

32. 青海湖有一副我看不見的調(diào)色板，調(diào)試出雪山的白、云朵的白，調(diào)試出天空的藍、湖水的藍，調(diào)試出草的綠、樹的綠……即使同一種顏色也有差別的。調(diào)色比調(diào)酒還要細心。我飲下一杯純粹由多重色彩構(gòu)成的雞尾酒。眼睛醉了!“彩虹升起，那是最好的吸管……”更慷慨的，是它還漫山遍野潑出油菜花的金黃，絕對24K的金黃，打造成戒指或項鏈都可以。青海湖有一只我看不見的手，忙著把調(diào)好的顏料涂抹在畫布上。此刻，正顯形為巴掌大的蝴蝶，去撫摸油菜花。

33. 群山是一座凝固了的海，它渾身的曲線再無法改變。哪里有波峰，哪里有浪谷?仔細找一找，還能發(fā)現(xiàn)它轉(zhuǎn)世前的容顏。所有的雕塑家，都在呼喚自己塑造的對象盡快入睡，草坡上傳來的牧歌，構(gòu)成最后的催眠曲。靜止了，一切都靜止了，惟獨漫山遍野的野花，還沒有完全擺脫浪花的形態(tài)，秋風乍起便像泡沫一樣破滅。我登上山頂，面臨這樣的選擇:是成為雕塑的一部分進入夢鄉(xiāng)，還是使出更大的力氣，把這座失憶的大海給推醒?由于沒有承擔如此之大的思想包袱，遠處的牧羊人表現(xiàn)得要比我輕松。他惟一的愿望就是用歌聲把一片殘存的波浪趕回家。

34. 夢見格薩爾王，讓我把長得不能再長的史詩繼續(xù)下去。“偉大的作品，不是已經(jīng)完成了嗎?”“它雖然偉大，還沒達到無限的程度，我需要尋找一位勇于挑戰(zhàn)無限的詩人……”“那你算找對人了，我從來沒覺得英雄會死去，他總會在讀者中挑選出最相稱的替身，來延續(xù)自己未竟的業(yè)績。只有一個要求:請允許我把你的史詩，當成自傳來寫……”

35. 如果我出生在這里，就會與牛羊為伍，就不會有更多的敵人。連起名字都是多余，我就是我，是羊群的一部分，樹林的一部分，路的一部分。當我在漫長的等待中產(chǎn)生靈感，甚至僅僅是自己的一部分:一位暫時脫離了世俗的詩人。這樣的人啊，完全有權(quán)利把自己當成神。管別人認可不認可呢。我視野開闊，胸懷坦蕩，沒遇到一點障礙，這就夠了。如果我出生并且成長在這里，心情一定像萬里無云的天氣，碧藍一片;再往前走一步，就要溶化在里面了!愿意的話，我也可以成為你的一部分，你至今尚未發(fā)現(xiàn)的那一部分，隱藏在路的盡頭，雪山的背面。你知道嗎，除了你之外，也許還有另一個你?

36. 踮起腳，就能夠著頭頂?shù)哪嵌湓啤Ｅ郎仙剑脔谄鹉_，就能夠著山頂?shù)哪嵌湓啤Ｈ绻€差一段距離，拜托山也踮起腳，把我舉得更高點。青藏高原，由于云的誘惑，哪座山不是踮著腳的?“它不是離得太遠了，而是太近了，才使人想試一試。”珠穆朗瑪峰如果不踮起腳，能長得那么高嗎?當我愛上一位驕傲的女人，總是這樣努力接近，再接近。最終能否夠得著是另一回事，追求她的同時，我也因此而抬高了自己。既記住山頂?shù)妮x煌又記住山腳的酸疼——像芭蕾舞演員，用足尖支撐起全部的體重，直到再也支撐不住為止。那朵云還是若即若離，我只好說:“你不屬于我，可我，已屬于你。我并不需要你降低……我只遺憾自己不是人類中的珠穆朗瑪峰。青春結(jié)束了，未能贏得更為持久的上升期。”

37. 身體里的西域，相當于一個人的右側(cè)，離心臟較遠，心臟在胸膛左側(cè)，靠近東海岸。太陽從東海岸升起，落在西域，需要一天時間。我坐波音飛機，只需要幾個小時。西域的晚霞可好看了。那是它的專利。我能趕得上嗎?一個人的右肩，堆滿積雪;再往下，胳肢窩的位置，可能有盆地，或沙漠。他右側(cè)的肋骨注定由耐旱的胡楊構(gòu)成，不像他的左側(cè)，種滿常綠喬木。他習慣用左臂擁抱大海，右側(cè)只有淋漓的汗水，退潮后，變成鹽堿地。一張平攤的地圖，使我的祖國擬人化了，祖國熟睡在紙上，而我，正在端詳他熟睡的身體。但是，西域醒著，離心臟很遠的銀川、蘭州、西寧、拉薩、烏魯木齊，醒著，從夜航班機的舷窗往下看，它們正一盞接一盞地亮起燈，等待我在這張揉皺的羊皮紙上降落。

38. 誰能把眼前這座雪山搬走?搬得遠遠的，搬到我看不見的地方。那時才知道，真有點想它呢。除了我，又有誰能改變它和一個人的關(guān)系?雪山做不到，別人也做不到，我學會了流浪，等于親手把一座雪山給推到腦后，沒使多大的勁兒。多少座雪山將在流浪者的眼中誕生，或者消失，光靠數(shù)是數(shù)不清的。我的目光撬得動沉甸甸的雪山，甚至還有可能撬動地球，讓它寂寞地在原地打轉(zhuǎn)。“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若干年后，太陽照常升起，照亮我的滿頭白發(fā)。

39. 身上的零錢只夠買一瓶青稞酒，斟進從甘肅帶過來的夜光杯里，出于禮貌，先敬昆侖山一杯，接著敬祁連山一杯，想了想，又敬阿尼瑪卿雪山一杯，敬了這個，就不好意思不敬那個，跟拜碼頭似的。青海的名山太多，實在應(yīng)付不過來，兄弟我就不客氣了，儀式到此結(jié)束，剩下的全歸我自己了。或者換個說法:我權(quán)且代表所有無名的山，把剩下的酒全喝了。昆侖、祁連、阿尼瑪卿，各位前輩，下一頓酒在哪里?待我成為大詩人，該你們回請我了。現(xiàn)在的問題是:沒有酒，怎么成為大詩人?

40. 昨天走了四百里，今天走了五百里，終于遇見一位古典的英雄:一頭野牦牛，橫穿公路，攔住我們的面包車。急剎車。心懸到半空中。需要買路錢嗎?還是招呼我等下車決斗?連按喇叭的勇氣都沒有了。它紅著眼睛瞪了半天，見這些陌生人沒有應(yīng)戰(zhàn)的意思，才甩著尾巴慢悠悠走了，算是放我們一碼。在青藏高原，總算遇見一位活著的王爺，那架式使我們不敢否認這是它老人家的地盤。“江山是你的，借個道總可以吧?”幸好它對這類有借有還的事還挺大方的。

41. 一個熱愛茶道的人，喝慣了綠茶、紅茶、茉莉花茶，乃至正紅火的普洱茶，來到青海，碰見酥油茶，沒有一點辦法。陸羽的《茶經(jīng)》是否寫到它?沒有的話，就由我來補寫吧。可是，寫什么呢?即使我認識它了，它，認識我嗎?就像養(yǎng)慣了寵物，猛然遇到一頭未開化的野獸，沒有一點辦法——不知該寵它呢，還是該怕它?從酥油茶品出濃郁的野味，顛覆了一個漢人頭腦里的茶文化。“即使你會背誦唐詩宋詞，在詩經(jīng)或楚辭面前，也有類似的尷尬——那里有你倍感生澀的古文字。”

42. 路過昆侖必須下車，站一會兒。文官下轎，武將下馬，代表一種敬意。“這就是昆侖?神話里支撐起天的地方……”“只手擎天多少年，累不累?要不要替換你一會兒?我托得住嗎?”點一支煙，當燒香了。在你之后，天會塌下來嗎?所有過客都是速朽的，請告訴他們什么叫做不朽:扛唄，避免在天空的高壓下垮掉。青海是昆侖背面，另一面體現(xiàn)在新疆。面對昆侖的背影也該拜一拜，管它看得見看不見呢。此去甚遠，再難找到新的偶像。路過昆侖必須下車(“司機快停車呀”)，站一會兒，點一支煙，噴云吐霧感嘆一番，然后灰溜溜地走了。說實話，沒覺得昆侖有多偉大，倒覺得自己挺渺小的。老英雄，你使我倍感空虛。知道嗎?空虛也能把人壓垮。

43. 你信不信，它隨時可以變成雕塑。低頭吃草，或者扭著脖子看我，任何一種姿態(tài)都透露著青銅般的尊嚴。你盡管認為它是傲慢的，僅比雕塑稍快一點點，以證明自己是活著的。換一個角度打量它，獲得新的發(fā)現(xiàn):兩只彎曲的角，總有點別扭，似乎還可以擺正一些。粗糙的皮毛微微放光，沾滿草屑，像正在等待加工的毛坯。還閑著干嘛，伸手去撫摸一把，留下指紋，有本事的話還可能改變它的造型。那變得溫馴的表情是你塑造的。如果愿意，就把它牽回家，當成一尊真正的塑像來供養(yǎng)，惟獨那根時常搖動的尾巴，泄露出自己不安的秘密。

責任編輯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