艦艇上的難忘時光

海上第一崗

經過幾晝夜的續航，我們5505登陸艇夜間十二點在娘宮錨泊，正好輪到我站崗。這可是我的海上第一崗。

這兒的海浪奇大，轟隆轟隆地撲打戰艇，但戰友們實在困極了，吃罷夜餐，就像奶后嬰兒躺進搖籃，立刻酣睡。

我也瞌睡的不得了，靠在哪兒便在哪兒打盹。有生以來，這才真正體會到書上所描述的解放戰爭中，我們的部隊在行軍路上睡著了的滋味!但是站崗可不能瞌睡!瞌睡站崗，那將會發生什么樣的事情啊!戰備教育的時候，聽艇長講，敵人有一種橡皮舟，我們叫它“海狼子艇”，四五米長，一米多寬，上面能載五個人，一架電臺，一挺輕機槍，一門擲彈筒，外殼涂著白灰色，若不細心觀察，很難發現。敵人常把它潛藏在礁石背后，或者隨海浪漂浮，或者拴在偽裝的漁船屁股上，等到我軍艦艇靠近，就猛揍一頓，然后啟動機器，迅速逃跑。想到這里，一陣驚懼頓時趕走了睡神。

就在此時，只聽“轟隆一一嘩一一”的一下，一個很大的浪頭跳上甲板，隨后跌得粉身碎骨。順著浪頭看過去，但見一叢礁石處的海面，波光粼粼，再定睛細看，又見一片比葵花盤還肥大的一個個海蜇頭，正神氣活現地擠挨在礁石旁。正當我看得帶勁，突然一道慘白的光柱掃過礁石，我忙抬眼遠看，發現那是臺灣當局占據的媽祖島上打來的探照燈。由于光束的遠程作用，對方是看不到我們的。

風乍起，驟雨突降，不分天海，巨大的浪濤兇猛地沖撞著陡峭突兀的巖石。暴雨完全澆透了我那一身阿姨褲子、娃娃服(水兵的上裝像套頭衫、下裝中間不開襠，如廁要從兩邊解扣子)，披肩和水兵帽后的飄帶也變得水淋淋的。我掠去臉上的雨水，握緊沖鋒槍，輕輕地自言自語:

“睡吧，戰友們——我站崗!”

雨夜過金門

“嗚——”集結待命的各類艦艇上，同時拉響汽笛的長鳴聲，那凌厲的嗥叫令傍晚的海空發出顫抖的回響。

“戰斗警報——!”所有艦艇上的所有指戰員個個聲嘶力竭地高喊起來，并且飛快地撲向各自的戰位。

“全體指戰員到前甲板集合!”各艘艦艇上的首長同時用半導體話筒下達命令。

我所在的5505登陸艇全體航海兵、信號兵、報務兵、輪機兵、槍帆兵……分別按部門、戰位迅速在前甲板排列整齊。艇長站在隊前，把隊伍整理好之后，請分隊長指示。因為5505艇是分隊的指揮艇，大隊參謀長、分隊長都在艇上。

“……接指揮部命令，”分隊長用半導體話筒命令:“我們今夜的航行，將要通過白犬、媽祖、金門、大擔、二擔、三擔、四擔和其他敵占島嶼……現在我命令:各就各位、一級戰備!”

全艇指戰員快步如飛地再次撲向各自的戰位。

我動作敏捷地戴好頭盔、扣上保險帶，操縱口徑為55毫米的四管艇用機槍，壓彈上膛，關上保險，立刻報告本戰位備戰完畢。

雖然是一級戰備，但因還未遇到真正的敵情，我的腦子里開始回味昨天的續航日記:灼人的驕陽把海水煮沸了，海面騰起的熱氣，不僅使人喘不過氣來，而且使人感覺要發眩暈癥。四顧茫茫的一淌平洋，水天一色，渾然一體，茫然不分天海。如果我們時速十二浬，續航一個月，也到不了邊。當然，那是通往日本了。海面上偶爾會出現一二條漁船，只見漁民赤身裸體在捕撈著海魚，那胴體迎著太陽的一面看上去有些反光。午餐時，指戰員們蹲在前甲板上，一邊吃飯，一邊說笑:漁民的“二小”都被太陽曬得翹起來罵天了;自己渾身都曬出了鹽霜，褲襠里的卵蛋腌成了咸蛋……“嘭—!”忽然燒飯的新兵飛起一腳，踢飛了輪機班長的湯盆，“誰讓你把湯鍋里海蜇頭都撈光了?”這個新兵是山東菏澤入伍的，鬧了不少笑話:他家鄉缺水，人解的大便跟驢屎蛋一樣，用不著擦屁股，頂多在墻角蹭一下，或在木樁上摩一下，或用瓦片刮一下。他沒有見過河，更別說海了，不知道海水是咸的，打掃艦艇衛生的時候，他趴下去拿拖把端海水，艇長問他干什么?他說:俺夠著海水啦!他在家沒有燒過飯，用油炸冬瓜，炸得滿臉都是泡，還不愿意讓人知道;用海蜇頭燒湯，全化了，輪機班長是第一個盛湯的，他過后到鍋里一撈，沒撈到海蜇頭，就以為全被輪機班長撈光了……

太陽已經落下了海平面，我們已不知不覺地通過了第一個敵占島——白犬。前頭就是媽祖島了。只見大陸這邊盡是黑色的懸崖絕壁，就像被神用卷口天刀劈成的一堆高聳入云的煤炭。媽祖島上的探照燈，白慘慘地射過來，把我們的艦艇編隊從前掃到后，又從后掃到前。我的神經開始緊張起來，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我把槍口左轉到八十度的射角，瞄向了敵占島。

夜間十點鐘時，天空突降暴雨，雨勢之大、之猛，真可謂“疑是銀河落九天。”金門島上的燈火，笑傲傾盆大雨，猶似滿天繁星，璀璨奪目，燦爛輝煌。霎那間，又全部熄滅，漆黑一片。我的精神高度集中到了忘我程度，頭腦中除了敵情之外，一無所有。大隊參謀長走到我身旁，對著我的耳朵大聲囑咐著:“一有敵情!立即開火!不要等待命令!”

海浪奇大無比，“轟隆”“轟隆”地撞擊著艦艇，把我們的登陸艇擺弄得像蕩秋千，一會兒蕩到幾丈高的浪峰，一會兒又蕩到幾丈深的浪谷，左右搖擺和前俯后仰的角度竟達到了四十五度。海水自前向后、天水自上而下，飛瀉著攪和到一起，氣勢洶洶地覆裹著整個艦艇。廚房里正在燒煮的綠豆稀飯，隨著巨大的浪濤側擊艇舷，艇身反復不斷地高度傾斜，全都潑到海里去了。

“嘭——!”“嘭——!”艦艇夜航到圩頭礁，接連發生兩聲巨響，把全艇大多數指戰員都震了個大跟頭——先是艇底觸礁了，后是前甲板(玻璃缸瓦)蹦掉了三塊。真是禍不單行。幸好登陸艇設計的雙層浮力艙，沉沒不了，但前艙眨眼間就被洶涌的海水灌滿了，戰艇埋下了頭，崛起了屁股，推進器完全離開了海水。四川、山東的新兵蛋子都嚇傻了眼，木然不知所措;北京、天津、杭州的新兵蛋子爭先恐后地搶穿救生衣。艇長跳出駕駛室，我迎上去說:“艇長，要趕快組織抗災自救——用面盆、鉛桶往外排水。”艇長說，那能行啊?分隊長也跳出駕駛室，瘋了似的吼叫:“趕快排水!”于是，我急忙到廚房拿來面盆和鉛桶分發給戰友們，大家有的跳入前艙，有的站到艙口的梯子上，拼命往外括水，很快就使艦艇恢復了平衡。大隊參謀長與報務員向上級報告，因為密語中沒有“甲板崩裂”一詞，報務員說不清，指揮部也弄不清5505艇到底發生了什么“損壞”，從而導致往返電文達十七份之多。戰艇帶著“傷痛”，按照指揮部的命令，連夜開到廈門造船廠緊急搶修。

過了金門海峽，雨也停了，浪也小了。參謀長為了緩解大家緊張的心情，在前甲板的艙口附近，談笑風生。他說如果白天過金門，我們也許會看到島上穿迷彩服的士兵和漁民聯防巡邏隊。看見他們排隊吃飯，士兵用筷子敲著飯盆。此時，如果用望遠鏡看，連士兵的胡子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還說甚至能聽見大陸對金門廣播的內容:國軍弟兄們，我軍將于某時某分炮擊某處，請你們趕快隱蔽!國軍也對大陸廣播:共軍弟兄們，我軍將于某時某分炮擊某處，請你們趕快隱蔽!雙方隔日隔海開炮例戰，只把炮彈打到對方海邊的沙灘上，并不摧毀對方的工事，更不傷及對方的人員。有一年，他們給一個觀通站送給養，遭遇大霧迷航，被迫停靠到一個不明島嶼的碼頭上，部分指戰員上岸游玩，發現有不少人在打籃球，就站下來一邊看打球，一邊從口袋里掏出糖來給小朋友吃。有一名被從球場替換下來的人，從地上撿起糖紙，一看上面有“上海奶糖”字樣，突然驚慌失措地鬼叫起來:“共軍上島啦!共軍上島啦!”我軍指戰員一聽，突然意識到自己踏上了敵占島，便拼命地往碼頭上跑，立馬向艇長報告敵情，艇長迅速下令緊急離碼頭。他還說打一江山那一天，他是登陸艇的操舵兵，全艇除他和一名輪機兵外，其他戰友全部犧牲了，艇上一個連的陸軍大多慌作一團，有的甚至焦躁、絕望地準備開槍自盡。他當時大聲吼道:“俺日你奶奶的!俺都沒慌，你們慌什么?哪怕只剩下俺一個人，俺也保證把你們送上去!”結果真的登陸成功了，事后他榮立了一等戰功。

戰艇開到廈門，天還沒有亮，海面上滿是木頭，靠不了碼頭，艇長命我跳入海中，把鐵錨扛上岸去。我都沒想海有多深，就“撲通”一聲跳下海去，也不知錨有多重，就扛在肩膀上，爬過浮在海面上的一根又一根的大木頭，一直爬到岸上……

戰場慶“八一”

在陸海空三軍聯合舉行的渡海登陸作戰演習期間，我們迎來了建軍五十周年的喜慶日子。指揮部安排文工團到東山城關鎮為參演部隊慰問演出。5505艇受命接送文工團登島。艇長叫我出一期黑板報，以示歡迎文工團乘坐5505艇。在那場劍拔弩張、連續作戰的演習中，根本不可能設計出一個漂亮的板面，我就把黑板從中間畫一條豎線，一邊寫上熱烈歡迎某文工團蒞臨5505艇指導，一邊胡謅了一首卜算子·慶八一:

機群轟炸烈，

艦隊輸送急。

閩南演練戰猶酣，

勝利慶八一。

建軍五十年，

天下誰能敵?

強大維和不擴張，

只把來敵殲。

外一首七絕.為水兵寫照:

耕波犁浪戰艇飛，

江上如畫收眼底。

水上尖兵顯身手，

出沒波濤殲頑敵。

文工團的演員，不僅人長得漂亮、帥氣，而且渾身都是文藝細胞。面對蔚藍的大海，激情滿懷，歡呼雀躍，站在甲板上就吹拉彈唱起來。“大海啊，我的母親!”“我愛這藍色的海洋……”一個個興高采烈地抒展著甜美、嘹亮的歌喉。忽然，一個個的臉色刷地由紅變青、由青變白，好像吸了迷幻藥，橫七豎八地癱倒下去，“哇——!”“哇——!”他們暈船了，嘔吐得一塌糊涂。嘔吐物噴得滿臉、滿身都是，有的嘔吐物中還帶出了綠色的膽水和紅色的血絲，每個人都躺在甲板上動彈不得，只見嘔吐物從嘴里一口一口地往外冒……小山包似的涌浪一個接著一個猛烈地撞擊著艦艇，艦艇瘋狂地顛簸著向四顧茫茫的大海深處駛去，他們哪兒經受得起這種風浪的折騰?

演出中途，又插出兩個“惡作劇”:敵特在山頭上發出了一顆紅色信號彈，指揮部派出特務連去封山、搜山，一無所獲;老天爺又下起了傾盆大雨，把看演出的部隊人人都澆成了“落湯雞”。

回到艇上，雨驟然停了，深邃的海空清凈無比。參加演習以來，一個時辰都沒有得到過安生。期間已待續三十五天，航時八十五小時，航程八百七十七浬，演習五次，輸送登陸二十五次……演習間隙，空襲警報不斷，因為臺灣每隔十五分鐘，就有飛機往多個島嶼上送給養，他們送一次給養，我們就要拉一次空襲警報，進入一級戰備狀態，并根據信號臺報話機通報——距離多少鏈、高度多少米、方位多少度、敵機多少架，調整槍炮的仰角和射角，搜索并瞄準目標。七月的福建，驕陽似火，艙內被烤得灼熱，人都發暈，吃不香，睡不著，演習又那么頻繁，那么緊張，敵機再這么騷擾，真他媽的夠嗆!幸好當地的水果十分可口，比如西瓜，只賣二分錢一斤，長得像冬瓜的模樣，最小的也有二三十斤，皮又薄又脆，紅沙瓤，黑瓜子，甜的不得了。還有新鮮的荔枝、桂圓、菠蘿、都只賣五、六分錢一斤，我們就拿伙食費去買，每人分得一二筐。

兩個月前，我們從舟山岑港，南下一千多浬參加三軍聯合渡海登陸作戰演習。各軍種、兵種分別舉行誓師大會，傳達了指揮部的政治動員令，并在八一軍旗下，莊嚴地舉起右拳，由分指揮員領讀了出征誓詞。

以前我只知道陸海空三軍，現在才知道部隊的成份復雜得很，陸軍也有艦艇、水陸兩用坦克、飛機;海軍除了潛水艇、水面艦艇，也有水陸兩用坦克和飛機(海軍航空兵);陸海空三軍之外，還有第二炮兵(導彈部隊)……第一次演習，給我留下的記憶最深刻。掃雷艦編隊、警戒和火力支援編隊(由驅逐艦、護衛艦、導彈快艇、魚雷快艇、高速炮艇等艦船組成)、登陸輸送編隊(由海軍和陸軍登陸艦艇和漁民的機帆船等艦船組成，裝載著陸軍和海軍陸戰隊成建制部隊，坦克、裝甲車)、輔助船編隊(由補給船、油船、救生船、拖船和漁船等艦船組成)……，已經全部進入一級戰備狀態，機聲隆隆，狼煙彌漫，可指揮部卻遲遲不下達啟航令，原因是所有艦艇上的報務員、報務兵在指揮部開會，還沒有回歸艦艇。估計是第三次換密碼。我們剛從舟山南下的時候，才使用的新密碼，已經換過兩次。第一次換，是掃雷艦編隊剛從上海吳淞碼頭起航南下，臺灣就把整個編隊的航行計劃廣播出來了;第二次換，是一周前登陸輸送編隊受命夜間十二時到四號海域集結待命，當編隊到達指定海域集結完畢，向指揮部報告時，指揮部莫名其妙，復電詢問是受誰的命令?

演習開始，空軍首先發起了奪取制空權的攻擊，三架、六架、十二架、二十四架……一批又一批的戰鷹，呼嘯著從我們頭頂上掠過，飛機的嘶叫聲，空戰的槍炮聲，飛機投彈的爆炸聲、島嶼上的槍炮聲連成一片，排山倒海、震天價響;海軍也發起了奪取制海權的攻擊，掃雷艦、高速炮艇……猶如萬馬奔騰，勇猛出擊。真是飛機遮住了天，艦艇蓋住了海。我們5505艇裝載著一輛水陸兩用坦克和一個陸軍連隊，同整個登陸輸送編隊的艦艇，在警戒編隊和火力支援編隊猛烈炮火的衛護下，一邊向“敵人”的工事射擊，一邊向“敵人”的灘頭沖刺……

俱往矣!

艇長是來自上海崇明的孤兒，身材高大，面對如此靜謐的海空，他心花怒放，忘乎所以地拿起信號槍，發出一顆紅色信號彈，我和戰友們“呼啦”一下擁上去，你搶我奪。艇長一邊把信號槍高高地舉起，一邊用標準的浙江話(他在浙江當兵已經十幾年)嬉笑怒罵開來:“娘西皮!都他媽的別搶，等老子再打一槍，就給你們這些狗娘養的每人打一槍!”他一手高舉著信號槍，一手填進一顆信號彈，一邊扣動板機，一邊側面問我:“想不想回家探親?”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他的槍聲就響了，一發信號彈在天上打出一個綠色問號……

責任編輯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