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變成了石頭,而我的疼痛仍在繼續。
──維特根斯坦
一
遠遠望去,溪壑間,黑黝黝的,酷似一群靜臥水潭的牛牯;那是被溪流長年沖刷,雜亂地橫在溝谷,表面光滑的大理石。對面山洼里,一層一層重疊傾斜,呈規則排列的,是土黃色的頁巖——山里人管它叫黃片巖。在一大片枯黃的亂草叢中,高高突起,群集簇擁成團的,是灰褐色的花崗巖。而那些呈蔓延之勢,顏色如火燒紅,表面粗礪,中間散嵌著珍珠般的黑礫石的是沙礫巖。在一線藍天的映襯之下,沙礫巖山就像一座燃燒的火焰山,為陰冷而單調的山野添了一絲溫暖和活潑。
四野里的石頭,或豎或臥,或大或小,都是天然未經雕琢的。表面或平緩光滑,或粗糙棱角分明。撫摸上去給人綢緞般柔滑的質感,或粗礪如龜裂的古松,或鋒銳如冰冷的刀刃……
這就是我生活的山區。這里少有樹,有的是漫山遍野的石頭。
父親曾告訴我,大理石沉實耐磨,堅硬如鐵,常被石匠選作石磨和碾盤的材料。黃片巖易碎,稍稍用力一掰就會斷裂,別說造屋打灶,就是砌個羊圈豬舍,也很難派得上用場。而歷經千萬年的風吹雨打,加之流水的侵蝕,花崗巖常常形成千奇百怪的石林;像石筍、石柱、石蘑菇……形態各異,不一而足。當然,山里還有許許多多叫不出名的山石,它們就像山里的野花野草一樣,默默埋藏在深山里,根本不為人知曉。
說起山里的那些石頭,父親如數家珍,滿眼流露著虔誠與敬畏。也許正是那些粗笨的石頭充實著父親的生命,讓父親終生保持著堅韌和質樸的內在品質。可面對眼前的亂石,我卻常常悵然長嘆:為什么自己會落生在這樣一個兔子不撒尿的山窩窩?其時父親并沒有正面反駁我,而是面色凝重地開導:孩子,世間萬物都是有生命和靈魂的,山里的每一塊石頭都承載著各自的生命;一個人活在山里,在山里行走的過程,就是一個與眾多生命相遇并與之交流的過程。
父親還說,草木只是大地的衣飾,而石頭則是大地的骨骼,壘起一座座大山,把整個大地支撐起來。小時侯,父親總是領著我爬險峻的山嶺,攀陡峭的孤峰,帶著我不停地跋涉。春日,父親在山石間懇出巴掌大的地塊,種上瓜果,栽上紅薯。霜降數天后,父親笑瞇瞇地告訴我趕山去,似乎要帶兒子出山趕墟。第二天一早,我們上山采油茶,摘野果。“山里那個老表哎——”,立在山巔,父親常常扯開喉嚨,唱起悠揚的山歌,仿佛面對的不是空曠的山谷,而是滿野流金溢彩的沃野。
如今我已在山里長大,父親卻埋進了深谷。山里的冬季寒冷而漫長,我常常無由地爬上那座父親安眠的大山。有時在沉重中仰望,有時在淚雨中傾聽,總期望能聽見來自父親的歌聲。
一縷接一縷的山風,從谷底吹來。徐徐卷過山梁,就像天地間某種盛大的葬禮中,有無數歡快的鳥兒,急速鳴叫著撲向高空。我的靈魂一顫,喉嚨仿佛受著某種猛烈的撞擊,歌聲奪腔而出——
山里那個老表哎/日常那個薯絲飯來壯筋骨呃/夜里那個茶殼火來暖身板/世上哎——/除了那個神仙呃/就是我快活!……
那一刻,山谷里歌聲彌漫。
一架架大山仿佛正在彈奏的豎琴,而整個大地猶如一個廣闊無邊的大劇場。
山鳴谷應間,傳遞給上天一些來自人間的雖清貧猶快樂自足的語言。
一只黑鷹,一動不動,停在天上。它是天地間唯一的聆聽者;那濃重的一點陰影,多像上天凝視大地的眼睛,抑或大地向天空發出的一聲驚嘆和追問。在湛藍的天宇中,它的孤獨那么深,那么深,不時閃耀著憂傷和光芒。
二
穿行在嶙峋的山石間,手握鋤鎬與砍刀,我在山里墾荒和耕種,日日進行著那些粗糙而繁重的勞動。從白天到黑夜,我被山間的這些石頭包圍。在石頭長久的沉寂中,我時常迷失于石頭的無聲,被石頭緊緊抓住,無法解脫。石頭就這樣填充著我的生活,刺激著我敏感的神經,并不斷帶給我某種生命的刻骨體驗。
這樣的環境和生活,讓原本好動喜歡自由自在的我,逐漸變得寡言少語,甚至變得如石頭般堅硬而冷漠。就像扔一塊山里隨處可見的石頭,我把自己拋在深山里,身邊的石頭正在慢慢將我淹沒,并且最終石頭會把我埋葬,就像父親一樣。
有時候,我會一個人爬上高高的峰巔,或遠眺,或仰望。面對浩渺的蒼穹,也會涌起一種突然置身無邊無際的開闊之中的感覺。猶如一只久困囚籠的雄鷹,一種振翅欲飛的渴望驅動著我,似乎隨時可以振羽而去。那時我會來一通歇斯底里的呼喊,抑或來一場痛快淋漓的慟哭,做一次瘋狂的渲泄,期望把被大山堵塞的胸腔來一次徹底的掏洗。
然而,從落生的那一刻起,命運就早早被上蒼安排在大山里。頭頂永遠覆蓋著那方狹小而逼仄的天空,層層疊疊的大山連綿起伏,目光被反復切割,無法穿越。山石間,生命在不知不覺中消隱和逝去,仿佛拋在歲月的邊緣,在時間的背后獨自滄桑和老去。時光,這把世界上最遲鈍卻又鋒銳無比的刀子,正在將一具青春的熱血軀體一點一點地剔割和遺忘。
即刻,一種石頭般沉重而灰暗的東西強烈占據著我。
當我沮喪地閉上眼睛時,眼前卻時常浮現父親出沒在山石間的身影。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拔掉身邊的野草,一根一根拔得那樣仔細,直到地上的石頭完全裸露出來。父親一面小心揩抹石頭上的泥土,一面脫下褂襖,稍稍揚起來,輕輕撣拂石頭上的灰塵。或者把四周散亂在草叢中的石頭撿攏來,一塊一塊堆放在一起,好像生怕那些石頭孤單寂寞似的。然后父親會久久凝望著那些石頭,如同打量自家的一些親兄弟一樣。而有時父親什么也不做,只是在一堆石頭中間蹲下來,一動不動的樣子,跟一塊不說話的石頭沒什么兩樣。或者找一塊巨大的石板,放開手腳,俯身躺著,讓整個身子陷入石板中間,胸脯和石板貼得格外近,宛如一只趴在墻上的壁虎。父親的氣息與石頭的氣息相互交融,在彼此的溫暖和感動中,我堅信父親已經聽到了那些來自石頭的話語。由此他的心靈獲得了極大的慰安和某種滿足與幸福。
一直銘記著父親說過的那句話,世間萬物都是有生命和靈魂的,即便沉默如石頭者。
而父親正是以一輩子深居大山來體味石頭的生命和靈魂的。早年,由于某種原因的波及,父親一直背著沉重的成分,后來,從一個山村學校莫名地放逐到另一個更為偏僻閉塞的山村。背負行囊獨自奔走在大山深處,聽到自己跌落在石板上的那些滯重的腳步聲和急促的喘息聲,伴隨著山里烏鴉的歸巢,父親紛亂的視線消失于黃昏山野的暮色中。山路的坎坷不平,山野的荒涼與孤寒,個人命運的多舛與不公,也許山道上的那些山石,父親已經把它們當作了兄弟一樣來傾訴。或者當父親寂寞空虛時,石頭會站出來和他說話。當父親疲憊不堪時,石頭會放倒父親沉重的雙腿讓他坐下來。
大山深處,父親和石頭面對面,守著同一片狹小而陰郁的天。當父親在山石上安靜地坐下來,一面慢悠悠地抽著自制的山里土煙,一面低頭沉思默想,淡淡的微笑開始浮現在他那過早蒼老的臉龐上時,那時的父親已然讀懂了身邊的石頭,以及日日面對的那一座座大山。
記得每年暮春的山洪過后,父親總要帶著我修復一堵被山洪沖塌的山墻。有一次,我一趟一趟把大塊的卵石從山溝里挑上來,父親則一塊一塊把卵石壘砌起來。那些笨重的卵石壓得我直不起腰,我堵氣扔下扁擔再也不愿干了。父親沒有責備我,只是有點羞怯地笑著讓我回家,似乎這樣的重活本來就是屬于他一個人的。不過我并未走遠,只是藏在一處茅草叢中暗自傷心,一面不安地望著父親那邊。只見父親躬著微駝的腰身,一個人不停地忙活著,本來挺高大的他幾乎完全被那堵新砌的山墻遮蔽。我的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可不知為什么,我卻沒有勇氣走向父親。
三
有時候我會刻意與石頭久久對視著,渴盼著與石頭對話。或者像父親那樣,趴下身軀,聽命于石頭,期待著石頭的給予與震顫。甚至我愿意把心窩扒開,讓鋒銳的石塊穿透它,讓石頭從淋漓的鮮血中看到我的虔誠。
我從日出守到日落,從花開守到葉落,可石頭就是不開口。大風不斷從亂石間拚命刮過,空曠的山野里,石縫間的草葉發出沙沙聲。風停了,干枯的草屑將石頭覆蓋,石頭沒有伸手拂去,只是一動不動蹲在地上。大雨從天而降,我在冷雨中哆嗦,感覺到雨點擊打的痛楚;可石頭在箭矢般的雨點的擊打下,除了將雨點摔成碎片的啪啪聲外,竟沒有一點疼痛的感覺。盛夏驕陽似火,熱浪涌滾,太陽下我口干舌燥、汗流浹背,我堅持不下去了。可石頭一聲不響承受著驕陽的炙烤,我伸手觸摸,石頭渾身滾燙。一瞬間我改變了逃避的念頭,倒想和石頭較較勁,看看到底誰堅持得久,是石頭強還是我強。可不多久老天陰了下來,也許是不愿看見我這顆因對峙而痛苦不堪的靈魂。我在迷糊中緩過氣來,剛才的狼狽和窘態是否遭了石頭的嘲笑,我暗中窺視面前的石頭,石頭依然紋絲未動,一幅不屑一顧的樣子。
顯然我失敗了,徹頭徹尾敗下陣來。石頭于我似乎永遠只是一些冰冷而堅硬的東西,就像空氣和水一樣,毫無情感可言。是的,也許此生我只能被石頭包裹,而無法進入石頭深處;而我的刻骨的傷痛,亦走不出石頭的重重圍困。即便將我的肉體埋進山石之間,可魂靈又能和石頭一起感受歲月的創痛和憂傷么。確實,以我的孱弱怎能體驗得出石頭意志的堅韌不拔。石頭正以它精神意志的堅韌和品格力量的超凡徹底征服著我,而我必須以整個的生命和身心去感受和傾聽。
總渴望能和石頭說話,或許石頭因不屑于我的輕浮淺薄而不屑和我對話吧。搜遍了整個歷史,似乎也找不出一個曾與石頭對話的人。也許弟子三千賢者七十的孔丘,當他游說諸侯路過蒼涼的周大地時,曾和石頭對話,可孔丘有教化和名利之欲,是不能和大智而無欲的石頭對話的;也許六國一統天下同聲的始皇帝,當他面對六國破碎的城池時,曾和石頭對話,可秦始皇的殘暴和專制之暴虐,是不可能和寬厚而仁義的石頭對話的。也許南陽的臥龍先生,當他痛對亂世時,曾和石頭對話,可孔明出山之浮嘩和匡漢之愚忠,亦不可能和至剛而隱忍的石頭對話……
或許能和石頭對話的人尚未出生,或許石頭根本就是無法對話的。看來只有讓石頭自已說話,而我們蕓蕓眾生只能俯首于某個漆黑的午夜,聆聽石頭發自大地深處的聲音。那樣一種神秘若天籟的聲音一旦發出,將震撼凡夫俗子的我們,而石頭所帶來的天啟將讓我們受用終生。
那么誰能讓石頭開口說話,上帝還是石頭自已?
也許只有等到人間的污濁和靈肉的殺伐消失的那一天,石頭才會開口說話。是的,在歷史的沉重背后,誰能看得見石頭歷盡人間劫數所遭遇的渾身瘡痍和創痛呢。可以說,誰看到了石頭的磨難和痛苦,誰就能夠和石頭說話。然而,誰能夠真正了解石頭,理解石頭的痛苦呢。或者說誰能真正發現石頭的靈魂棲息的居所呢,而石頭的痛苦根源誰又能找得出呢。為此,也許應該換一個角度來理解石頭。當一種疼痛到了最為深刻的程度時,它往往是無聲的,看不見的。而石頭正是將它關乎人類命運的無時不在的疼痛保持在無聲中,讓疼痛在秘密中進行。這里不妨篡改維特根斯坦的一句名言,“石頭(我們——原文)所從事的活動真是值得努力的嗎?但只有來自上蒼的光芒照耀著它時才會如此”。或者換用安東尼奧·波齊亞的一句話就是,“我的疼痛還沒有完成:它需要我”。
是的,石頭的疼痛尚未結束,它還需要繼續。這是石頭的需要,不也是人類的需要么?在看不見的地底下,石頭化作巖漿和烈焰發出源源不斷的光和熱來。這些寶貴的東西,依然是促使大地不斷前進和運轉不息的持久的動力。
看來,我們既無法描述石頭的痛苦,亦無法讓石頭說話,那么還是讓石頭保持沉默吧。
責任編輯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