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廟的斷面

一

我見過最多的柏樹，就在曲阜的孔廟里。柏樹是受人贊揚的樹，我覺得它就應該長在那里，接受凡人對圣人一樣的朝拜。

在這三百畝院落里，我見到全是清一色的柏樹，柏樹它占滿院落的每一處空地。這些樹幾乎都是有輩份的，大的有幾人合抱那般粗的樹桿，樹齡越千年，立在院里，一棵樹長到這般年齡，聽了都令人肅然起敬，而在這里，似乎它只是稀松平常的一棵。那是個沒有陽光的下午，灰蒙蒙的空氣中，每一棵樹都固守一個永恒的姿勢，跟廟里接受朝拜的圣人雕塑一樣，沒起風的日子，連露水都是自由落體的，每棵樹都是一個圣人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在這嚴冬結冰的日子，我帶著冷風中顫抖的心情，朝一棵樹走去。那是一棵經過歲月打磨的老樹，樹桿上一道道豎溝紋深深地裂開口子，從地上到樹梢都是它裂開的口子。有幾道裂開可不是口子，而已是深入它的核心傷口，順著這道傷看到那長長的腐爛開始筑窩。那個斷枝根處凹入一個黑的樹眼，那可能是某次意外的氣候，或說是他自救的過程。我愣愣的朝它看，就像看著一個前朝的老人，心中還真有一些歷史的話兒要跟它說!它似乎也有話兒要說，是宋元明清的那些事，那千瘡百孔的事要從何說起呢?好像它還沒想好。它已習慣于被人一直打量著，打量久了，可能連它自己也忘了前朝的那些事，誰是誰非，好像都是昨日的那場煙雨。沒有猶豫，我還是上前貼身抱住它，不知它是否感覺到我此時的心跳。

二

我放開這棵老樹。在另一大殿前，在眾多碑林中有一座高大的石碑很醒目，這是著名的“明成化碑”。近前一看，碑腰處有一道醬黃色的修補痕跡，原來它在一場歷史浩劫中，被人攔腰截斷。據說當年造反派動用了拖拉機，才把這幾十噸重的大碑給拉倒。歷史煙消塵散之時又被人重新拼接起來，就在這拼接處，世人看到一道深深的說不話來的傷口。

一塊不能說話的石頭能礙人什么事，是不是因它記下太多前朝舊事的緣故?不是這樣，它是明朝皇帝所賜的碑，就使這碑有了尊貴的身份，正是這塊石碑尊貴出身招來的，成了被造反的對象。在這塊成化碑的后面還同樣有一塊明朝皇帝立的“洪武元年對話碑”，黃赭色的石碑中隱約還有一個紅色的“留”字，正是這留字讓它躲過一場大的浩劫。更讓人沒想到的不是這個“留”字本身，而是御封這塊碑的朱元璋是三代貧民出身，又是靠造反起家坐到金鑾殿上，當時要砸碑的造反派覺得朱元璋是自己人了，就用紅漆寫下這個留字，自己不能砸，還提醒別人也不能砸，這個“留”字比圣旨還靈，它讓歷史少了一道恥辱的傷痕。廟里受傷的石碑絕不止這些，這一砸一留之間只是代表歷史的某種現象?人性的滑稽讓歷史增添了不少耐人尋味的鬧劇。

三

孔廟我一直留意的，不是那些要抬頭才能看到的精美石雕、石刻，也不是高坐在石柱之上的震天吼。這些不是看一眼就能明白的東西，它們里里外外到處都是文化的符號，這些符號震憾過帝王的心靈，于是，它被抬到很高很高的大殿上，刻在萬年不腐的石頭上，成了只可仰望風景。我留意的是腳下的那些磚塊和石板。它光滑得能照出影來，一日日，一月月，它承受的比那些端坐在高處圣像還要多得多的重量。每一個不同心情的人都會從這里走過，通向圣人的道路是這些普通而又平凡磚頭和石板鋪成的。或許在更久遠圣人開壇的年代，通向這里的每一步都是黃色的泥土，大家深一腳淺一腳，揚起塵土，濺起泥漿，那時候的學堂，老師和學生圍在一起，盡可高談闊論，你分不出哪個是老師哪個是學生，那是一種多么自由的空氣，那時候，哪有今天這么多高高低低的門檻。這樣說來，就覺得腳下踩上了很奢侈的東西，這一道道高門，這四周高墻，一重重的隔開我們的視線。庭院深深，圣人端坐在高堂之上，青煙繚繞之端，掀開歷史的深處，所看到歷朝君王，無不一手握著倫語在大談仁義王道，我怎么就看見那部倫語忽地變成一把劍了呢!幾千年來，一路殺氣騰騰。

四

走進一片柏樹中，這里少了游人喧囂的腳步聲，可以更安靜地思考。這被人安排過的柏樹都不會長錯位置，就像大殿里的圣像不會排錯一樣，相互間疏密有致。落在地上的根和長在天空里枝葉就有區別了，樹可以被定住，天空是自由的，枝丫間就縱橫馳騁起來。就像一個人，你囚不住他的思想。幾只鳥兒飛來，是尋常麻雀，這生靈它閑不住，從一棵樹丫間到另一棵樹丫間，不斷的穿梭著。我坐在一棵枯死多年的柏樹上，安靜得像一棵樹樁，鳥兒就落在離我很近的眼前覓食，它不斷的在草叢中尋找食物，再偉大的生靈也是要進食的。我抬頭望望天空，目所能極依然是這片柏樹林，其它就剩下霧蒙蒙的灰白，這時的天空應該是離人間最近，因你看不見重重的青天，讓人更專注于眼前的覓食麻雀。

你看，它不挑食，雜草種子，游人扔下的果皮，還有小蟲子，葷素通吃，包括從樹上掉下的種子。它比人類更懂得入鄉隨俗，更能適應這里的環境，沒有人的打擾，相信它可以生活得更好。它好像怕安靜，世上只要有二只以上的麻雀在一起，就會熱鬧起來。嚴冬蟲子也過冬了，不過不要緊，生活之于它，就像這枯黃的草地，只要有些草籽樹籽，日子就很有聲色了。你看，這只黃褐色的麻雀，它剛從樹梢上下來，在地面尋覓它的生活。另一只黃褐色的麻雀也從樹梢上一躍而下，討好般地在它的身旁嘰喳，好像在求偶，對方卻不搭理，它很有信心的繼續，依舊如故。調情永遠排在溫飽后面，麻雀也知道這個理。那個追求者氣咻咻的飛回樹梢上，歪著腦袋對地面感到不解，還包含一點不滿，今天怎么啦，有霧的天氣就不能玩嗎?突然間，它好像看見什么，是一枚秋天掛在樹上的種子，它銜在嘴里飛到地面。地面那只發現它嘴里的東西，那可是它在草叢要尋找的生活，它歡快的跑過來搶那枚種子，那只卻銜著種子飛出院落，它帶著一枚樹籽一顆種子飛走了。另一只也緊隨其后，有了種子，它們也有了全部的生活。

責任編輯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