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鄰居司馬久先生是一個有趣的人。我注意到,“嫉惡如仇”這個詞很少人用了,因為生活中嫉惡如仇的現象已相當罕見。但除非動用這個詞,否則無法形容司馬久先生的性格及行為。倘若再加上“懲惡揚善”、“濟危扶困”或“行俠仗義”之類的詞語,則更加全面。這些詞語同樣散發著出土文物的氣息及中世紀的美德。若要形容他的尊容,則相對容易,請諸位想一想齊天大圣的模樣就行了。當然是六小齡童版,而絕非周星馳、張衛健或謝霆鋒之流的版本。
司馬久先生對我就詞語大發感慨不勝其煩,但這沒有辦法。我是一個舞文弄墨的人,平時就靠推敲詞語的節奏和意義為生。我說:“我跟你談這些沒別的意思。怎么說你也不懂,我是要讓你知道,平時你揪住我談論‘無影腳’及‘虎鶴雙形’的威力時,我有什么樣的感受。”
司馬久練武多年,對武學的癡迷程度跟迷上網癮的青少年相仿佛。難得的是,他學以致用。關于上述詞語形容的壯舉,盡管我沒有目睹,倒也略知一二。十多年來,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事跡在街坊間口口相傳。他身材矮小,卻身手敏捷。他無數次跟我說起少年時代跟黃飛鴻的弟子豬肉榮的徒孫苦練“虎鶴雙形”及“無影腳“的事,尤精分筋錯骨的小擒拿。有一次,他因為勇擒扒手,光榮登上《果城晚報》。那張報紙我看過,司馬久先生的玉照幾乎占了半個版,他一臉正氣,大義凜然,只是跟美猴王何其相似,恍惚間我還以為是新版《西游記》的劇照。
司馬久既嫉惡如仇,又有惻隱之心。他曾經在果殼橋上,冒著生命危險,將某個欲投入果江自盡的妙齡女郎攔腰抱住;又慷慨掏出一張五十元鈔票給赴果城尋妻未遇盤纏盡失的落魄漢子得以返鄉。至于跟黑惡勢力作斗爭,更被他視為畢生最值得奮斗的事業。他的遠大志向是將世間的惡人鏟除殆盡,以還果城一方凈土。讓人尷尬的是,三十年來,果城由邊陲小城變成了一個國際化的大都市,但小偷、拍磚手、砍手黨之類的惡人,較之于過往無增無減。原因是十分復雜的,但司馬久先生視之為奇恥大辱。他曾經異想天開,欲效仿黃飛鴻時代的民團,在年輕人中拉一支隊伍,苦練國術,保境安民,其中的重點發展對象就是我。上頭不許姑且不說,現在的年輕人大多熱衷于街舞或迪廳,發泄精力的渠道多了去,又有誰愿捱苦“食夜粥”?我說:“抓賊的事兒,有政府管著呢。你犯不著狗咬耗子。”司馬久嚷道:“就是有你這樣的人,歹徒才益發猖獗!”
司馬久上了報紙,愈發神氣活現。不料沒幾天,他被人亂刀砍翻在街頭,幸虧搶救及時,才沒丟掉老命。此后,他不去抓賊了。至于他是如何受傷的,問了他幾次,他只是搖頭不答,卻掀起上衣,讓我看他的背部,幾道縱橫交錯的刀疤,像半尺長的大蜈蚣蠢蠢欲動。我倒抽一口冷氣。司馬久恨聲說:“中了暗算!師傅教過鐵布衫橫打的,可惜沒學好。那時血氣方剛,只想學揍人的功夫,誰會對捱打感興趣?”他又說:“賊是不抓了。我想了很久,僅靠一兩個人的力量,是無法打擊歹徒囂張氣焰的。這個結論很沮喪,但我必須承認自己的局限。”我說:“有政府管嘛。”他說:“如果政府辦好了事情,就沒人想做賊,就是想也不敢!”我說:“你甭亂說!”司馬久嘆道:“我身手大不如前了,以免再栽了跟斗,反倒助長賊人的威風。你要不要學兩招散手?很容易的。如果碰到小偷,也好露一手。”我擺了擺手,說:“我不是那塊材料。小時候連體操也學不會呢。”
其實,司馬久的身手仍在,他退出江湖皆因夫人嚴勝男的法旨。據說,嚴勝男大作獅子吼:“你再去抓賊,我一刀剁了你的爪子!”司馬久伸出手來,涎著臉說:“你剁,你剁!”嚴勝男氣得將菜刀一扔,躲在房里哭了半天,出來一抹眼淚說:“你再硬頸我投奔張打銅去,反正你給人斬死了,我也沒得依靠了。”那張打銅是“西關銅盆”的傳人,做得一手好銅器,跟嚴勝男是青梅竹馬,一直對她有意思,迄今單身未娶,就因為死心不息啊。司馬久的囂張氣焰被壓下去了。他瞅著婦人,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那身段兒從背后看,仍保持著少女般的窈窕和曲折。想當年,她也是西關的一株花呀,引得無數男子垂涎三尺。他知道婦人性子剛烈,是說得出就做得出的人,這才服帖了。只苦了這身懷絕技而無用武之地的高人,平時閑得發慌。每日晨昏,只好到家門口果殼橋側的果殼廣場一帶,先是打一套“虎鶴雙形“,然后繞著廣場游走,順著江堤散步,指望能碰見失足落水或投江自盡者,好救將上來,也算是一樁功德。
綜上所述,司馬久先生算得上是好人。但在九月間,他做了一件讓人瞠目結舌的事情——他將果殼橋上一個叫嚷著著要跳橋自殺的人一把推下。
肇事當天,我在現場目睹了事件的全過程。各大傳媒皆美其名曰“推人事件”。每次有類似的好戲,我是不會放過的。我這是體驗生活,跟普通的看客不一樣。我認為在庸常無聊的日常生活中,蘊藏著看不見而巨大的神秘。我只要用語言的鐵鍬及鶴嘴鋤將其挖掘出來,那就是藝術,還得到稿費的獎賞。公允而論,司馬久是有些委屈,但他也確實有不妥之處。
有必要先介紹一下肇事場所——果城聞名遐邇的果殼大橋。它建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是一座混凝土為橋墩而鋼鐵為橋面的大橋,橋的兩側是錯綜復雜的鋼鐵支架,其造型猶如巨大蝴蝶張開的雙翅。設計者恐怕做夢也沒有想到,正是這個奇特的造型引發了多年后的一連串“跳橋”事件。該橋像一只鋼鐵蝴蝶橫亙在波濤滾滾的果江上,在較長的時期,是果城連接大河南北兩岸的惟一通道,作為果城的標志性建筑而為世人所知。歲月無情,該橋逐漸銹蝕、朽壞,經過多次維修,勉強可用,卻已風光不再,就像上了年紀的美女,盡管涂脂抹粉乃至整容隆胸,依然無法掩飾其龍鐘老態的暮氣和凄涼。它不再有名的另一個原因是,三十多年來的成果之一,就是果江兩岸矗立起了十幾座雄偉壯麗的大橋,諸如黃鶴大橋、果城大橋、龍眼大橋等等,就將果殼橋比將下去。但作為果殼大橋腳下生活的老果城人,我們對其情有獨鐘。
司馬久對我說:“在八十年代,果殼橋還是‘果城八景’之一呢。它說老就老了。唉,歲月不饒人啊。我也老了,連你這個穿開襠褲的小子,如今也娶老婆了。”我說:“老城區么,甭說是橋,就是街道也老了,商鋪也老了,那個‘果殼餅家’,百年老店么,說倒就倒了。連果江也老了。你瞧,連江水都老得邁不動腳步了。它就像一個趕著要去赴死的人。我都懷疑它能否走到海邊了。波濤都是凝固的,灰黑的,江面像蠕動著無數只癩蛤蟆。沒過幾年,果江只怕就要壽終正寢了。”司馬久說:“我不跟你咬文嚼字,什么江水也會老,太文縐縐了,不就是受污染了,中毒了?人心中毒才可怕呢。世風日下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倒退幾十年,果城可謂天下太平,在阿爺時代,路不拾遺,那有人去偷去搶?哪有什么貪官污吏?還是過去好啊。”我反駁說:“這種話我最不愛聽。人性古今同一,過去的人就未必都高尚了。沒有貪污腐敗,那是根本沒東西可貪。好比一個美婦人,她沒偷漢子,是因為沒受到真正的誘惑。她的貞潔是未經考驗、未獲證實的,因此是靠不住的。倘若對李嘉誠公子的追求還能說不,那才是三貞九烈!”司馬久說:“你這是強詞奪理!你看現在的人啊,全中了毒、撞了邪!有吃有喝了,干嘛還不滿足,偏要動不動就尋死覓活!你瞧,這個月,果殼橋上發生了四起跳橋事件。他們當然不會真跳,無非是搞個噱頭罷了。現在的人精神特空虛,你不能否認!”我說:“你不能這樣說。他們也是逼上梁山了。好比小婦人一哭二鬧三上吊,還不是要迫人就范?你別看各路傳媒都來了,但有沒有效果,那還是未知數呢。以前大家活著是為了一張嘴,現在肚子填飽了,就開始考慮心靈和尊嚴的問題了。乃至于不自由,毋寧死。這就是社會的進步。”
司馬久說:“為什么這么多人選擇果殼橋?除了這橋容易上下而沒有危險,恐怕就是橋架上坐得舒服,有利于打持久戰。這兒人氣旺啊,再找個風和日麗的日子,那是天時地利人和全占了。當然,那些圍觀者更可惡!也是國人的通病了。魯迅先生講的無聊的看客,就是這些人!”我不答腔。我就是這些無聊看客中的一個,每逢有好戲登臺,我是一場不落。司馬久說:“現在果殼橋又出名了,那可是全國出名,跳橋的沒幾個是本地人,外鄉人都慕名而來了,連外省人都坐火車坐飛機趕來一試身手。果殼橋名聲在外啊。我兒子說,‘你想玩自殺嗎?果殼大橋是你的最佳選擇!’跟‘賈君鵬,你媽媽喊你回家吃飯’是本年度網絡最火的兩句話。可惜呀,果殼橋算是佛頭著糞了。”
進入今年夏天,果殼橋上隔三岔五就上演一出跳樓秀,這個社會問題使司馬久深受困擾。應當說,這些既五花八門又大同小異的跳橋者跟司馬久沒有什么關系,但硬要說有瓜葛也講得通,不是有蝴蝶效應的說法么?作為一個資深的文學青年,我喜愛的詩人約翰·鄧恩就說過:“誰都不是一座島嶼、自成一體……”那段有關喪鐘的著名論述,就被海明威直接用作其長篇小說《喪鐘為誰而鳴》的扉頁題詞。我覺得司馬久是神經過敏了。犯得著痛苦嗎?真是小題大作。別人要跳橋關你屁事?每逢好戲開鑼,作為看客,司馬久是與眾不同的。人家興高采烈、手舞足蹈,而他眉頭緊鎖雙眼冒火。他在橋腳不安地走來踱去,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仿佛他不是觀眾,倒是主角。
我不止一次問他:“你想干嗎?”他說:“我什么也干不了,我幫不上忙。橋是用來過江的,但現在車輛都堵住了,人擠成一團,你看這大橋成了什么樣子——”的確,果殼橋上及兩側人群麇集,水泄不通。但嚴格地說,交通阻塞不是跳橋者造成的,而是圍觀者的杰作。跳橋者只是占據了橋架上一個極其有限的空間。此時此地,像倏忽間多了一個亂糟糟、鬧哄哄的集市,人群越聚越多,交通越來越堵塞,然后是派出所的人、消防隊的人、醫院的人、電視臺的人、報紙的人……他們全趕來了。
這就更熱鬧了。這正中跳橋者的下懷。他就是要將事情鬧大,要驚動媒體,再藉此驚動官府而將原本無法解決的事情或他心頭的死結解開。他來精神了。他是不會馬虎大意、偷工減料的。戲一定要做足,要聲情并茂,要制造懸念,要掀起高潮,要畫龍點睛,這就需要較長的時間了,起碼得給記者報料提供足夠的時間。因此,就有人窺出商機來了,賣水的,賣瓜子的,賣雪糕的,賣盒飯的……各路小販聞風而動。若是烈日,還有人搬來了涼帽、扇子乃至防曬霜;若是淫雨霏霏,則有人打起了推銷雨具的主意。最絕妙的是,居然有人推銷起小板凳及望遠鏡并獲得了成功。每次,司馬久都搖頭嘆息道:“這成了什么樣子!”
盡管出發點不同,我跟司馬久都不會錯過觀賞任何一場跳橋秀的機會。我以為跳橋現場有人情練達,有世事洞明。橋上有人粉墨登場,吹拉彈唱;橋下有人搖頭晃腦,評頭論足。
司馬久憤世嫉俗地說:“這些人是不是有病啊。愁眉苦臉地爬上去,樂呵呵地走下來,好像在橋上撿了多大的寶貝。你說,這有效嗎?”我說:“記者來了,還是有點用的。有錢的怕當官的,當官的怕傳媒的,事情鬧大了就好辦!”司馬久說:“只可惜了果殼橋!”我說:“可惜什么!它成了伸張正義的橋梁,你應當為它感到驕傲。”司馬久說:“那也得看跳橋的是什么人。”確實,要跳橋的,真是什么人都有,可未必個個代表正義。他們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的,從五湖四海趕過來了。如果說這些人也有信仰,那么果殼橋就是其圣地。說他們要跳橋是不準確的,根據以往的紀錄以及我的觀察,迄今沒有一個人真的跳下去。做秀而已。用個時髦的詞語,這是“炒作”呢——利用自殺作為噱頭。
我不像司馬久對跳橋者懷有成見。我跟他說,果殼橋像一個露天展覽館,幾乎展出人世間弱勢群體每一個類型或標本,那都是一些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苦命人。他們束手無策了,走投無路了,幸虧南方有一個果城,幸虧果城有一座果殼橋,就看到了暗黑命運的天空露出了魚肚白。他們將果殼橋當成救命稻草了。沒有理由不試一試。他們爬上去,又不會有什么損失,就當是一次體育鍛煉好了。鑒于果殼橋腳手架般的構造,特別適合人們進行鍛煉而不至于有什么危險。它就像一把巨大的、蝶翅狀的梯子,牢靠安全。
據我粗略統計,上橋的人,還是農民或農民工居多。有田地被強行征用而未獲賠又無處伸訴的,有被工頭欠薪不給反飽以老拳的,有被村霸搶宅占妻而走投無路的。就近期來說吧,我們就目睹了一起農民工討薪的事件。那個農民工看來年紀不小,臉孔黝黑,表情木訥,但也許是未老先衰。他跨坐在半空中的鋼鐵架上,仿佛一只面目陰郁的烏鴉。我鼻子一酸,腦海浮現出羅中立的油畫《父親》。在我看來,農民似乎都是這個樣子。他連普通話也說不利索,只是反復強調,拿不到工錢,就不活了,活不下去了。談判專家是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小伙子,很斯文,很有耐心,但談判技巧實在不敢恭維。他說得口干舌燥,一點效果也沒有。他忽然說:“你不是廣東人,又不在廣東打工,干嘛要跑到果城來跳橋呢?”對方遲疑了半晌,說:“果城有好政府。”談判專家說:“果城政府也管不了外省的事呀。”他脫口而出:“這兒有全國聞名的自殺橋!”判斷專家說:“兄弟您先下來,其他的事好說。”他說:“討不到工錢,我不下去。就是下去,我也無法活了。”
雙方僵持了大半天,談判專家一籌莫展。消防隊的人躍躍欲試,但終究不敢硬來。到了天黑,大家都膩煩了,圍觀者也紛紛作鳥獸散。那個跳橋的人無可奈何,終于雙腿顫抖著爬下來。他蹲在橋上號啕大哭。“能哭出來,肯定不會尋死了,”司馬久又強調說,“但無論如何,他制造了混亂。”
跳樓者的身份越來越復雜,光以上個月為例,其情形之多樣化讓人匪夷所思——
一個衣冠楚楚、氣宇軒昂的男子爬到橋上,聲稱其上司倘若不將他從副科長提拔成科長,他馬上自殺。他在現職位上已干了七年,像包身工一樣辛苦而像婊子一樣能干,無論從任哪個角度來講,他都應該升遷了。況且,領導曾于三年前親口承諾。
一個打著大紅領帶的年輕人,看來是個推銷員之類的白領。他一邊坐在橋架上,一邊操作著手提電腦,其間還夾雜著這樁事兒——對準大橋四周擺弄著數碼照相機,忙得不亦樂乎。我笑著對司馬久說:“他看來是要現場直播呢。”這是個自稱無端失戀而生無可戀的男子,他在向某女郎發出最后通牒——如果對方不回心轉意,他將一死了之,而讓對方一輩子承受良心和輿論的雙重譴責。
最古怪的是,居然有一個模特兒般的美婦人,她薄嗔輕怒,身材性感,那搭在銹蝕鐵架上的一雙大腿,像大號長試管一樣白皙而反光。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爬上去的,只見她酥胸半裸,香汗淋漓,卻毫無懼色,倒似勝券在握。她正沖著手機那頭叫嚷:“玩膩了就想甩,那沒門!你不但得接我回去,還得給我名分。否則我兩母子馬上死給你看,那是一尸兩命。我死了,你的高官厚祿也保不住。我寫好了遺書。我一跳下去,你明天就會上頭版頭條——”她的話無論是內容還是聲音,都像小李飛刀,銳利,凌厲,例不虛發。談判專家說:“誰要甩你啊?”美婦人對橋下的觀眾毫不理睬,一會兒,她喜孜孜地在消防隊員的幫助下走下橋架。她輕盈得像一只鶴。看來她已大獲全勝。
每次跳橋事件,當事人悲喜不一,卻無一例傷亡,因為沒有誰會真跳。司馬久嘆息說:“好端端的一座橋,就這樣被人利用了,糟蹋了。倒成了一把利器,以供要挾對手之用。你們這些可悲的看客啊,還以為是看耍猴戲呢,其實是被當猴子耍了。”這句話我不愛聽,好像他就不是看客,而成了執法者。我說:“那你為什么也來?”他說:“我是心疼這座橋。但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不喜歡爬到橋上去的人,不喜歡瞧熱鬧的人,不喜歡那些見利忘義的小販。這發的是什么財?”我說:“誰喜歡他們來著?但熱鬧呀。那些要跳橋的人,挺苦的。”他說:“不是每一個跳橋者都值得憐憫。”我怒道:“你還有沒有同情心?”
是講述“推人事件”的時候了。進入九月,讓人大開眼界的是,有個跳橋者竟是肥頭大耳、老板狀的家伙。他果然是老板,一個手下有好幾十號人的建筑包工頭,他居高臨下,瞅著橋下越來越多的人,就像一個躊躇滿志的領袖那樣揚起手來,慷慨激昂地發表演講。原來,他的施工隊幫某縣政府大樓搞裝修,對方拖欠了七十多萬工錢,好幾十號人圍著他尋死覓活。他拿不到工錢,就等于斷了生路。他詼諧地沖著人們抱拳打了個羅圈拱,說:“說多謝各位鄉親父老捧場,請大家暫時不要走開!等記者來了,下面的節目更精彩,保證不會讓大家失望!”他居然從腰間掏出一瓶水來,仰脖灌了幾口,顯然是有備而來。他吐字清晰,頭頭是道,橋下響起了掌聲。司馬久氣呼呼地說:“我最看不慣這號人。一看就是個奸商!”我說:“那是。那廝連口渴也忍不了,還會去尋死?就是演戲也得真實點,太不敬業了。”
一會兒,有關部門的人全來了。談判專家仍然是那個金絲眼鏡,他身材瘦削,一張嗓門倒是十分洪亮。司馬久說:“這孩子太嫩了,他能搞掂那家伙?別指望了。”談判專家用手提喇叭沖著橋上大喊:“兄弟先下來吧,請先下來,有話好好說嘛。”包工頭說:“你讓那縣長派人送支票來,我馬上下來。不是到這個地步,誰想死呀。那筆錢到了那幫弟兄手里,我就是死也眼閉了。否則我兩手空空下去,也是死路一條!”談判專家說:“我沒有權力讓該縣長給您送錢,但請您先下來,咱們一起找有關部門協商解決,我保證!”包工頭說:“所有的方法都試過了,如果走得通。上面雖然涼快,我也不至于像個猴子一樣爬到這么高的地方乘涼。”橋下響起一片笑聲。談判專家說:“你先下來,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替您反映。”包工頭說:“我這兒有那縣長的手機號碼,勞煩你打給他,如果他說有錢,我立馬下來;如果說沒錢,我立馬投江自盡!別的就不要啰嗦了。”談判專家不防他有這一手,一時遲疑不決。他跟旁邊的同事嘀咕了幾句,均是面有難色。談判專家更是臉紅臉白。觀眾不禁高聲喝彩,有人說:“橋上這位大哥,太有才了!”
消防隊員將一張床單般大的紅色氣墊擺在地上,緊張地仰望著。五六個穿著制服的人走來踱去,臉色凝重,卻又不敢輕舉妄動。雙方一時陷入僵局。包工頭又喝了一口水,居然掏出一對耳機塞入耳朵,一邊聽著音樂,一邊閉目養神。太不像話了!我正要跟司馬久說話,卻發現他不見了。就在剎那間,司馬久爬上了高達四米的橋架。據目擊者后來稱,那個小老頭身手太敏捷了,他爬橋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議,只覺眼睛一花,他就從地面上到了橋架。開頭還有人以為是一只猴子,細一看原來是個老伯。橋下的人都不吭聲,只是留意橋上的動靜。包工頭很警覺,馬上張開眼睛,慌張地說:“你別過來!你想干什么?”司馬久咧開大嘴,露出神秘的笑容,說:“別慌張,我是來幫你的。”他話猶未了,忽然一個箭步跨到包工頭的身邊,伸手一推,包工頭應聲而墜。他在半空中駭得尖叫,但跌在氣墊上時,卻一聲不吭,仿佛斷了氣。俄頃,他忽然臉部扭曲,像挨宰的豬一樣撕心裂肺地大叫:“我死了,我就要死了。”。
有個消防隊員喊道:“糟啦,氣墊忘了充氣!”而坐在橋上的司馬久正在叉開右手的食中二指呈“V”字狀,眾所周知,這個姿勢表示勝利。橋下一時喝彩如雷。司馬久得意洋洋地舉手加額,向圍觀者敬禮。后來,司馬久這個招牌動作被本城乃至全國的報紙、網站反復轉載,各大傳媒連篇累牘、不厭其煩地炒作。我的鄰居司馬久先生就這樣成了公眾人物。這是他始料之所不及的。
包工頭腰椎被摔斷了,送入了醫院。醫生診斷說,治好了也不會殘廢。談判專家安慰他說:“你像一個皮球那樣富有彈性呢。你身上肥顫顫的脂肪救了你的命。”包工頭像一只王八趴在床上,憤怒而虛弱地說:“我要告他!這是徹頭徹尾的謀殺!”當司馬久從橋上下來時,臉如死灰,他隱隱約約覺得自己闖了大禍。他馬上被公安帶走了。
司法機關的處理是高效而公正的,包工頭答應免除對司馬的起訴,但他咬著牙說:“我如果真要自殺,我不怪他。但我怎么會跳下去呢?即使一分錢討不到,我也不會自殺。他怎么可以暗算我呢?這是謀殺,人命關天啊,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他!”司馬久被責成向包工頭賠禮道歉,并承擔其所有醫藥費用。司馬久沒有異議。他在回答推人動機時說:“我只想去解決問題,果殼橋是供人過江的,不是一個馬戲劇院,不應該有這樣那樣的演出。既然你們沒有辦法解決,我就來解決。”對方問:“難道你沒想過發生意外?”司馬久說:“不是有氣墊嗎?誰會想到這么大的氣墊沒氣。沒充氣還搬來干什么?”
真有人從橋上墜傷,這次的跳橋事件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鬧得大。對媒體來說,堪稱不可多得的猛料,各路傳媒尤其是報紙、電視紛紛作了重點報道,持續多天。司馬久在記者采訪時無數次重復了那番關于推人動機的說明。沒有人懷疑其動機的真實性,但同時對其毫無私憤不能信服。某記者的提問居心叵測:“聽說您是一個嫉惡如仇的人,平生最看不慣惡人,當您伸手去推跳橋者的剎那間,是否想到他是惡人而該死?”司馬久說:“我不認為他是惡人,也不認為他是好人。我不是法官,我沒有權利判決他的生死。”記者說:“但您還是伸出了手,可知您的行為完全有可能置他于死地。”司馬久說:“我說過了,這是誤會。如果氣墊充滿了氣,他就會一點事也沒有。”記者仍不死心:“據說您早上過江飲茶時,交通堵塞已相當嚴重。到下午您飲茶回來,堵塞不但沒有緩解,反而變本加厲,所以惹得您無名火起?”司馬久說:“這純屬謠言!我當天沒有過江飲茶。我也沒有什么火。我只是想盡快恢復果殼橋正常的交通秩序。而那些人太沒用了。”記者搖了搖頭,嘻笑道:“看不出來,您老倒處處為了大家著想。”
果城的媒體在窮盡了報道的諸種可能之后,意猶未盡,又紛紛刊登時評,從不同的角度和立場發表爭論。爭議的焦點集中在司馬久那“驚人一推”的性質。有人認為該包工頭太可惡了,嘩眾取寵,又并非真要自殺,故不值得同情。又因此事堵塞交道,擾亂社會秩序,司馬久雖然魯莽,但其出發點無可厚非。另一方則堅持認為無論如何,司馬久都不應該出手推人,因為包工頭的性命同樣值得尊重;況且有執法者在場,司馬久是越俎代庖了。一時間報紙硝煙彌漫,網站板磚亂飛。我湊熱鬧寫了一篇,本意是要為司馬久辯護,我也覺得他不應該去推人家,誰賦予了你這個權利?但誰叫他是我的鄰居呢?我文章的大意是,1、司馬久是抱著解決問題的良好愿望爬上橋架的,所以執法人員也沒有阻止;2、他以為氣墊是可以確保墜落者無事的,但沒想到在不該出問題的地方偏出了問題;3、司馬久認錯道歉及承擔醫藥費了,也是誠心悔改的表現,大家不必死揪住他的尾巴不放,諸如質疑他要泄憤殺人,那就是無稽之談了。
沒想到,一連多天,傳媒均抓住氣墊的問題大做文章,繼而指責執法者營救不力,并在眾目睽睽之下讓一個局外人爬上橋去,實有不作為之嫌。有關部門焦頭爛額,在針對氣墊的問題時,辯解稱:“氣墊太大了,平時一般不會充氣,那樣太耗費人力物力了。況且從那么高的地方墜落,即使充了氣,也難保不會出問題。其實我們不充氣,是因為按照經驗,這張氣墊是根本用不著的。盡管跳橋者個個貌似萬念俱灰,實際上都會乖乖的爬下來。但又不能不帶,你看那么多傳媒的攝影機在晃動,如果不帶,就看不出我們工作的嚴肅認真。”自然,這樣的解釋難以服眾。報紙及網絡上的討論越發升級,時評家唾沫橫飛,大賺稿費,讀者看得目馳神搖,大呼過癮。討論逐漸深入,指向公民本身的權利、社會與個人的關系以及如何從根本杜絕此類自殺式控訴的行為……有一篇時評甚至尖銳地指出:此類行為當然不值得提倡,但在目前仍嚴重存在著社會不公的情況下,卻不失為其謀求社會公正及個人維權的一種消極反抗方式。這種以自殺相威脅去謀求正義的通道一旦堵塞,其怒火勢必潑向社會,其后果不堪設想。因此,解決此類問題正如治水,一味堵截不如疏導,只有依靠法制以健全社會法治,依靠教化以改善世道人心,從而保障公民的權益及捍衛社會公正,這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之道。這需要全社會有識之士的共同努力……該文立論不俗,行文卻未免偏激,但司馬久深以為然。他反復閱讀了幾遍,還跟我討論,說:“我能理解包工頭這種人了,如果有別的辦法,誰會去動尋死的念頭呢。”我說:“沒錯。但我對爬到果殼橋上的諸君子并不樂觀。”司馬久說:“子平,要相信政府。出了那件丑事,政府一定會有辦法的。”我笑了,說:“但愿如此。這樣,你那一推倒真推動了果城法治的歷史進程呢。”
然而,果殼橋上仍有好事之徒在爬下爬下,消防隊依然出動,圍觀者仍然云集,交通仍然堵塞。果殼橋依然無法洗刷“自殺橋”的惡名。這是司馬久先生作為一個老街坊最無法容忍的。他不止一次望著橋上的疑似自殺者,堅定地說:“不能這樣下去。”
發生“推人事件”后,司馬久成了新聞人物,記者的糾纏讓他不勝其煩。而嚴勝男的警告更是讓他心驚膽戰:“你下次再惹事生非,我爬上果殼橋自盡了事!”司馬久問:“你爬得上去?”嚴勝男說:“我爬不上去,自有張打銅背我,我跟他一起跳便罷!”
司馬久問我:“你有沒有好辦法?使任何人任何時候也不來跳橋?”我說:“這些人都是被逼的。沒有人被欺負了,換句話說,天下太平了,進入大同世界了,按需分配了,而人們的思想又個個變得高尚了,這種現象自然絕跡!”司馬久說:“我看未必。即使像你說的,天下太平了,但還是有人神經不正常。人心太復雜了,你看那個什么副科長、美婦人之類,難保不來跳二茬橋。就是我家那個黃臉婆——”我呵呵大笑,說:“你是杞人憂天了。至于別人么,老實講,他們跳不跳,也沒礙著你司馬久什么。”司馬久嚷道:“不管那些人是走投無路還是另有企圖,都沒有權利爬到橋上去撒野。我再三申明,橋建好是為了過江的,可沒有設計這個用途。我越來越覺得這些人不可理喻。你說得太空泛了,有沒有具體點的方案?”我說:“我吃飽了撐著?這事兒自有專門的人去管。我一個小百姓,犯不著去瞎操心。”司馬久點了點頭,說:“是啊,有政府呢——”
過了兩天,司馬久忽然神經兮兮地問我:“你有沒有興趣爬到果殼橋去看看風景?我陪你去。”我愕然道:“你瘋啦?”司馬久搖了搖頭,走了。翌日,又傳來有人疑似跳橋的消息。那個人就是司馬久。他蹲在橋架上,撓頭抓腮,活脫脫是美猴王的翻版,他想干什么?消防隊、記者等各路神仙都出動了。談判專家依然是那個金絲眼鏡。人們都認出橋上是何方神圣了,不禁騷動起來。有人嚷道:“這是個名人啊。”
談判專家沖著橋上叫道:“您老人家也來趕這個時髦?”司馬久說:“我煩透那些爬到橋上嚷嚷著要自殺的王八蛋了,我決定要終結這一切。我不想死,但為了果殼橋的清靜,我不惜獻出生命!”談判專家有點摸不著頭腦,說:“老伯,您講具體點,您是因為什么想不開啊?”司馬久說:“很簡單,你們必須解決果殼橋屢次發生的假跳橋事件,否則我就真的跳下去。我受夠了。”談判專家啼笑皆非,說:“有關部門正在研究解決呢。一系列方案正在起草、論證、出臺中,從大的方面講,我不妨透露一二,諸如在保護公民的維權工作、健全相關的法規條例方面,我們做了大量工作,務必保證信訪路徑的暢通,堅決打擊黑惡勢力,到時候,果殼橋上區區小事,自會迎刃而解。但這需要時間。你這樣爬上去,豈不是添亂嗎?”司馬久說:“你少來這一套!請給我一個具體的方案和時限。”談判專家:“這不是三言兩語就講得清楚的。您老人家有何高見?”司馬久說:“我的高見就是爬上來。看來沒有人真跳下去,你們是不會重視的。到底有沒有解決的辦法?”談判專家說:“我以人格向您擔保,有關部門高度重視,有力的措施正在醞釀之中,很快就會出爐——”司馬久說:“到底是什么措施?”談判專家說:“還沒有最后敲定,我不是很清楚。至于細則嘛,我也不能亂說,但——”司馬久說:“那么你就去找個能說的人來——”談判專家臉色難堪,無計可施。雙方陷入了僵局。
司馬久在橋架上換了個姿勢,坐得舒服了些。他的身手果然敏捷異常。我覺得必須站出來了,我對談判專家說:“橋上那位是我鄰居,讓我試試看。”談判專家將手提喇叭遞給我,我大聲喊道:“你別犯傻呀,你先下來,別人跳橋干你鳥事?”司馬久說:“這兒沒你的事,你要真關心我,就想辦法去弄點面包、礦泉水來。老子今天是豁出去了。得不到滿意的答復,我誓不罷休!”我說:“你要的,我送不上去啊。”人群中響起哄笑聲。司馬久長嘆一聲說:“子平,跟我家黃臉婆說一聲,來生再見了。罷罷罷,只希望在我之后,不會再發生跳橋的悲劇了。”我大驚道:“你別干傻事。你跳下去只是白搭。無人在乎你的小命,張打銅還巴不得你早點跳下去呢——”這句話起了效果,司馬久不再吭聲,抱著腦袋痛苦地想了好一陣,他終于舉起雙手作投降狀。他像長臂猿一樣向四周揮動雙手,忽然往地上的那張氣墊縱身一躍,半空中兀自傳來那恐懼莫名的叫聲:“有沒有充氣啊——”
圍觀者捧腹大笑。那個場面是荒唐而滑稽的,我駭得雙腿發軟。好在,氣墊看上去軟綿綿,脹鼓鼓,彈性十足,司馬久毫發無損。后來他對我說:“我仿佛掉落在一個巨大的奶子表面,感覺很不錯。”
事情還沒有結束。嚴勝男氣得暴跳如雷自不必細表。有關部門終于出臺了關于杜絕果殼橋上疑似跳橋事件的一系列措施。其中最直接的一項就是,在橋頭兩側各派出四名工作人員旦夕守衛,一看到可疑人等馬上采取行動。工作人員中就有司馬久的身影。他是以志愿者的身份參加的。他感到渾身是勁,對該項工作熱情高漲。但他認為該措施還是美中不足,覺得盡取守勢,未免不夠主動,這只能治標,不能治本。我安慰他說:“您老人家甭著急,事物的發展總有一個過程,有關部門在積極研究呢,你要有點耐心。美國人夠厲害了吧,但也不能要求他們頃刻間將恐怖分子一網打盡。關鍵是有決心有行動有效果。你瞧,自從你們守橋一個多月了,還沒有發生過一起跳橋事件呢。”司馬久哈哈大笑,說:“膽敢有人來跳橋,誓必讓他嘗嘗我這三十六路小擒拿手的厲害!”出于某種復雜的原因,我這個嫉惡如仇的鄰居,將那些打算赴果殼大橋的跳橋者,統統當成了仇人。而這怎么說呢。
責任編輯衣麗麗
作者簡介:
黃金明,1974年出生于廣東化州。大量詩、散文發表于《人民文學》、《花城》、《山花》、《散文》等刊物。已在《花城》、《作品》、《星火》、《大家》、《鐘山》、《飛天》、《百花洲》、《小說林》、《青年文學》、《廣州文藝》、《廣西文學》、《北京文學》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現為廣東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