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聯華的新作《皈依》是一曲欲念與信仰的判詞。小說名字叫“皈依”,有真皈依者,也有假皈依者,還有以為是真皈依,其實是假皈依者。小說情節緊湊扣人心弦,人物形象豐滿逼真,寫作態度認真,直指靈魂拷問,以清新的筆觸展現了一組佛門俗家弟子的人生悲喜畫卷。
《皈依》中刻畫的善男信女皈依佛門都有一段故事,甚至可以說是一種交換。肖云是為了逃避良心對婚外情的譴責,丹是為了逃離自己卑賤的身份,劉教授和廖教授起初是為了強身健體,黃菲是為了甩掉世人對她愛錢的評價,李妍是為了擺脫空虛無聊的精神生活……名不正則言不順,信佛的動機不純,也難以真正獲得靈魂的超脫。因此當她們在面對考驗時依然難以免俗。肖云和李妍不能接受丈夫出家,劉教授與女弟子陷入了不倫之戀,黃菲沒有能夠抵御住劉教授的誘惑,成為法師的廖教授依然陷入了對前夫和弟子不倫戀情的困惑之中,丹也不能從被人遺棄的痛苦中解脫出來而自殺……陳聯華寫這些的目的并不僅在于諷刺,也不單是警醒,更是對現代人靈魂的拷問。為了尋求精神的寄托而皈依佛教,而信仰并沒有從根本上拯救這些信徒,這并不在于信仰本身的好壞,痛苦的根源其實在于自己。欲念過多而不知取舍,直到病入膏肓才來求神拜佛,難怪海派清口名家周立波要說:“很多人到廟里去,花500塊燒香,跟菩薩要500萬,你當菩薩是戇大啊!”
《皈依》中那些皈依佛門的女信徒讓人聯想到《紅樓夢》中的妙玉。《紅樓夢》對妙玉的判詞是:“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妙玉這樣一位“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的佛門女弟子,為人清高孤僻,不染塵俗,每日在陰森森、凄楚楚的空靈中苦苦修行都難逃“無瑕白玉遭泥陷”的命運悲劇,得到的是“身在佛門心向塵”的評價,又怎能苛求面對過多誘惑的現代人斬盡俗根呢?就像《凡人歌》唱的那樣:“既然不是仙,難免有雜念。道義放兩旁,‘利’字擺中間。”名車豪宅美女盛名,這些都是難以割舍的世俗追求,也是皈依的主要障礙。
凡人有七情六欲,《皈依》在色欲上著墨較多。靈與肉是一個永恒的主題,佛教戒律森嚴,講究四大皆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卻擋不住人欲橫流。相傳印度高僧鳩摩羅什曾兩度破戒娶妻;衛慧小說《我的禪》中潛心信佛的日本居士MUJU卻是性愛高手;《皈依》中用十幾年的潛心修行建立起自己佛教王國的劉教授卻以此來騙取女色,與女弟子茍且偷歡。比起這些虛偽的信徒來,《皈依》中的動物甚至比人更具有佛性。
《皈依》中有一個圣潔的意象“大雞”,雞在小說中是一種靈物。這只橫空出世的母雞不屬于機關大院中任何一位凡夫俗子,卻能夠在清凈的慈福庵中安之若素,被玄靜法師認定為“投錯了胎的出家人”。然而“雞”在現代語境中還帶有一層“妓女”的含義,也是屬“雞”的風流蕩婦丹所憎恨的一個外界評價,她一方面以不衛生為由貶低雞的地位,另外一方面卻又擺脫不了被當成是雞的定位。鄰居肖云瞧不起她:“你還有資格嫌棄大雞嗎,只怕自己人還沒大雞干凈呢,烏煙瘴氣不知什么時候搞出個愛滋呢。”她的情人呂謙——一個小有名氣的鑒賞家——也頂多不過把她當做一只家雞,甚至連為她做一個親子鑒定都不愿意。在這里,陳聯華做了一個絕妙的連接,把“雞”的雙重含義、佛教的輪回觀,人性——獸性——佛性的對比展現得淋漓盡致。甚至可以認為,大雞和丹是一體兩面,大雞表現出了丹所追求的佛性,而丹則表現出了動物所有的獸性。甚至丹的死和大雞所謂的“投錯了胎”也有一定程度上的呼應,丹并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女人,她的最高理想不過是想要擁有一個與她才貌相稱的地位,最終美夢成為了幻影,她因絕望而自殺。大雞“投錯了胎”,丹又何嘗不是“投錯了胎”?莫言的《生死疲勞》中也曾經書寫過這種“人性——獸性——佛性”的轉化,西門鬧的仇恨通過六次輪回逐漸減輕,最后泯滅了一切人間恩仇,抵達佛教慈悲與拯救的至高境界。《皈依》也是如此,丹的死在佛家看來不過是肉體的終結,她的靈魂將轉世投胎,她的自殺引發了肖云佛性的思考——真誠的懺悔。丹的仇恨也許也會在轉化成動物的輪回中得到化解,讀者也可以盡情地想象下去。
《皈依》雖然只是一部中篇小說,它的分量卻不亞于一部長篇小說。作者敏銳的目光捕捉到了現代人富足生活的表面下空虛寂寞的內心世界,而佛教如今也在現代浪潮的影響下呈現出了不一樣面貌。人物雖多卻不雜亂,人與人被不同的關系巧妙地串在一起卻不顯得生硬,在有限的篇幅中展現了一系列佛教徒豐富的現代生活。行文看似隨意卻頗有章法,跳躍的情節又給小說增添了幾分靈動的氣息。陳聯華流暢優雅的文字,清新不俗的見解,發人深省的拷問,加上深厚的佛教功底,使《皈依》成為一篇藝術性可讀性兼得的佳作。
(作者系復旦大學中文系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