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女孩

小 薇

小薇的爺爺奶奶常年生病，爸爸是個啞巴，家里窮得丁當響，所以，只讀完小學，就輟學了。在她們那個山旮旯里，女孩子一般只讀到小學，如果讀完初中，那就算知識分子了。山里人認為，閨女家，遲早是人家的人，讀那么多書有啥用?

小薇整天割草放羊，每年為家里掙點收入，雖然不多，但挺知足的。過了三四年，小薇出落得水靈靈的，要身段有身段，要眉眼有眉眼，賽過城里女孩。

在城里當廚師的表哥說，要是小薇到城里的飯店賓館當服務員，準能拿高工資。表哥還說，在城里的賓館飯店里打工，老板供吃供住，還有不花錢的工作服穿，工資凈賺，比在工廠打工強多了。

小薇一家人被表哥說動心了，過了年，就讓表哥帶小薇到城里打工。

小薇就在表哥打工的那家小飯店當服務員。小飯店的服務員什么活都干，除了端盤子、打掃衛生，還要擇菜、洗菜、刷盤子，還輪流跟著老板蹬三輪車上街買菜，有時還得幫老板一家洗衣服、帶孩子。

好在小薇勤快，在鄉下苦慣了，不覺得累。城里的生活和鄉下比起來，簡直是神仙過的日子了。由于在飯店里吃的飯菜好，只三個月功夫，小薇就變了，變得快讓人認不出了。身材越發苗條挺拔，圓潤飽滿，皮膚潤澤，白白嫩嫩，穿著打扮也洋氣起來了。往大街上一站，沒人分辨得出和城里女孩有什么區別。

因為長相好，加上能吃苦，負責任，很快，她就得到老板的賞識。老板買菜喜歡她跟著，只要她出面和賣菜人還價，那價格就能比老板自己買菜便宜許多。老板請工商、稅務、衛生防疫等方方面面的人吃飯，總愛把小薇推到桌上，陪客人喝幾杯。客人喝酒的興致就高漲起來，于是，本來原則性很強的事情變得“好說好說”了。

過去，老板娘負責催要外欠款，每天奔波于各單位各色人等之間。這些人平時來飯店吃飯，飯店把他們當作上帝侍候。吃完飯臨走時，大筆一揮，十分瀟灑地簽個單。到了飯店上門找他們要帳時，不僅門難進、臉難看，而且，手續繁瑣，一拖再拖，一筆帳往往跑十幾趟。老板就讓小薇去要。小薇一出馬，那帳就好要多了。她把帳單往批條子的領導面前一放，批條子領導一看是小薇來了，熱情得很，丟下手頭本來很忙的工作，十分爽快地就批核了，而且對帳單上的數額看都不看。

真是奇了!不過，想一想，也不足為怪，誰讓老板娘不如小薇年輕漂亮呢。

過了幾個月，老板就給小薇加工資。平時，老板還隔三差五地給小薇買各種化妝品，這可是其他服務員從未享受過的待遇。

小薇成了飯店里一張王牌，小飯店的生意原來清淡得很，現在變得十分火爆，小薇的名氣也隨之大增。

于是有大賓館來挖墻腳。大賓館的總經理親自約小薇喝茶，想出高薪聘請小薇。

小薇的老板聽到風聲，立馬給小薇再次加工資。

小薇在小飯店里的地位不斷提高，成為除了老板就她說了算的人物。那些擇菜、洗菜、帶孩子的粗活再也不需要她做了。

老板娘開始心理失衡了，看到老板和小薇在一起，就心生醋意。老板叫小薇跟著去買菜，老板娘就想方設法阻撓，差小薇干別的事情。老板和小薇討論飯店的管理問題，老板娘總是很及時地出現在旁邊，手里裝模作樣地拿著拖把或抹布。老板帶小薇到有關部門公關，老板娘總是悄悄地跟蹤。

平時，老板娘對小薇總是百般刁難，橫挑鼻子豎挑眼，連看小薇的眼神都是白多黑少的敵視眼神。

小薇實在受不了了，向老板提出辭職。老板和小薇進行了長談，極力挽留，言詞懇切。表哥也不同意小薇辭職，來做小薇的思想工作，勸說她留下來。小薇這才勉強答應再干一段時間。

這樣，老板和老板娘之間常常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發生摩擦，有時半夜里，鄰居還聽見他家傳出乒乒乓乓的聲響。老板娘氣急了，就朝老板吼:“有我沒她，有她沒我!”

老板也很光火:“那就請你讓位吧，人家比你干得好!。”

老板娘一聽，豈能同意?便耍起女人慣用的手段，一哭二鬧三上吊，弄得老板心煩意亂，整天唉聲嘆氣，情緒低落。

本來，老板對小薇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想法。被老婆這么一鬧，反而真的往那方面考慮了，常在小薇面前訴說心里的苦悶和煩惱。小薇對像大哥哥一樣待她的老板也十分同情，好言安慰。一來二去，兩個人之間真的開始心動了。于是，他們的關系逐步升級。

老板決定和老婆離婚。經過好長一段時間折騰，終于如愿以償。

同老板結了婚當上老板娘的小薇，把飯店打理得更加出色，還準備再租幾間房，擴大經營規模。

飯店門口長期貼著招聘服務員的廣告，還專門注明要長相漂亮。開個飯店，缺少漂亮的服務員肯定不行。

但是，小薇對漂亮的服務員工作上特別挑剔。

人們發現，這個飯店的服務員走馬燈似地換，尤其是漂亮的服務員，在這個飯店里絕對不會干上半年。

小 莉

當年，小莉和小薇是一起來飯店打工的服務員，兩人合住在老板租來的房子里，處得像親姐妹。

小莉長得十分漂亮，臉蛋俊秀，皮膚白嫩，身材、氣質俱佳。那一頭秀發，或瀑布一般傾瀉下來，或在腦后高高地挽個發髻，宛若空姐。這哪像來自鄉下女孩，在整個縣城甚至大城市，都難以找出如此美貌的女子。

小薇取代了老板娘的位置之后，對店里漂亮的服務員總是心懷戒備。一般情況下，長相漂亮的服務員過不了半年，就被小薇辭退掉，而對小莉好像是個特例。

能被留用這么長時間，小莉自然對小薇心存感激。她想，就沖著曾經是合住在一起的好朋友，小薇怎么好意思無緣無故辭了她?

不過，小薇的眼睛對她盯得很緊，一刻也沒放松過。也就是說，小莉整天在被人暗中監視下工作。誰讓她長得比小薇更漂亮呢?當然，小莉自己對這雙背后的眼睛渾然不覺。

時間長了，同事小紅提醒小莉:“你這么漂亮，怎么不到大城市大酒店去干?在這種小酒店，條件差、工資低，還處處受到老板娘監視。”

小莉不以為然地說:“你可別瞎說，小薇對我好著呢。”別的服務員早已改口稱小薇“老板娘”了，小莉自以為自己和小薇關系鐵，仍然“小薇、小薇”地叫。

小紅說:“把你賣了你都不知道，她對你盯得最緊了。不信，你問問其他幾個姐妹。”

小莉看看其他幾個服務員，她們都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小莉被說得一愣一愣的，怎么也不相信。此后，心里難過了很長一段日子。

打那，小莉變了，變得沉默寡言，心情抑郁，整日悶悶不樂，活脫一個多愁善感的林黛玉。見了老板再也不主動打招呼，頭一低就躲開了。對小薇也不再直呼其名，而是一口一個“老板娘”，語氣恭敬有加。由于心情不好，干事總提不起精神，對顧客服務態度也差了，總是弄得杯盤碗筷丁當作響，甚至頂撞顧客，有幾次還失手打碎盤子。

一天下班，小薇把她叫住，口氣生硬地問她:“最近怎么了，有什么心事?”

小莉明白小薇對她最近的表現不滿意，想辭退她，只不過嘴上不好表露出來罷了。便回答說:“沒什么，只是家里忙，我媽又病得很重，家里想讓我回去。”

小薇口氣緩和了一些:“原來是伯母病了，怎不早說?那還不趕緊回去看看。”說著，拿出一沓錢來，拍到小莉手上:“來，代我給伯母買點營養品。明天就回去，病可是耽誤不得的。”

小莉再三推讓不過，這才連聲感謝地收下來。

當然，小莉的母親并未生病。這是小莉找的一個借口。小薇給她的那沓錢，也剛好是小莉這個月的工資數。

小莉回鄉下僅呆了兩天，便到省城去了，在一家規模頗大、檔次很高的大酒店當服務員。不久，就升任領班。

省城大酒店接待的客人和縣城的小飯店比，不可同日而語，簡直是天壤之別。到這個大酒店來消費的，可都是官員、大款。小莉在這里與客人打交道久了，認識不少名人、大亨，有些是過去在電視上才能見到的人。有的客人酒足飯飽之后，不知是真心的還是借著酒意，都說想和小莉交個朋友。

小莉心里清楚得很，這些男人只不過是貪圖她的美貌，男人們勾引女人的話都大同小異。小莉對這些男人也來個大同小異，一律禮貌地說:“先生，您喝多了，早點回去吧，您的家人一定在等著您。對不起，我忙去了。”

言畢，轉身走了，留給對方一個美麗的背影。

不過，有個男人給她的印象和其他人不一樣。這個男人三天兩頭來一次，有時帶來一大桌子人，有時三兩人，有時干脆獨來獨往，一杯一筷，自斟自飲。而且，來了就要同一個包廂，點的菜也大致相同，特別是一道燒雞糕，每次都少不了，用他自己的話說，是百吃不厭。

這燒雞糕是小莉老家的傳統菜，所以，小莉就注意上了這個人。知道他姓白，是搞房地產的，手里有不少錢，但比較內斂，不張不狂，不像有的大款那樣燒包，動輒甩出一沓大票子，到處給服務員發小費。

有一次，白老板一個人來，不知不覺間，喝多了，不知何時，趴在桌上睡著了。到下班時，服務員才向小莉匯報。小莉親自攔了輛出租車，還自掏腰包預付了車費，叫兩個服務員送白老板回去。第二天，白老板登門感謝小莉。就這樣，兩人開始接觸上了。

原來，白老板的老婆和小莉同鄉，他和老婆第一次認識，就是在這個飯店這個廳位。他老婆會做一道拿手菜就是燒雞糕，味道鮮美滑嫩，白老板特別愛吃。一年前，老婆遭遇車禍去世了。一年來，白老板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時時懷念老婆，就經常到這里來吃飯。

小莉很同情白老板，兩人一來二去，戀上了。

結婚兩年后，房地產生意火起來，連縣城的房價都在飛升。白老板到小莉家鄉縣城投資了一個小區建設，生意交給小莉負責。這時的小莉，早已不在大酒店打工了。

某一天，小莉被眾星捧月般地簇擁著，進入小薇的飯店吃飯。小薇受寵若驚，把她當作財神爺一樣，親自到包廂里服務，好妹妹長好妹妹短的，說了一大堆肉麻的奉承話。

小莉環顧四周，看起來，這幾年飯店被小薇打理得不錯，只不過，充其量，也就幾十萬的家當。小莉笑笑:“老板娘，看樣子生意興隆嘛。”

小薇說:“我哪稱得上什么老板娘，您才是老板娘。我這小本生意，還趕不上您一根毫毛。今后，還請您看在當初姐妹一場的份上，多多來捧場。”

小莉一邊“好，好。”地應付著，一邊和桌上的客人說笑。

然而，打那以后，小莉再沒來過這小飯店吃飯。

小紅

飯店裝修一新后，門口貼出一張招聘廚師、服務員的廣告。

早晨，王老板剛打開門，就見一個打扮土里土氣的鄉下小姑娘等在門口，身旁支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小姑娘見了王老板，怯懦地問需不需要服務員?王老板上下打量了幾眼，只見她瘦小單薄，像一株營養不良的綠豆芽，而且長相一般。王老板意欲推掉不要，可轉念一想，第二天正式開業，邀請了好多人來捧場，請柬都發出去了，到時若是沒有服務員端菜怎么辦?于是，將就著先留下來，講好先試用一個星期，如果干得不好，立馬走人。

這小姑娘就是小紅。

小紅脫下一身鄉下土氣的衣裳，換上飯店提供的工作服，加上老板娘幫她化點淡妝，倒也不怎么難看了。配菜師傅小毛湊過來，眼睛滴溜溜地看她，連聲夸贊:“嘖嘖，看不出，還是小美人呢!”

老板娘轟趕小毛:“去去去，沒你的事，干活去!”

后來，王老板見小紅干活很勤快，不刁不滑，嘴巴也甜甜的，便一直將她留在店里。飯店里需要漂亮服務員裝點門面，但是，漂亮的往往是花瓶，中看不中用，干活不扎實。所以，服務員都長得漂亮也不行，還必須有長相一般的服務員干事。

小紅既進入包廂為客人端茶倒水，又在顧客散席后洗碗刷盤，還要每天早早地來到飯店，擇菜剝蔥，拖地抹桌，打掃衛生，無論是粗活細活，樣樣都得干。誰讓自己相貌不如人家，且文化程度太低呢?

小紅的父母親在南方打工，她小時候跟在爺爺奶奶身邊長大。剛讀完小學的時候，一次，父親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摔死了，不久，母親改嫁。爺爺奶奶無力供她再讀書，小紅便輟學了。在家幫爺爺奶奶放了幾年羊，眼看著爺爺奶奶年紀大了，家里生活越來越艱難，小紅不顧爺爺奶奶反對，毅然決然地出來打工。

一天，客人要求小紅上桌陪喝酒。小紅從沒喝過酒，猶豫不決，不敢上席，被老板娘狠狠訓斥了一通。小紅只得硬著頭皮抿了一小口，立馬辣得連聲咳嗽起來，眼淚都被嗆了下來，嗓子眼里火辣辣地難受。

客人們哄堂大笑。

那晚，小紅喝醉了，吐得昏天黑地，一塌糊涂。老板娘叫小莉倒點醋給她喝下去，又派小毛將小紅送回宿舍。

一直昏昏沉沉睡到第二天上午十點多鐘，小紅才醒來。胃子里仍然翻江倒海，直想嘔吐。可趴在床邊嘔了一會兒，卻什么也吐不出來。這時，小紅覺得下身劇痛。至于昨天晚上發生了什么事根本記不起來，隱隱約約，恍若夢中。

小紅中午回到飯店，問老板娘昨晚發生了什么事。老板娘說沒事的，只是喝多了一點。小紅又傻乎乎地問:“喝醉酒的人怎么下身還會疼?”

老板娘一愣，馬上又堆上滿面笑容，說沒事沒事，人一喝醉酒，渾身都會不舒服，不要大驚小怪。說著，將小紅推到一間包廂，按坐在椅子上，還親自倒了一杯茶給小紅，讓小紅歇一歇，叮囑她:“千萬別對任何人講。”

小紅茫然地點點頭。

安頓好小紅，老板娘怒氣沖沖來到廚房門前，高聲叫道:“小毛，出來!”

小毛右手拿著菜刀，左手握著一截切了一半的茄子，顛兒顛兒跑出配菜間，見了老板娘，一瞧老板娘的臉色，頓時嚇得呆若木雞，面如土色，手中菜刀“當啷”一聲掉到地上，心里嘆道:完了，事情敗露了。

老板娘冷冷地說:“跟我來!”

小毛兩只手惶恐不安地在圍裙上擦來擦去，緊跟在老板娘屁股后面，來到另一間包廂。進入包廂，老板娘將門關上。小毛雙膝一軟，跪了下來，央求道:“老板娘，看在我給您辛辛苦苦干活的份上，救救我。”

老板娘面無表情地說:“怎么救你?這可是天大的紕漏，要蹲幾年大牢的啊。”

小毛一聽，“哇”地一聲哭起來，眼淚一把鼻涕一把:“老板娘，你們生在城里，長在城里，熟人多，無論如何請您幫忙疏通疏通。我可在鄉下有老婆孩子，兒子才兩歲啊。”

老板娘轉過身:“求我沒用!這事只有求小紅，如果她原諒你，不告你，就好辦。”

小毛擦了眼淚:“她能輕易原諒?”

老板娘說:“那就看你的運氣了。”

老板娘帶小毛來到小紅那間包廂。一進門，小毛“撲通”一聲跪倒在小紅腳下，聲淚俱下，痛罵自己一時糊涂，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求小紅原諒。還不停地打自己耳光。

小紅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面嚇了一大跳，弄得莫名其妙。但是，緊接著，當她看清了來人是小毛時，便隱約記起了一點東西，什么都明白了。此時，她憤恨不已，一句話說不出來。

小毛見她沒有原諒的意思，仍然“啪”、“啪”地，一下接一下打自己耳光。

小紅看著一個大男人痛哭流涕的樣子，想起小毛平時對她的處處關照，便也傷心地哭起來，泣不成聲叫道:“小…毛…哥…嗚…小毛哥呀…嗚嗚…”

第二天，小毛想方設法湊了一萬塊錢給小紅。小紅有些不好意思收。小毛不由分說，將錢硬塞在她手心里。一時，小紅不知所措。

不久，爺爺奶奶得知此事，找到飯店來興師問罪。爺爺氣得胡子直顫抖，聲稱不告小毛坐牢就對不起死去的兒子。奶奶則哭得呼天搶地，口口聲聲說:“老天爺啊，叫我乖孫女這輩子還怎么做人喲?”

鬧了一整天，老板兩口子、廚師長加上服務員小薇、小莉，輪番上陣，苦苦勸解求情。小毛又在老人面前長跪不起，并拿出兩萬塊錢，答應和小紅結婚，還保證為爺爺奶奶養老送終，立下字據，發下毒誓，這事才終于平息了。

后來，小毛和鄉下老婆離了婚。小紅只得認命，嫁了他。

過了兩年，小兩口自己開了一家小飯店。一個掌勺，一個端菜，小日子倒也過得有滋有味。店是小了點，可小紅大小也算個老板娘呢。

小紅懷孕后，常常溫柔地撫摸著隆起的肚皮，心里涌起甜蜜的感覺。

責任編輯裴秋秋

作者簡介:

張學榮，筆名江河水，1966年3月出生。1986年開始發表小說，先后在《短篇小說》、《青春》、《當代小說》等報刊發表小小說200多篇，作品多次被《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轉載并獲獎。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