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然這篇小說名為“犧牲”。“犧牲”可作二解:一是壯烈犧牲之犧牲,二是犧牲品之犧牲。二者本有天壤之別,可是將兩種犧牲混同起來的世界將是怎樣一個世界?
要理解這篇小說,關鍵在理解小說主人公李北炎“想象中寫的那篇歷史論文”。《犧牲》就是那篇歷史論文的具體化。小說這樣寫那篇論文:“他認為,專制帶來了整個社會的粗暴和冷漠,愚民的最終結果是,自己也變得愚蠢。許多王朝最后為什么都完蛋了?因為整個社會都弱智了,沒有了常識,也就沒有了常態,成了睜眼瞎。就好像一個人,當他的手和腳乃至軀干都麻木了的時候,有再精明的頭腦也沒用。血管里的高壓導致中風,中風導致偏癱。專制激化了階級矛盾,導致了人群的簡單的對立,整個社會最后只簡化為兩種人:壓迫者與被壓迫者。”李北炎的這篇歷史論文其實只是他這句話的展開:“他想起不知從哪里看來的一句話:如果你用簡單粗暴的手段去對付這個世界,世界也會簡單和粗暴地來對待你,最后整個世界完全被簡化,僅剩下頭腦簡單的對立。”這句話據說是“不知道從哪里看來的”,其實別人的話正是自己最為關鍵的話。這篇論文據說是“歷史論文”,據說是“討論封建專制”,其實“歷史論文”恰恰是寫當下。“封建專制”之下,上與下容易處于簡單的對立之中,上面以“簡單和粗暴”對待下面,下面自然會以簡單和粗暴回應過來。
將一個耳熟能詳的政治隱喻拿出來,這篇小說的意思將非常清楚。《荀子·王制》中有言:“庶人安政,然后君子安位。傳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魏征和唐太宗也多次轉引,《貞觀政要·論政體》中有言:“臣又聞古語云:‘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犧牲》就是寫水、舟之間的矛盾。小說第一句話就是:“從五月底開始,水一天天往上漲。整個城市好像在水中晃動、喘息起來。”省里的抗洪隊伍到了鄉里時,小說這樣寫水:“一片濁黃的大水,氣勢洶洶地露著獠牙在那里等著他們的到來。”李北炎酒醉之后,望著窗外:“他忽然望見了剛來時經過的那條大壩,壩那邊就是呲牙咧嘴的大水。”水已經泛濫成災了,不論在城市和鄉下。水泛已經具有了攻擊性,故水“齜牙咧嘴”。寫水,就是在寫世事。世事已經如此了:水與舟正處于對立狀態。小說提及很多“八卦”,八卦中最能見出世事的消息。其中一個為:“一個賓館女服務員墜樓身亡,她父親認定女兒絕對是遭到了經理或其他權力人員的強奸,并把相關證物提交給法庭,經鑒定,女兒內褲上的精液是他自己涂上去的。……問題是,不管法院如何判決,人們還是同情他,甚至對事情的真相產生懷疑,這種懷疑依然在加劇某種矛盾。”法院可比為舟,人們可比為水,舟盡管已經判決,然而“人們還是同情他,甚至對事情的真相產生懷疑。”還有一個“八卦”:“什么局的一個副局長和醫院的一個女醫生在小車里偷情,結果雙雙窒息而死。……但實際上,副局長和女醫生之間,是有著一個很優美而凄涼的愛情故事的。副局長和女醫生是大學時期的戀人,當時年少氣盛,因為一點小摩擦而分了手。”因為舟與水之間“簡單和粗暴”的對立,于是事情失去了真相。法院的判決不為人們信服,某副局長與某女醫生的愛情被理解為“權色交易”。舟與水互相妖魔化對方,互相爭奪解釋權。
在舟與水的對立中,知識分子應該怎么辦?這真是一個千古的命題。李北炎“想象的論文”中談及知識分子,說:“按道理,知識分子是社會的良心,可在專制社會里,知識分子完全成了傳聲筒或陪葬品。”李北炎多少還“按道理”出牌,很多知識分子“完全成了傳聲筒或陪葬品”,他們不會“按道理”出牌。“按道理”出牌,在滔滔大水之時,容易溺水,李北炎最后溺水而死;不“按道理”出牌,在洪水滔天之時,依舊會如魚得水。小說寫李北炎有一次“走錯了道”在人潮中的感受:“前后都是呼嘯而過的巨大的車輪,除了他,沒有一個行人。他從沒感到橋面有這么空曠,他越走越心虛。幾乎每一輛呼嘯而過的車輛里都會伸出腦袋來奇怪地望著他。……他幾乎想掉頭而去,但他發現,這時掉頭會更麻煩,會讓丑聞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因為逆向會讓他更加顯眼。說不定交警也會馬上趕來。他只好硬著頭皮往前沖。”李北炎不能適應這樣的世情,在這樣的世情中,李北炎終會變成犧牲品。
李北炎終是溺水而死。可是事實的真相被隱藏了起來,李北炎溺水而死被解釋為“抗洪救災”而死。犧牲品成了壯烈犧牲。這樣的解釋又證明了李北炎想象中論文的邏輯:抗洪救災而死意在說明上可以為下死,上和下的矛盾的到了緩和,然而這是假象,這是一廂情愿。
李北炎成了犧牲品,這只能證明李北炎未必是真正的“知識分子”。若如此,李北炎想象的論文亦未必正確。這篇“想象的論文”是李北炎為當下社會開的一劑藥,可是這劑藥亦未必對癥。讓李北炎們和我們一同領會孔子這句話:“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