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上半年,我與北大的穆文博士、人大的楊慶祥博士、中國社科院的唐磊博士、復旦的慕顏和洛盞、同濟的茱萸和劉化童、臺灣大學的陳柏青以及青年批評家陳錯等幾位朋友在《語文報》大學版開設專欄,共同提出了“從中國回到中國”的口號。這個口號的提出并非出于偶然,而是痛感在“以西釋中”九十年后的今天,中國人普遍所面臨的“我們的糧食不多了”的精神困境。此種困境的解決,必將時代的思想主題之一,而此中敢于涉入、勇于擔當?shù)娜巳豪锝^不應該缺少我們出生于1980年以后知識分子的身影。對于如何來解決此問題,經(jīng)過長時間的討論,我們認為應該從中國的文化源頭中去尋找中國新的可能性,回到傳統(tǒng)的深處去尋覓和挖掘精神資源,找到一個值得我們想象與創(chuàng)造的“中國”。參與的十位朋友所學或者所研究的領域涉及文學、哲學、歷史、法學、管理等多個方面,但對我個人來說,則是基于對所謂詩歌的時代精神以及詩人們苦苦尋求的新世紀詩歌發(fā)展方向的思考。
論及“詩歌的時代精神”,應該首先明晰我們所處的是一個怎樣的“時代”?中國現(xiàn)在所處的是一個紛繁變化的時代。一方面,可以說,這種變化從一百多年前就已經(jīng)開始,一直延續(xù)到今天。它關涉到了“古今”、“中西”的種種大問題。另一方面,我們也看到,無論怎樣,這種變化都始終圍繞著一個主題而展開,就是如何使中國富強。在今天,不論我們從何種意義上去理解“中國的崛起”,中國力量的增長與強大,以及這種力量對世界所起的重要作用,都已經(jīng)是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所謂“詩歌的時代精神”無疑要從這樣的時代土壤中生長出來。從我個人的讀書與思考出發(fā),我認為,“詩歌的時代精神”,所指的就是要參與到這種中國力量的建構中去。如果要求一個具體的路徑與方向的話,我個人更傾向于在一種文化自覺的基礎上,通過詩歌,去自覺地承繼傳統(tǒng),表達中國人特有的價值與認同。???
具體來講,文化自覺指的是對于本民族固有之文化的自覺,也就是對于中國文化的自覺。這種文化自覺的建立實際上是一種文化主體性的建立。換句話說,我們每個人,作為一個“中國人”,一個為該文化所化之人,對于中國文化所應當具備的信心與認同。用錢穆先生的話來講,就是最起碼的“溫情與敬意”。文化自覺或者文化主體性的建立,在我看來,是至關重要的事情。因為它不僅關系到我們如何去看待他者(例如,西方與西方文化),更關系到我們如何去看待自我?對于自我來講,最重要的事情莫過于對于意義與價值的確認。這種確認,我想,需要經(jīng)由文化的自覺,文化主體性的建立才能達到。
“從中國回到中國”就是建立這種文化主體性的第一步。僅從字面上理解,前一個“中國”,是當下的雜糅了古今中西的中國,后一個“中國”,是中國本土的、固有的那些文化傳統(tǒng)和價值觀念。從十九、二十世紀之交開始,中國人就逐步接受了線性的時間觀念和人類以前進的方式實現(xiàn)發(fā)展的新歷史觀,從而開始了對“現(xiàn)代性”的強調和對“新”的迷戀。于此同時,“現(xiàn)在”作為一種策略,常常被尊奉為同過去決裂的轉折點,以此提升各種文學主張的聲勢,為其更大的發(fā)展披荊斬棘。這種影響一百年來,未曾斷絕,前有偏激的“新文學運動”及其余緒,后有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的各種各樣的“斷裂”。于是,在沒有閱讀我們的文章之前,就有人先入為主地攻擊“從中國回到中國”外表所呈現(xiàn)的對“舊”和“傳統(tǒng)”的強調,認為這是“復古主義”在詩歌領域的令人厭惡的招魂,或者認為這是對上世紀80年代“尋根之旅”的低劣模仿和無效重復。但事實上讀過我們文章的人就知道,“回到”也并非目的,后一個“中國”也并非終點。在“從中國回到中國”這個口號背后始終潛藏著這樣的話語:在“本土性”之上建設漢語的“現(xiàn)代性”,漢語詩歌自然也包含其中。
但無論論及“傳統(tǒng)”,還是“本土性”,我們今天所面臨的情況非常復雜與特殊,因為我們所面臨的文化傳統(tǒng)不只有一個。甘陽先生有一個說法,叫作“通三統(tǒng)”。在他看來,我們現(xiàn)在實際上面臨著三種傳統(tǒng):一種是幾千年以來我們本身固有的傳統(tǒng),即一個以孔子的儒家為主體的傳統(tǒng);一種是1949年建國以來由毛澤東同志所開創(chuàng)的傳統(tǒng);還有一種是1978年改革開放以后由鄧小平同志所開創(chuàng)的傳統(tǒng)。甘陽認為,這三種傳統(tǒng)并非是截然對立、不可調和的。實際的情況是,這三種傳統(tǒng)是以一種辨證的方式相互貫通的。他們之間既有相互的對立與矛盾,但同時也有繼承與發(fā)展。在甘陽“通三統(tǒng)”的想法中,他更傾向于這三種傳統(tǒng)相互繼承與發(fā)展的一面。通過甘陽先生的觀念,我們是否同樣可以認為,中國詩歌的傳統(tǒng)是否也可以用甘陽先生的“通三統(tǒng)”來理解和處理?或者說,我們也要進行類似的“通三統(tǒng)”或者“通四統(tǒng)”或者通更多的工作?
然而,在“現(xiàn)代性”進行中,特別是在我認為這種現(xiàn)代性已經(jīng)進行到極需反省的時刻,有三種在中國出現(xiàn)的景象不可忽略。第一,今天的中國作為一種巨大的存在,以及它對世界所起的舉足輕重的作用,都已經(jīng)是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在這樣的國際圖景中,所謂的“現(xiàn)代性”一定要在中國文化自覺的基礎上,要在中國力量的參與中的基礎上,重新出發(fā)。甚至于,現(xiàn)代性、現(xiàn)代主義,經(jīng)過近百年的歷史沉積,他們本身也成為了具有典范意義的“傳統(tǒng)群”,其本身面臨著被“現(xiàn)代性”的命運。第二,近年來,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多方面,曾經(jīng)像神話一樣牢不可破的西方經(jīng)驗有失效的傾向,中國經(jīng)驗的有效性慢慢突顯,而這種有效性被越來越多被包括西方世界在內的人們認為與中國深厚的歷史傳統(tǒng)息息相關。第三,作為文學革命的敏銳的感知者與預言者,一些詩人的創(chuàng)作已經(jīng)融入了在漢語的“本土性”之上建設漢語的“現(xiàn)代性”的思考。詩人、詩歌評論家李少君先生近年提出了詩歌的“草根性”的概念。其所謂的“草根性”詩歌其實就是一種立基于本土傳統(tǒng),從個人切身經(jīng)驗感受出發(fā)的詩歌創(chuàng)作。其中,他強調了對中國古典詩歌、西方現(xiàn)代詩歌以及中國九十年新詩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展,并試圖去改變中國詩歌“全盤西化”的發(fā)展思路。在同一時期,詩人陳先發(fā)先生的詩作逐漸受人關注。有論者稱他的詩歌“常常被一些我們所熟知的古代詩歌意象‘驚醒’,陳先發(fā)從那里建設了一個‘活力四射的全新漢語譜系’”。其中多處所論的“本土性”與“現(xiàn)代性”,本質上就是“現(xiàn)代中國”與“傳統(tǒng)中國”在詩歌上續(xù)接的努力。此外,近幾年在上海,以“在南方”詩歌團體為核心,出現(xiàn)了一種“新古典主義”傾向的寫作,其中他們采取的一種形式就是“新絕句”?!靶陆^句”形式上是四行詩,但它試圖去承接兩個傳統(tǒng),一個是中國的唐絕句,一個是西方的詩歌語言、材料以及氣質。中國古代的絕句,以小見大,在短小的篇幅內,試圖展示巨大的內心世界或者政治、社會場景,新絕句也試圖達到這種效果。但是新絕句愿意吸取西方的詩歌材料和寫作技巧,在語言、內容空間、段落組合幾個方面有突破古代絕句的企圖,更重要的是他要在詩歌之中傳達中國氣質、中國精神,要從形式和內容上體現(xiàn)十足的“中國性”。
因此,我們所倡導的“從中國回到中國”,其核心不僅關照的是當下,更是詩歌整個歷史性的整體,它關照的也不僅是現(xiàn)代性,而且是詩歌的本土性、中國性,更是包含了詩歌“中國性”和“中國力量”的新的“現(xiàn)代性”。后一個“中國”并不是終點,在“回望”之后,我們將努力以新的“現(xiàn)代性”重新出發(fā)。
(作者系復旦大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