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實
鏈接:惡實,又名牛蒡、大力子、鼠粘子、黑風子、粘蒼子、尖大力等,用菊科植物牛蒡的根及果實,主治便秘、小兒咳嗽等。
童年的記憶里,在湘黔邊境的那個叫地妹寨的侗族村莊,惡實在籬園邊上長得最為茂盛,
惡實,這樣的名字,聽起來就有一種惡狠狠的情緒,甚至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詛咒。倘是八月里去菜園擇菜,不注意衣褲上就會粘上幾球惡實子,令人厭惡得很。后來讀到植物方面的書,知道這植物其實有不少的稱謂,屬菊科,學名為牛蒡,別名除了惡實子,還有大力子、鼠粘子、便牽牛等,哪一個都比惡實好。叫它惡實,我想大約是老家人對這長著球刺的粘性極強的植物天生的厭惡使然吧。
初夏四月,惡實開花了,它肥大的葉片托舉著那紫色的花朵,在籬邊雖無風姿綽約,卻也是不錯的景致。這種兩年生的草本植物,其實生命力旺盛得很,它不擇地,不過總是認得準那些肥沃的菜園,挨著竹籬木籬,三下兩下,葉子長得又肥又大,倘是雨后,油綠油綠的,看那些園中精心呵護的蔬菜,有時真覺這野生比家養好。有時候,園中的蘿卜被害蟲侵蝕,一株株葉殘色黃的,而當施完殺蟲劑走出菜園,邊上那就緊挨著的一大叢惡實,哪有半只蟲子?照樣的爭肥搶光,鮮活得很。
對于惡實,孩子們可沒有這么討厭。那粘性極強的惡實子,倒成了不錯的惡作劇工具。每年的夏秋季節,小學里頑皮的男生書包總有十來球惡實子。悶熱的天氣,太陽火辣辣地射在黃泥操場上,白花花地晃眼,課堂上,孩子們呵欠連天。這樣沉悶的日子,惡實子自然成了活躍氣氛的好東西。這種惡作劇往往發生在老師沒在的自習課上,開始還有人操蹩腳的普通話大聲朗讀課文,不一會聲音越來越小,讀的人越來越少,最后想讀的幾個人也覺不好意思,改作默讀了。再一會,呵欠聲四起,有人索性伏在桌上睡著了。頑皮的男生總是被老師安排在最后一排,這時他們活躍起來了。手在書包里摸索著,手中捏了幾球惡實子,悄悄地摸上前去,將惡實子放在那睡著的同學頭上。下課鈴響起,那同學猛然醒來,急匆匆地沖向教室外邊,后邊笑翻了天,他卻渾然不覺。直待看同學們怪異的眼神都看著他,方不知所措地摸了摸頭上,好似有些粘手,一扯下來是一顆惡實子,再一扯又是一顆,扯到幾顆,窘迫終于變成了憤怒,不用說就是那后排幾個愛搗蛋的家伙做下的,不過卻無一個承認。鬧到老師那里也是無益的,往往是各打五十大板,畢竟,在課上睡覺說到老師那里也不是啥子光彩的事。
小學五年級時轉來一個女同學,是外地的,現在我已記不得她清晰的樣子,她父親在我們小學附近做泥瓦活。她說的話我們都聽不懂,我們都不喜歡她,她長得胖胖的,頭發總是卷著的,似乎從來不梳。我們在玩耍時,她總是一個人靜靜地在教室里發呆,班里的男同學女同學,她都沒有要好的,我們放學總是一群一伙回家,一路上瘋啊鬧啊的。每天放學,她總是一人孤單地走在田埂上,我們風一樣從田埂上跑過去,她經常被嚇得躲進田里,我們過去了,她又一個人慢慢地走向她父親那個瓦棚子。這樣靜靜地過了兩個星期,那些手癢的男生終于閑不住了,他們決定捉弄一下她。這女同學坐在我的前排。課間,她正在發愣發呆,那男生上去了,悄悄地放了一顆惡實在她的卷發上,見她無反應,他又放了一顆。上數學課了,老師讓她上去在黑板上做題,兩顆惡實一搖一晃,全班哄然。她哇地一下哭了,掩面跑出了教室,老師將她追了回來。老師鐵青著臉,問大家是哪個做的。好多人明明是看見的,卻一句話也沒有說,最后老師也無辦法。后來,她沒有再來我們班上課,聽說是轉到了另外的村小學。我們就再也沒有與她見面。后來聽說她是湖南辰溪的,她媽媽瘋了,出走后一直沒有回來,她只好隨打瓦的父親四處討生活。再后來隱約地聽說,她十六歲多點就出嫁了。大學時有一年暑假回家,碰到小學的同學,回憶起小學時的事情,大家都提到了這個事,只是我們都已記不起她的名字。說到她時,本來熱火地聊著溫馨舊事的同學幾個,一下子都沉默了。
我后來讀到了《本草綱目》,知道這惡實其實是味很好的中藥,我曾隨手在筆記本上記下了古藥書上的方子,《名醫別錄》中說它能“明目,補中,除傷風”,《千金方》說取其葉敷貼可治癤子腫毒。如今更聽說它有著豐富的營養價值,有資料稱牛蒡在日本被廣泛地作為食用,國內市場上還有牛蒡茶出售。我實在不知這牛蒡是不是那令我們厭惡的惡實子。它能食用么,竟有如此美味與功效?不過,惡實在老家似乎也不多了,不知是不是我們一代代地對它斬草除根的緣故。
半夏
鏈接:半夏,又名地珠半夏、三步跳、三味半夏、麻芋子等,用天南星科植物半夏的塊莖,主治止咳、消結,性熱,有毒。
我實在是太喜歡半夏這個名字,其實許多老家人都稱它三步跳,但小學時從懂點醫的叔公那里知道了半夏這個名字,我就再沒有叫過它三步跳。每每說出它的名字就心動,它在我眼前撩開了一個季節的模樣,開花的大多開過了,該綠的綠起來了,這是我喜歡的鄉村景致。《本草綱目》里說《禮記?月令》有載:“五月半夏生,蓋當夏之半也,故名。”一株小小的植物與一個季節相關,我喜歡這種物語暗示,隱秘而自然。
半夏喜歡那種松軟的黑沙地,在那些地里,半夏長得最是肥大。小時候常隨大人去野外挖半夏,那是一件令人快樂的勞動。在林下、溪邊,眼尖的孩子一下子就看到了半夏標志性的三片裂葉,像一只高足的鳥單足站在那,小鋤亂刨幾下,半夏黑色的球狀根就露出來了,有點像那種小個的荸薺,小心翼翼地將它刨出來,輕輕抖去泥沙,放在竹籃里,像放一個小小的嬰孩。小麥地里是半夏喜歡生長的地方,農歷五月,老家的小麥收割了,地里到處是提小籃的孩子,他們在地里走走停停,一會兒站,一會兒蹲,走近看,原來是在麥地里挖半夏。鄰近的扶羅有藥材公司收購半夏,父母將孩子們挖來的半夏去皮曬干,送到藥材公司去,換來糖果或新衣,他們快樂得四處瘋跑,那糖似乎比平日里的都要甜。
曾隨父母栽植過半夏,這就不像在野地里挖半夏這么快樂了。清明前后,在沖梅納那個河灣的一塊黑沙地里,我們開始整地。父親對整地這個活很下細,犁過之后還要人工刨一遍,敲碎那些有些結塊的沙土,撿出地里的野菜野草,翻地時還得在地里施入農家肥。一個半天就耗在這整地上,弄得腰酸背痛的。其實栽半夏的活,上一年就開始準備了。頭一年的寒露節氣過后,在野外挖來的那些半夏中,父親將它們按大小分好,大的曬干拿到集上賣,小個的就是來年移栽用的種了,在偏廈的屋下,它們在濕潤的沙土里已經過了一個冬天。我們挖好了淺淺的溝,將貯了一冬的半夏塊莖放到溝中,然后掩上薄土。印象中,半夏是種喜歡潮濕的植物。栽下塊莖后,父親經常讓我們背上噴霧器去灑水,以保持沙地的濕潤。
半夏是一種長相招人喜歡的植物。在濕潤的沙里,那些根莖發芽了,慢慢地掀開了身上薄薄的土,先是一兩株,只有一張葉子,似乎在試探什么。不幾日,一畦畦的黑沙地上,就星星點點地綠將起來。苗終于出齊了,接下來的活就是給半夏鋤草。這是個特別考驗靈巧與耐性的活。那小鋤真的是小,拿在手里輕飄飄的,不過這正好適于給半夏鋤草。小鋤在行間淺淺地輕刨雜草,可不能下太大力氣,不然會傷了它,而兩株幼苗間就只得用手探過去慢慢地扯草了。這種勞動給我童年的感覺很特別,我總覺像端著一個易碎的瓷器,小心謹慎,顫顫巍巍。小苗慢慢長大后,半夏的成苗又是另一番標致模樣,三片裂葉打開,一根株干直立,頗有點俊逸風度。半夏的花也相當漂亮,長長地伸將出來,肉穗花序包裹在漂亮的“火焰苞”里,亭亭玉立。它的葉柄上和葉子的下部還會長一種小小的紫色珠芽,很是漂亮。這珠芽也是可以繁殖半夏的。約夏末初秋的樣子,半夏的葉子及花穗都枯萎了,葉柄上的珠芽即可采下作為珠芽種,在地里挖了小坑,將珠芽放進去,覆上薄薄的沙土,輕輕地壓緊,再適當保持肥份與水份,當年就可繁殖半夏的。
半夏是漂亮可愛的,以至我經常會忘記這是種有毒的藥材。童年時我們經常聽到孩子在野外誤食半夏中毒的事,所以收半夏時特別小心。這樣的活孩子們是不會沾邊的,因為它確實危險。塊莖除去泥土及須根,父親對它進行分揀,小的留給來年作種,大的半夏拌上石灰堆成小堆“發汗”。幾天后,用竹筐盛了,到溪邊放清水搓皮,去皮后曬干就可上市賣了。去皮時父親穿著長筒膠鞋,因為用手去沾生半夏是很容易中毒的。去皮完成后,一般都得用生姜汁來洗手,不管中不中毒,預防是最重要的。給半夏去皮這樣的勞動有點讓人后怕,好在有生姜,據說誤食了半夏,喝生姜水也是可以解毒的,不過我童年時沒有看到過驗證。
物與物之間的降與克,著實奇妙,因半夏的緣故,普通的生姜在我的印象里一下子神奇起來。相生相克,萬物皆然。老家的植物里,有多少如生姜與半夏這般相生相克的?這樣的問題于我而言,自然是難以作答的。不過,我希望植物們相生相克相輔相承的關系永遠地持續下去,我們永遠也不要驚擾了這份難得的和諧。我不知這是不是奢望。
一朵云
鏈接:一朵云,又名花蕨、破天云、獨腳金雞、蛇不見、獨腳蒿等,用陰地蕨科植物陰地蕨的帶根全草,主治咳嗽痰多、肺虛咳嗽等。
第一次聽到一朵云的名字,我正在看《白蛇傳》的連環畫,是一個江湖郎中說出來的。他說這個東西可治好母親的頭痛癥,那時他正在我家的火鋪上大塊地吃著臘肉,有些米酒從他不檢點的嘴邊流了下來,我沒有在意他的丑態,這個詩意的名字一下子吸引了我,倒把它當成一株仙草了。
他走的時候留下了一種植物,已經有些蔫了,他說,這就是一朵云,你們地妹寨這個地方多得很,找來煎水喝吧,然后走掉了,雖然我一直疑心他是個騙吃喝的騙子,但我又想,騙子能認識名字這么好聽的草藥,也不簡單。
上學,放牛,打柴,我的眼睛始終盯著地上,希望看到與他那株一樣的草,因為母親的頭痛已困擾了她多年。
白天想的是一朵云,晚上想的是一朵云,那時我是個極其固執的小孩,大人說,我們這里可能是沒有的,但我堅信,我能找到它,我甚至在一個夜晚里夢到了神話中那個笑呵呵的南極仙翁,可惜還來不及問他一聲,我已被母親叫醒,我還委屈地大哭一場,鬧到差點不想上學。
江湖郎中留下的那株野草的綠色即將消失殆盡,一朵云還是沒有找到。那時母親在懂點中草藥的大姨父的指導下,已經用天麻在燉雞服用了,頭痛的癥狀好了許多。他們逐漸地淡忘了那個郎中的話,那棵一朵云已經徹底地枯了,夾在了窗臺下,在一個夏天被一陣風吹走了。最后,連我自己也逐漸地忘記尋找了。
然而,這株叫一朵云的草卻在一個秋天的早上與我不期而遇了,那天我在一條無數次走過的山路邊歇腳,一株小小的野草從眾多的野草野菜中一下子闖進了我的眼睛,這是一株什么野草哪,怎么會這般面善?我湊近它,微微撐開的傘狀的葉子,婀娜的主干,一顆露珠在上面晃動,甚至還在早晨的陽光里閃了我的眼睛一下……天哪,這不就是一朵云?我小心翼翼地用手刨開了它根下的泥土,小心得像怕打破我家細膩的青花瓷碗,它終于完整地出來了,上邊那些葉子如同一朵淡淡的云。
我把它揣在了懷里,小心翼翼地拿回家中。我用一個有著“江西景德鎮”字樣的小青花碗盛著它,把它放在了碗柜上,甚至沒有洗去它的泥土,然后呆呆地望著它,那時在看一本傳書(是《說岳》吧),“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我一下子想起了書里反復用到的這句話。
然而父母均已忘了一朵云的樣子了,他們看了半天沒有說話,甚至懷疑它到底是不是一朵云,我請來了經常在山上挖草藥的二叔公,他也反反復復地拿著看了好久,最后才說可能是,而我疑心他是安慰我的。但我卻是認定這就是一朵云的,因為它的樣子我已了然于胸了。這株一朵云最終沒有用于治病,我把它栽在了一個破臉盆里,后來又移到了一塊菜地邊上,但幾年過去,它依然是孤零零的一個,它孤獨的樣子實在是讓我很不好受。我曾跑到它原來生長的地方想再找一棵來與它作伴,但終沒有找到。在1987年夏天的一場暴雨里,它孤獨地走了。暴雨是在夜里下的,天亮時,土坎已經塌下去許多,哪里還有一朵云?它最終還是孤獨地離開了我。
后來,我曾在山中發現過這種野草,微微撐開的羽狀葉,婀娜的身段,它其實就是一種蕨類植物……但它仍是孤獨的,身邊沒有一個同伴。在我迷戀詩歌的青春歲月,我曾經無數次地把一朵云比作一個憂郁的女子,我那時棲身城市,寫詩的時候我總有點迷幻,甚至聽得到她憂郁的腳步聲。
馬鞭草
鏈接:馬鞭草,又名鐵馬鞭、狗芽草、鐵馬蓮等,用馬鞭草科植物馬鞭草的全草,主治感冒發熱、筋骨疼痛、痢疾等。
在我所認得的野生植物里,馬鞭草是很早的一種,具體的時間已不記得,不過當是剛上小學不久的事。不用仔細地回想,我就能迅速地勾勒出這種植物的形象——多年生草本植物,四方形的莖桿,葉類似艾草那種裂開的羽狀葉子,穗狀的藍白色小花。如果說益母草是護佑老家女人的植物,那這馬鞭草于我而言,就是一種充溢著母愛的植物,它始終如一地伴隨了我的童年。
童年時我體質太弱。對于經常生病的孩子,老家有一種說法,叫做發“童汗”,大意是說孩子生病是正常的事,因為他在發童汗。一般來講,孩子在八、九歲就脫了“童汗”,變得健康起來,也就不太容易生病了。可這樣的規律在我這里似乎行不通,我直到上初中,也還經常生病。從小學到初中,每個學期里的病假加起來基本上在一個月左右,初中一年級,因那讓我不堪回首的皮膚病,輾轉于湘黔邊境的衛生院治療,反反復復,差不多一個多學期就這樣過去了。看我這般受折磨,來看我的長輩們淚眼婆娑。大婆新月一生健康得很,現在依然腰板硬朗,她當年難受地嘆氣:“崽崽哦,你咋童汗脫得恁個晚哦”,聽到這個,高燒得有些迷糊的我無力地淌下了淚水。有一陣子,我對自己的身體簡直近乎絕望,甚至連自殺的念頭都曾有過。
母親可不像我這樣想。每次生病,她都會四處找藥,那個時候,草藥是最經常用的。我實在是記不得我童年時喝過多少草藥,苦的,辣的,臭的,甚至聞著就會讓人惡心的,我都會眉頭不皺地一口氣喝下去一大碗。現在無論是吃什么藥,我都不覺難吃,我對藥的氣味實在是有著太多的體驗了。發熱感冒是我那時最經常的事情,稍有不注意就會生病,身子燙得怕人,有時甚至會感覺自己要燃燒起來了。馬鞭草與魚鰍菜是母親經常用到的草藥,它們都有治療發熱風寒這樣的藥效。我那時的身體也真是奇怪,特別服這兩種草藥,喝下這兩種植物水煎的湯劑,兩天就會好轉,變得精神起來,而且屢試不爽。
因馬鞭草在我身上特別良好的藥效,母親采馬鞭草成了一種習慣,在野外,甚至是趕集回來的路上,發現馬鞭草,她都會下意識地拔起來,在溪邊洗凈帶回家。馬鞭草,魚鰍菜,在老家都是極為普通的植物,我們的宅邊都有生長,即便是漆黑的晚上,打著手電就可找得到。可母親還是怕不及時,她想更快地有藥來煎,在檐下,有許多她收來的馬鞭草與魚鰍菜,擺去很長的一列。看著它們,母親就會心里頭踏實了。很多夜晚,我夜里突然感冒發熱,哪怕是深夜,她也會起來煎藥。凌晨的空氣里,飄過來馬鞭草苦澀的藥味,而在我這里它是一種純粹的藥香,聞著它我感覺似乎就會好受得多。現在想來,我那時肯定是對馬鞭草有著強烈的藥物依賴了,是生理上的,但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就像我高燒時,母親輕輕擱在我額頭的粗糙手掌,它同樣有著使我安靜下來的作用。雖然童年至少年時,我喝下無數碗馬鞭草的藥湯,但卻沒有產生所謂的抗藥反應,倘不是特別嚴重的,反而是一次比一次好得快。而我現在,感冒起來,一般的藥早已不起作用,得用新藥,而且是從未用過的那種,才會有明顯的效果。
讀到有關植物的專業書籍后,我知道了馬鞭草是馬鞭草科里的代表性植物,這個科的植物在中國就有150多種。如果世俗地套用人類社會的官本位,它大約可算是馬鞭草科的首領吧,雖然惡俗了點,不過我還是喜歡馬鞭草擁有這樣的地位。或許是愛屋及烏吧,因為馬鞭草的緣故,我認識了不少馬鞭草科植物,黃荊,紫珠,豆腐樹,臭牡丹,這些老家極為常見的植物,我對他們都懷有一種特別的好感。
我在貴陽工作后,母親曾來小住一段。我陪她去公園,在山道邊看到開花的馬鞭草,她習慣性地要拔,我阻止了她。我說拿回去沒有地方擱,也不好煎藥,現在西藥有的是。她卻說西藥毒性大,對身體不好,要少吃。只是,我現在的身體,一旦不適,哪時離得開西藥呢?或許這又是一種藥物依賴了,只是這回沒有心理的因素,它是徹底而純粹的生理依賴了。曾經熟諳我身體的馬鞭草,就算是小小的感冒,我想肯定沒有了當年藥到病除的功效。姑且寫下這些文字,銘記我生命中的馬鞭草吧。
木姜子
鏈接:木姜子,又名山胡椒、臘梅柴、滑葉樹等,用樟科植物木姜子的果實,主治胸腹脹痛、消化不良、腹痛、腹瀉。
木姜子從來就是作為一種調味品留在我的植物經驗里的。在生活極為簡樸貧乏的舊日鄉村生活里,來自于山野的木姜子,構成了我童年生活里最為直接的調味品認知。因為,那時的食物與胡椒、八角、五香、花椒等似乎都不搭界。
木姜子是那種一身散發著香氣的植物。在地妹那個小村的山里,有一種植物與幼年時期的木姜子很是相似,老家人叫它滑膩柴。幼年的木姜子樹皮綠黃綠黃的,握在手上有些滑,這外形相仿的滑膩柴最是迷惑人了,許多孩子都會經常弄混。四月里,清晨的地妹小村還浸在露水中,孩子們就與親密的黃牛出門了,母親從灶間開門向孩子們的背影喊:“折椏木姜子來家哦”,遠遠地孩子應了聲。等進得門來,卻讓母親哭笑不得,原來竟是那滑膩柴!因為這家伙也在三四月間開花,它的花也是傘形花序的,與葉子一起同時綻開,都呈黃色。不過,后來我學會了聞香識別的方法,木姜子的葉與花都是有著特別的香氣的,而那滑膩柴扮得再像,它也是只學了皮毛罷了,木姜子內在的香是它無法混淆的。如果將兩種植物作為柴火,木姜子燃燒起來時,一個廚間彌漫著香氣。可那滑膩柴呢,只看到樹干上青汗在冒,或許會有植物的山野味,不過卻不是香氣,如果是生濕的滑膩柴,還會看到白氣升騰。成年的木姜子樹皮是灰褐色的,很好識別。其實植物與人大抵無異,嬰孩時代,看著都像同胞兄弟,而成年后即便是孿生的兄弟也是極易分辨的。
木姜子的花、果都是很好的佐料。地妹那個小村子是個典型的北部侗族村寨,油茶是鄉親們的最愛。盛大的吃油茶場面當然在春節,那種和糍粑一起迎接春天的灰堿粑,還有秋收后用糯米蒸熟后曬制的炒米,用苦茶葉炒后腌制的黑茶葉,組合成老家的一道美食。紅白喜事里,不管寒暑,煮油茶招待親友是必須的,要不必將落下待客不周的惡名。平時里吃油茶的機會少了,不過喜愛油茶的老家人不會忘記這樣的嗜好,時不時會也會煮頓油茶以飽口福。木姜子是油茶中必不可少的調味品,沒有味精可以忍受,可沒有木姜子你就會看到端碗的那人表情有點怪異,他的舌頭多半是沒有觸及到那不可或缺的木姜子,主人家一愣神間忽然醒悟,嘴里連聲“對不住”,慌不迭地拿出木姜子來。
在地妹寨,吃木姜子有多種方式。其一為食花,這種吃法是在在農歷三、四月間的時候,有人喜歡這有點粗魯的吃法,將花枝折了,放在檐下陰干,煮油茶時,摘點撒在面上,油茶里飄溢著花香味道。不過這種吃法太過浪費,因為花折了,果實自然就是沒了,除非實在是太想貪食木姜花的味道,鄉親們一般不主張這種吃法,老人們也會罵這是斷后路的吃法。其二就是木姜子粉,八月里,木姜子的小綠果實,一天天在變黑,這時,木姜子成熟了。摘下籽粒來,曬干研成粉末,用木質的小罐子裝好密封,冬天到次年秋天,就可慢慢地享用這木姜子粉了。近年最普遍的吃法是煉木姜子油,油可不是從木姜子里榨出來的,而是以青油來煉制而成。將木姜子的果實放在青油里燒制,與油一起煮沸,使木姜子香味進入青油里,等籽粒脆了,漸呈深黑色,就可熄了火,等這滾油涼下來,濾好灌入瓶中保存起來即可。我尤其喜歡在油中煉過的木姜子的味道,油濾盡后舀起來放一陣,放在嘴里嚼,有些微酸,又香又脆。
木姜子屬于性情溫和的那類香料植物,香味來得醇和。花椒,胡椒,五香,八角,這樣的調味品,現在其實是我飲食中常碰到的,我已經很適應與它們為伴,我對它們與我的結緣印象深刻。比如花椒,我是1995年9月在重慶朝天門碼頭真正領略它的魅力從而一發不可收拾的。不過,要讓我憶起木姜子對我味覺的首次沖擊,卻全然空白。或許,這木姜子的香就是我身體氣息的一部分,它就隱藏在我的皮下,它就流動在我的血液里,甚至與我的氣質息息相關。在眾多的中草藥典籍里,一般這樣描述木姜子性味:溫,辛。溫辛二字其實同樣適于描述我的性格,總體溫和,偶爾沖動,與人為善。我想這大約與老家那些木姜子的浸潤相關,它們讓我的味蕾至今懷念。在城市的超市里,在那琳瑯滿目的調味品架上,我總是能迅速地找到它們,它們的氣味讓我變得貪婪起來。
責任編輯 衣麗麗
作者簡介:
老湖,本名陳守湖,侗族,生于1972年,現居貴陽市,媒體編輯,貴州省作協會員。作品曾發表于《山花》、《民族文學》、《美文》、《散文》、《散文海外版》、《中華散文》等刊,入選《原生態散文十三家》等。著有散文集《草木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