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像那些缺德的人慢慢抽死的!”
“她配享受老福!”
“哪個?”
“姚二娘啊!在田里撩草粠的時候,還是一個神氣活現的人,收工才到家,陡然地朝床上一倒,眼一閉,腿一蹬,就……”
“她配享受老福!”
噩耗一戶挨一戶地傳播開去,人們懷著一顆沉痛的心,帶著一副哭喪的臉,著急慌忙地奔向姚二娘家。
這事情發生在這么個地方:這地方有一條筆直的大河,大河一頭連接湖泊,另一頭連接長江,因而一字兒砌在河北岸的農舍,叫做“腰莊”,這腰莊一律的紅磚紅瓦,座北朝南,背田面水。
姚二娘就住在這腰莊的正中間。
五月天,晴空萬里,陽光燦爛。無論是在遙遠的南方,還是在遙遠的北方,越過眼底赤金的麥子田,橙黃的菜花地,碧綠的秧苗池,盡情地眺望腰莊,準以為是一條寬闊的林蔭大道。
在這種氣候里,走在腰莊,總會感覺到這兒是產生神奇而又美妙的故事的地方;總會在內心深處油然生起無比贊嘆的情緒;總會在陽光充裕的臉上流露出非常動人的微笑……
然而,姚二娘在這個時候歸天,無疑是一個不幸的插曲。
她本叫趙月英。三歲喪父,七歲喪母。莊上慈善的姚家夫婦把她這個孤兒領回去做了二兒子的童養媳,名字也就被改成了姚二娘。她十四歲成親。十五歲公、婆相繼去世。十六歲生下一子。
如今莊上的老年人,沒有哪一個記不得她那時在死亡的邊沿上掙扎的情景:兒子在稻草扎成的搖籃里餓的直哭;她雙手扶住搖籃的邊口,右腳跟一踩一踩的,地面上墊著一塊瓦片,瓦片上放著一根小木棍,一頭插在搖籃的下口,搖籃隨著她右腳踩動的節奏晃動著。她口中喃喃地唱著催眠曲:
我的乖呱你莫哭,
媽媽比你大十六。
見天三碗野豬菜,
哪有奶水給你吮……
她才懷孕一個月的時候,丈夫就離開家鄉參加新四軍了。兒子生在狗年。她常聽人們談起“餓狗不離主”的故事,覺得挺有意思,便給兒子起了個奶名,叫“狗主”。不知是天意隨和人愿,還是人愿符合天意?狗主真的沒有離開她,眼下還在生產大隊當著黨支部書記。娶的媳婦,是公社服裝廠的裁剪師傅。他們生有一男一女……這大概就是姚二娘一生中的最大福氣。
解放那年子,跟她差不多大歲數的女人,成天的在外頭扭秧歌,好像日子不是她們過的。瘋啊,瘋的不得了!她呢?她也是成天美滋滋,樂顛顛的,好像好日子永遠過不了似的!只是有一件事情,使她暴露出心中的隱憂:她經常抱著狗主,愁眉苦臉地站在大門口,向西遙望十里以外的縣城……
鄉親們誰都了解她的心思,每當看到這種情景,吃飯的便會端著飯碗、喂豬的便會拿著攪食棒、挑水的便會放下水桶……圍在她的身旁,跟她一起入神地遙望縣城……
“先出去的人回來了,后出去的人回來了,跟他一塊出去的人——也回來了。暫忙不回來的,也有個信給家里。我狗主的老子,不曉咋的……唉——!真叫人探不到底!”
姚二娘心煩意亂,憂心忡忡。
“恐怕他在外頭重尋人了,不要你啰!”一個捧著飯碗的小伙子說。立刻有人向他使眼色,好像是在對他說:“你不能在這個時候說這種傷人心的話!”小伙子的話,的確像一把鋒利的尖刀,在姚二娘的心窩里猛剜了一下。她眼眶潮濕了。她似乎相信小伙子的話是真的——或許小伙子在哪兒聽到了一星半點的消息吧?因此,她懷著信疑不定的心情,轉過臉來,含淚的微笑著,警告中帶著探詢的口氣說:
“哼!你說的?”
從此,她老是把那個小伙子的話放在心上煩。她老是想找個機會問一問那個小伙子:“你上次說過的那句話,是真的假的?”“要是真的,你又是在哪兒聽見哪個人說的?那個人又是怎么曉得的?”然而,每回看見那個小伙子從門口走過去,又老是不好意思問他……
“他不會不要我的。他遲早一天會回來的。”她相信自己的丈夫是不會變心的。——恐怕小伙子只是隨嘴瞎說的一句玩笑話吧?她打算耐心地等待——但愿丈夫突然地回來。她因此開始認真地打扮自己,每天把臉皮洗得滑滴滴的;把頭發梳得亮幌幌的。她甚至已經想像到丈夫回來的頭一天晚上,數著快板夸她美:“……鵝蛋臉,雙眼皮,黑眼珠兒多神氣!”從此后,見日雙雙去種地,見夜雙雙睡一起,見年五谷豐登,六畜興旺,幸福的日子無止境。她越想越興奮,興奮得幾乎無法抑制自己的感情,真想放聲大喊一頓才好:“我的親人啊!你快點兒回來呀!我給你養了個大兒子,他已經學會喊你爸爸啦!”然而,她并沒有這樣放聲呼喊,她只是把狗主抱得更緊了一點兒,臉和臉也貼著更緊了一點兒,另外就是加了個用手輕輕地撫摸他小鴨絨毛似的頭發的動作。
鼓舞人心的消息,不斷地從四面八方傳進耳鼓:
“在前方打仗的人,有的復員了!”
“在街上唷,塊塊都是復員軍人;人山人海的,把縣政府和民政局的天都拱翻了!”
真的,通往縣城方向的大路上,復員軍人絡繹不絕,跟過去行軍打仗的隊伍一樣多。
“這次他該回來了!”姚二娘這樣想著,抱著狗主,懷著無比喜悅與萬分焦急的矛盾心情,踮起腳跟,把從縣城下來的隊伍,一直望到看不清的地方為止,再回過臉來,把眼前的復員軍人一個一個地目送過去……忽然,她發現一匹高頭大紅馬,從縣城方向“篤篤”地向她奔來!騎在馬背上的人,身上還掛著兩支盒子槍呢!“那不就是狗主的老子嘛?”她認出來了!瘋狂地迎上前去!馬也奔得更快了,簡直是在向她飛來!她不顧一切地迎上前去,一頭撞在那匹高頭大紅馬的前蹄上,狗主被踢出遠遠三十里!她急了,哭喊著去救狗主:“狗主!狗主!我的乖呱!我的乖呱!”“哇——!”狗主在拳打腳踢中哭出聲來。“嘶——!”姚二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緊緊地把狗主摟在胸前:“喔——喔……不哭、不哭!乖呱、我的好乖呱!媽媽不是有意打你的,媽媽做了一個夢!”
這個夢,給她帶來了一個主意:她決定上街去一趟。“說不定能在碼頭上接到他。”她在心里想,暗自拿定主張,“就是接不到他,哪怕到縣政府或是民政局打聽一下,看有沒有這個人來登記過,心里也多少會安穩一些。”
早上出去,晚上回來,渾身的骨節又酸又疼。往返二十里路,又在街上轉了大半天,一個人也夠嗆,何況還抱著狗主呢?
縣政府和民政局,里里外外都擠滿著殘廢的和不殘廢的復員軍人,他們有的在那兒搶著辦登記手續;有的在那兒要吃、要住、要工作;還有的在那兒要人服侍……根本沒法兒向人家打聽丈夫的消息。
“我什么都不要,”她發呆地坐在床邊上想,“我只要我的丈夫能夠平平安安地回來就行了。”
“姚二娘!”
門外有人喊她。她聽出這是那個調皮的小伙子的喉嚨。他說過的那句話,此刻又在她的心中煩起來。她端著小小的煤油燈,把門打開,漲紅著臉,勇敢地問:
“你上次說的那句話,是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瓷的瓦的?聽你猜,就不告訴你!”
姚二娘向門外張了張,見無旁人,立刻變得像個小孩似的,撒起嬌來:
“好你個有義呢,你快告訴我吧,你快把我煩死了!”
“噯”,有義一本正經地說:“今兒鄉公所有人給你送一封信來了,在我這兒,你相信不相信?”
“信?!”姚二娘欣喜地問。
“真的!”
“你拿給我看?”
“拿給你看?”有義把信從腋窩里摸出來,在姚二娘的眼前一晃,隨即往后背一藏。
“你給我!你給我!”姚二娘大喜若狂地同他爭奪。
“給你?給你有什么用?你又不識字!”有義認真地說,“我幫你去把西頭的孫老大請來,叫他念給你聽。你等著!”有義說著,轉身出門,飛快地向西溜去。
孫老大只念過半年私塾,斗大的字也識不到幾麻袋,釋字的水平就更不用提了。然而,在這個莊上,他卻是惟一的“秀才”。
敬愛的姚二娘同志:
孫老大結結巴巴地念道。
“呦,還稱‘同志’哪,準是在外頭做上大官了!”有義善意地分析說。
“去!人家念家信,你也站這兒聽?一點兒不上規矩!”
有義被孫老大沖得鼻塌嘴歪,臉紅脖子粗的,蹣跚而去。
“你快點兒念啊!”姚二娘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噢。”孫老大把信瓤子往燈前湊了湊,繼續念道:
我們懷著沉痛哀悼的心情,向您訃告,……
“什么意思?”姚二娘聽信上的口氣和看孫老大的臉色都不對,吃驚地問。
“我也不理解。”孫老大的臉色由煞白變成通紅。
“這信恐怕不是我狗主的老子寫的,是部隊組織上寫的吧?”
“咳,我也不曉得,你等我念完了再說吧!”孫老大由于心情混亂而顯得不耐煩地說。
“喔——!好,你快點兒念吧,莫把人急死了!”姚二娘顯然帶著討嫌的口吻說。
于是,她把脖子伸得更長,更悉心地聽孫老大往下念:
……您的丈夫姚如銀同志,系本部三支隊二分隊排長,不幸于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一日,為了推翻蔣家王朝的反動統治,建立社會主義的新中國,保衛世界和平,在從安徽湯家溝進軍江南的渡江戰斗中,光榮犧牲。……
“犧牲是什么意思?”姚二娘急切不安地問。
“犧牲、犧牲恐怕就是死掉的意思吧?”孫老大聲音發抖地以問作答。
啊!多少甜蜜的夢想,多少歡樂的期待與幸福的希望啊!頃刻間全都變成了永遠無法醫治的創傷!
作為烈士的遺屬,母子倆開始享受國家的撫恤金。
“人倒死了,要錢有什么用?錢還要人去用呢!”當姚二娘第一次拿到貳拾元人民幣的時候,她在心里想,“國家的錢,還是給國家用。我一個人憑力氣干活,還愁日子過不去?還怕狗主養不大?”因此,她把見月領到的撫恤金,分文不動地存入銀行,專門用于行善,傳出去許多膾炙人口的佳話。而她自己,不只是過了一輩子的拮據生活,而且委實堪稱勞動到生命的最后一息。——誰說不是呢?還有人清清楚楚地記著她享受“老福”前的模樣兒呢:她渾身沾滿著烏黑的草粠點兒,散發著臭烘烘的味道;一個肩膀上扛著把灰叉,一個肩膀上挑著擔泥絡子;躬著腰,腦袋一沖一沖地往家里走著……
責任編輯 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