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哈代是生活于維多利亞后期和20世紀初期的英國杰出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他一生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14部,短篇小說集4部,詩集8部,史詩劇《列王》3部。為世界文學寶庫提供了豐富而多樣的小說珍品。在他所有的創(chuàng)作中,尤以“威塞克斯小說”系列成就最高,影響最大。如《遠離塵囂》《還鄉(xiāng)》《無名的裘德》等,這些小說都以英國西南部農村(古稱威塞克斯地區(qū))為背景,因此得名“威塞克斯小說”。
路遙(1949-1992),這位陜西當代作家,英年早逝,卻為讀者創(chuàng)作了6部長篇小說、8部短篇小說以及12篇雜文。如1982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人生》,描寫—個農村知識青年的人生追求和曲折經歷;1988年完成的百萬字的長篇巨著《平凡的世界》。全景式地表現(xiàn)了改革時代中國城鄉(xiāng)的社會生活和人們思想情感的巨大變遷。路遙的小說多以農村題材為主要內容,描寫農村和城市之間發(fā)生的人和事。兩位不同國度不同時代的作家卻表現(xiàn)出在創(chuàng)作中的同一傾向性,這就是鄉(xiāng)土氣息。這種鄉(xiāng)土情結在作品中表現(xiàn)為對鄉(xiāng)土風光的贊美,對鄉(xiāng)土人民的贊揚。
在“威塞克斯小說”小說中,哈代就以抒情的筆調抒發(fā)了對家鄉(xiāng)自然風光的贊美,綠樹成蔭的林地和石南叢生的荒原,濃郁的耶魯伯里樹林,綠草如茵的布蕾谷,雄奇險峻的波特蘭海岬,這就是威塞克斯的自然風光。同時,哈代贊美著鄉(xiāng)村的田園風光,起伏連綿的牧場農田,古老幽深的莊園建筑。哈代筆下的威塞克斯的自然景觀并不以秀麗奇色著稱,而以天設地造的古樸風貌給人留下亙古不移、蒼勁凝重的印象。英國評論家曾在評論《綠蔭下》時說:“《綠蔭下》是我們多年以來難以見到的一部最精彩的散文田園詩。”路遙筆下也不乏對鄉(xiāng)土的贊美,從他的作品中,我們看到的是極具中國西北特色的黃土高原的自然風貌,“無論是黃土高原還是毛烏素沙漠,所能展現(xiàn)的全是一片黃顏色”。“早晨的太陽照耀在初秋的原野上,大地立刻展現(xiàn)出了一片斑斕的色彩。莊稼和青草的綠葉上,閃耀著亮晶晶的露珠。腳下的土路潮潤潤的,不起一點黃塵”。《人生》向人們展現(xiàn)了陜北高原獨特的地理風貌:荒涼的大地、冰封的河流、黃土飛揚的簡易公路、蜿蜒的川道、稀稀落落的窯洞……一切自然風物都顯得那樣原始、蒼涼、落后、貧瘠。路遙把陜北的黃土地作為自己傾情寫作的對象,在黃土地上發(fā)生著不同人物的命運。
哈代在“威塞克斯”小說中塑造了一系列具有濃厚鄉(xiāng)土氣息的人物形象。如《還鄉(xiāng)》中的主人公克林·姚伯,他原本是巴黎珠寶商人,因為厭倦城市生活,所以返回家鄉(xiāng)愛敦荒原,他決定留在家鄉(xiāng)辦教育事業(yè),給窮人當一名教師,傳授“給人帶來智慧而不是財富的知識”。克林奉行利他主義,追求崇高思想,他希望以犧牲個人為代價來提高整個階層。路遙一生鐘情于黃土地,他筆下的人物是在黃土地上辛勤勞作、永不言棄的群雕。他贊美黃土地上勞作的農民,孫玉厚(《平凡的世界》)遭受生活的磨難具有老一輩農民的優(yōu)秀品質。他代表著大多數(shù)的中國農民,是民族的脊梁。孫玉厚身上負載著更多的傳統(tǒng):一生毫無怨言地侍奉老母,撫養(yǎng)弟弟直到他成家。他對兒女盡力地庇護,是一個本本分分、老老實實的農民,以家庭、子女為重,始終用平和沉穩(wěn)的心態(tài)來處理所發(fā)生的事。不管是災難還是喜事。不管他的內心是愁是悲,是喜是樂,始終不顯露不張揚。這種濃烈的鄉(xiāng)戀情結,使路遙筆下的人物表現(xiàn)出濃厚的土地意識。
兩位作家的鄉(xiāng)土情結還表現(xiàn)在作品中的民俗描寫。哈代的作品透露出濃厚的民俗情結,這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民歌俗語、民間傳說和禮儀習俗。民歌是展現(xiàn)民俗風情的一個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苔絲》中苔絲母親唱的搖籃曲《花牛曲》是作為隱喻用在作品中的。盡管哈代只引用了歌詞中的兩句:“我看見她躺在那邊的綠樹林子里;愛人啊,你快來!她在哪里,讓我告訴你!”這兩句歌詞正好印證了后來苔絲在綠樹林里被亞雷誘奸的情節(jié)。威塞克斯的鄉(xiāng)村語言和方言土語中還夾雜著大量的諺語、俗語、格言、成語等,如“有生命就有希望”,“沉默無言就等于同意”,“情場里和戰(zhàn)場上,用什么手段都應當”,這些古老而富有哲理性的語言高度凝練,形象生動,具有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
他在其作品中引用了大量的古希臘羅馬神話故事和流傳于威塞克斯的民間傳說,使作品具有了文化的審美意義。《還鄉(xiāng)》中游苔莎的出場:一章標題為“夜的女王”。哈代借助對高貴典雅的古希臘女神的描繪來比喻游苔莎的:“她頭后面要是有一鉤新月,那她就可以說是阿耳忒彌斯,她頭上要是戴著一頂舊頭盔,那她就可以說是雅典娜,她前額要是有著一束巧合的露珠做成的后冕,那她就可以說是赫拉,她和這些古代天神相似的程度,與許多受人欽敬的畫家筆下那些傳真的女神不相上下。”在這里,哈代用一個高貴典雅的女神形象來隱喻具有的現(xiàn)代思想和追求的游苔莎,她的不守婦道、放浪形骸也如同古希臘神話里的女神一樣,放縱任性、喜怒無常。
“威塞克斯小說”中描繪了很多當?shù)氐拿袼祝浴兜虏业奶z》為例,小說一開始就描寫了五朔節(jié),人們在這一天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苔絲》正是以五朔節(jié)作為小說的開端,它以婦女聯(lián)歡會的形式出現(xiàn):女人們穿著傳統(tǒng)的白色長衫,結隊游行,這正是古時的遺風。還有《還鄉(xiāng)》中的祝火節(jié)(哈代在小說中名為“鄉(xiāng)間舊俗”的一章)的一段描寫。據(jù)說是為了紀念歷史上火藥暗殺案的主犯蓋伊·福克斯。在今天,蓋伊節(jié)已經失去了原來的宗教意義,而荒原上的人們依然保持著傳統(tǒng)舊俗,每到11月5日的晚上總是點起祝火。他們將一擔擔的長春棘壘成金字塔式的一堆,擦亮火柴,于是整個荒原便是火光的世界。人們把早已看慣的一切扮演一番,以古老的方式表現(xiàn)了自身與荒原的和諧一致。
路遙的筆下也不乏具有民俗性的描寫,表現(xiàn)在民歌民謠和禮儀習俗。信天游屬于民歌中的山歌體,是山野之歌,它以“索物托情”或“觸景生情”為表現(xiàn)方法表達人的情感,如《人生》中的巧珍就以“上河里(哪個)鴨子下河里鵝,一對對(哪個)毛眼眼望哥哥……”甜美、悠揚的情歌唱出了對高加林熱烈的愛。村里孩子在對面山坡唱給負情而歸的高加林以“哥哥你不成材,賣了良心才回來……”表達了陜北人了對離棄人類傳統(tǒng)美德的一種譴責。德順老漢在月光下。趕著馬車,涕淚交流地唱著那首古老的歌謠《走西口》,訴說自己浪漫辛酸的愛情。
另外作品也描寫了陜北農村娶親的習俗:吹鼓手走在前面,新郎騎在披紅掛彩的高頭大馬上“壓馬”。迎親的“引人”騎著毛驢跟在后面。招待迎親隊伍的第一頓飯,按習俗是吃飴鉻(一種用蕎麥面軋成的條狀食品)。接著是傳統(tǒng)的“八碗”酒席。
兩位作家的鄉(xiāng)土情結雖然在鄉(xiāng)景、人物和民俗的描寫上都有所體現(xiàn),但是他們筆下的鄉(xiāng)土都表現(xiàn)出不同的特征。哈代筆下的威塞克斯帶有作家宿命論的思想,而路遙筆下的黃土地表現(xiàn)出作家“歸土”的思想。
英國文學史家埃文斯認為,哈代的小說給人總的印象是“一個邪惡的命運在人們的生活中起作用,毀壞他們幸福的各種可能性,并把它們引向悲劇結局”。哈代最后一部長篇小說《無名的裘德》的悲觀宿命觀念使得作品變得陰郁低沉。綜觀整部小說,每一個人物都處于社會的最底層,都有著無法擺脫的悲慘命運。自幼失去父母的裘德在事業(yè)的道路上歷經坎坷,想要上大學,卻被拒之門外;想要做牧師,卻又因與已婚的淑同居生子而為教會所不容;四處求職,終無所獲;子女在絕望中一同吊死。婚姻上,他受愛拉貝拉的誘惑以致草率結婚,又遭拋棄;愛上有夫之婦,愛人又回到原有家庭中。最后“裘德臥床不起,奄奄一息,除了空無一人的屋子外,沒有任何人聽見他的哀求……赤裸裸的,無依無靠,孤零零的,面對著苦難和死亡”。在這部作品中表現(xiàn)出的宿命論的思想我們可以在哈代的其他作品中也能發(fā)現(xiàn),在《遠離塵囂》中,羊群墜崖而死、牧場遭遇不幸,博爾德伍德的結局、范妮的悲慘遭遇;苔絲經歷各種苦難;克林想要改變現(xiàn)狀,可終又難以擺脫愛敦堡代表的神秘力量。哈代“要通過對自然的探索來考察人類的生存狀況,揭示人類生存的悲劇性”。
哈代的這一創(chuàng)作傾向與哈代深受基督教影響有直接的關系,《圣經》認為每一個人生來就是有罪的。因此在哈代看來人類生來就是贖罪的,就必須要經歷折磨和痛苦。所以他認為無論小說中這些人物遭遇怎樣的災難和不幸都是注定的,因為人類生存在一個不知善惡、冷漠無情的宇宙,要想避免這些災難和不幸,只有順應自然。哈代作品中的鄉(xiāng)土元素在體現(xiàn)作家的這一創(chuàng)作傾向上起著或象征或隱喻或寓言的作用。
黃土地是路遙筆下眾多人物的起點,也是終點。“歸土”成為路遙小說的一種鮮明的創(chuàng)作傾向。無論是農民(高玉德、孫玉厚、孫少安)、干部(田福軍、馬延雄)還是青年知識分子(孫少平、馬建強、鄭小芳),都對這片黃土地有著一種原始的、樸素的情感和堅定的生活信念,農村青年高加林拋棄巧珍,是想掙脫貧瘠的黃土地,追求黃亞萍,是向往過上物質和精神更加豐富的城市生活;但當最后由于其情敵的母親告發(fā)了之后、回村務農成了他的最終歸宿。高加林走到人生的此刻,可以說是—個回村、進城、又回村的圓形軌跡。孫少平本來也有機會留在人人向往的城市,但在路遙的筆下他仍然回到了那個屬于他自己的地方。《黃葉在風中飄落》中的農村婦女劉麗英毫不留情地拋夫棄子再嫁,成了風光體面的高干夫人,擺脫了山區(qū)貧寒的生活,可是最終放棄了虛榮的追求,離開了那個富裕體面而虛偽的家,回到了自己的寒窯。“歸土”實際上是人性的回歸。路遙的歸土情結根植于中國悠久的農耕文化和生命哲學,折射出當代社會轉型時期,人們在走出了土地,追求現(xiàn)代化文明進程中,內心的矛盾、迷惘和追尋,表現(xiàn)出各色人物的多元人生欲求和價值取向。
“鄉(xiāng)土情結(native land complex)是長期郁結于生命主體主觀世界的一種傾情于鄉(xiāng)土的心理定勢與思維活動,它來源于并高于感性的鄉(xiāng)戀情感,融聚著生命主體抽象的、形而上的反復思考和主觀內涵,蘊涵著深刻的文化、歷史和哲學意義。無論是19世紀英國作家哈代還是中國當代作家路遙都書寫了對鄉(xiāng)土的眷戀,鄉(xiāng)土情結是作家情感的自然流露,體現(xiàn)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兩位作家在表現(xiàn)的藝術手法上是相似的,可是鄉(xiāng)土元素在各自的作品中又發(fā)揮著不同的作用。鄉(xiāng)土情結是人類的原始情感,是每個人生命的精神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