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老人與海》的悲劇特質

對人的認識在現代文學中陷入了根本的危機，在現代作家眼里，悲劇再次成為人無法逃避的現實。事實上，現代悲劇意識有著極其廣泛深厚的社會基礎，包括政治、經濟、軍事以及文藝自身的因素。悲劇審美也成為現代作家普遍的共同認識，同時又具有獨特的個性。而代表海明威悲劇藝術風格的，是對悲劇的深邃體驗和強烈的反抗精神。

海明威把自己富有傳奇色彩的悲劇人生故事溶入他的悲劇藝術創作之中，創造出了獨特的海明威式悲劇英雄。死亡、幻滅、失敗乃是海明威小說的一貫主題。《老人與海》當然也不例外，這一點從小說的主人公桑提亞哥身上就能夠表現出來，因為他是—個失敗者，他的命運結局是一個悲劇。在《老人與海》里，他隱匿了一切社會的、歷史的背景，最大限度地淡化了人際關系，最后只剩下一位飽經滄桑、傲然不屈的老漁夫，駕一葉之扁舟，凌萬頃之茫然，傲然挺立，搏擊風浪；浩瀚宇宙間，水天一色，惟有老人與海。這仿佛是天地初開的神話時代，老人挑戰的已不是命運、社會，而是自然及人本身的生命極限。老人所面臨的情境，正是這個世界人類共同的感受。主人公的掙扎和行動也體現了這個世界上個體的孤立無援。海明威通過對老人的描寫，反映了他對西方現代人命運的理解。人與自然和命運的較量中注定是孤獨的，很難有獲勝的希望。雖然主人公不乏行動的渴望、勇氣、力量與決心，但問題的實質在于，在行動之前，悲劇已經注定。就悲觀和宿命而言，老人桑提亞哥一再埋怨自己出海太遠了，也因出海遠，才釣上了大魚。而魚過分大，無法裝載。只得綁在船舷外。最后在歸途中，魚肉被嗅到血腥膩味的鯊魚咬盡。這就是老人同一切反對他的強大的量之間搏斗的結果，鯊魚正是宇宙間一切敵對力量的代表。這是無法避免的命運，而老人成了自己悲劇的制造者。他知道他現在給打敗了，敗得徹底，沒法挽救了。但在精神力量上，他沒有被打敗。就像主人公說人生來不是被打敗的。桑提亞哥前后經歷了八十八天的苦苦尋覓、搏斗和爭奪。但結果以失敗告終。這就是海明威極力所要表現的悲劇——人要成為自己的主人，但不可能超越自我；要征服周圍環境，但不可能超越周圍環境。這實際上是一切悲劇的根源。人生的悲劇也由此而成為不可避免。

大馬林魚聰明而又智慧，很有毅力和耐心，即便是被老人的釣鉤鉤住后，也一點都不驚慌，而是和老人斗智斗力，拖著船走了三天兩夜，不斷尋求脫身的機會。它甚至贏得了老人的敬重與贊美，它比我們高尚，更有能耐，它是力與美的化身，有著不屈的傲骨，猶如海中的精靈。但就是這樣一條近乎完美的大魚，最終也逃脫不了被征服的命運，終究成為了漁夫的獵物。這種悲劇特質最后體現在這次捕魚的結果上。大馬林魚雖然死掉了，然而它并沒有失敗，它在和老人的搏斗中很有風度地、優雅地離去了，它沒有放棄自己的尊嚴與抵抗，它已經為自己和諧的生態環境負了應盡的責任，它讓老人吃盡了苦頭，使他渾身是傷，疲憊不堪，心力交瘁，最終一無所獲。大馬林魚失去了生命，贏得了尊重。老人桑提亞哥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打死了大馬林魚卻得不到它，可見老人圣地亞哥和大馬林魚都在實踐著書中的那句話“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可以給打敗”。大馬林魚雖然被毀滅了，但沒有被打敗，老人桑提亞哥雖然毀滅了大馬林魚，但沒有打敗它，也沒有得到它，他們之間沒有勝利者。在這場人與魚的戰爭中，人似乎獲得了勝利，最終戰勝了魚。但是，這場來之不易的勝利，其本身就是一個悲劇。老人耗盡了他所有的體力，用盡了他所有的智慧和經驗，吃盡了千辛萬苦，戰勝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但他最后的收獲卻只是一副魚的骸骨，而這，是沒有任何物質價值和經濟利益的。

如果把老人捕魚的過程比作人生路途的話，這一次次的波折不都是在對人類進行考驗嗎?經過較量，老人扎死了鯊魚，但是更嚴峻的考驗還等待著他，兩只鯨鯊圍攻馬林魚，老人已經沒有武器了，但他還在拼命拿起斷裂的漿同后來的成群的鯊魚搏斗!最后終因寡不敵眾!一條十八英尺長的馬林魚被撕咬得只剩下一副魚骨架了，老人雖然失去了大馬林魚，但他贏得了悲劇性的勝利!這是何等悲壯的結局。這里，鯊魚象征著人生永遠不能擺脫的悲劇因素和宿命。他與鯊魚的搏斗，他的決心與努力終究沒辦法改變自己的現狀，反而讓自己再次受傷。老人向往強大，卻要遭受命運的無情打擊。個人的努力在現實的境遇中是如此渺小，人始終沒辦法擺脫生存的困惑與宿命的悲劇。雖然老人憑著自己超凡的力量和嫻熟的技巧戰勝了大馬林魚，但連桑提亞哥這樣的硬漢也無法保護自己的戰利品免遭鯊魚的吞噬，就像在這個世界上，無論多么偉大的人物面對時間的吞噬、命運的挑戰，也都無能為力。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即使獲得了暫時的成功，終究都會被時間無情地吞噬，因此，小說中的鯊魚形象地表現出了人類命運中不可避免的悲劇因素。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老人與海》與其說是贊歌。不如說是悲歌，它深刻地貫注了海明威的絕望情緒。桑提亞哥也好，大馬林魚，鯊魚也好，他們所遭受的，都是一場悲劇，一場無法逃避的悲劇。桑提亞哥打死了馬林魚，卻被鯊魚打敗了，所謂在劫難逃。這就是海明威極力所要表現的悲劇：人要成為自己的主人，但不可能超越自我；要征服周圍環境，但不可能超越周圍環境。這種人生的二律背反的狀況。實際上是一切悲劇的根源，人生的悲劇也由此而成為不可避免。

雖然曼諾林這個角色只是在小說的開頭和結尾處出現，但他的出現對整個小說的影響至關重要。他幫助制造了悲劇所需要的孤獨感，激起讀者對桑提亞哥的同情憐憫；他又以主觀客觀兩種形式與桑提亞哥構成對比，加深了我們對老人的同情和憐憫。小說中幾次寫到老人在危急關頭想起曼諾林，要是此刻他能在身邊該多好!如在老人與鯊魚搏斗最危急的時刻，在老人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曼諾林沒有陪伴在他的身邊。這種發自內心的呼喊，表達了老人對于走出孤立無援的境地的強烈愿望。然而，老人并沒有得到他渴望得到的東西。最后，在一場力量對比懸殊的搏斗中，勢單力薄的老人終于被打敗了。而后來對于能夠活著回到小孩身邊，回到民風淳厚的小鎮，他感到非常高興。至此，我們可以說，在傳遞桑提亞哥孤獨的心緒時，無論是孤獨的起因、孤獨的表現、還是結束孤獨的喜悅，曼諾林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并由此幫助營造了小說的悲劇氛圍。

《老人與海》具有雙層主題：一是表現人無法逃避的悲劇命運，二是表現由生命本能和精神力量支撐下的人類艱苦卓絕的斗爭。它在審美范疇中所揭示、渲染的是人類不可改變的悲劇命運，所要證明的是人的價值和人類文明和力量。作品之所以具有如此巨大的感染力，正是因為《老人與海》始終貫穿著一種強烈的悲劇特質，但這又是海明威作品所獨有的與英雄精神緊密交織在一起的悲劇特質，表現了一種永不言敗、不畏艱險、堅強樂觀的英雄精神，它使讀者在感受勇敢、不屈、堅強、勇往直前等英雄品質的同時，也使讀者因書中主人公的遭遇而不斷產生憐憫、同情、傷感、無奈等情緒，始終體驗到崇高、優雅、悲壯等美好情感，給讀者帶來了一種全新的閱讀體驗和極強的審美沖擊力。結局是一個悲劇，但這不是一個普通意義上的悲劇，而是一個本體論意義上的悲劇。它是在較高的層次上對人的生命、人的價值的一種體現。

綜上可見，悲劇精神告訴我們：存在可以充滿艱辛、痛苦，可以是一場悲劇，但是生活在其中的人卻要充滿著一種理智的樂觀主義，即對人類偉大精神的歌頌和對人類命運的關心。也正是由于這一點，作品才達到了高度的哲理性并獲得深長的意味，從而實現了它超越時間和空間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