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浙\\滬當代文人特色油畫的成因分析

油畫作為一門外來畫種，傳人之初就一直受到博大精深的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經過幾代畫家的努力，中國油畫民族化、本土化的形式呈現出多元化的面貌，并體現出地域性特征。江浙滬部分油畫家在老一輩油畫家如林風眠、吳冠中、蘇天賜等的精心培育和呵護下，在融合中西的進程中形成了富有濃郁東方情調的油畫特色，他們在學習西方的油畫技法的基礎上有取舍地從中國傳統文化(特別是文人畫)精神中汲取滋養，結合江南地域特色和文化傳統，融入自己的個性特點，創造出富于東方意味而又風格迥異的文人畫特色作品。他們中取得突出成就的畫家有許江、沈行工、陳世寧、俞曉夫、周春芽、王劫音、洪凌、邱瑞敏、盛梅冰、周一清、吳維佳、莫雄、陳嘉全等。他們中的大多數聚集于長江三角洲的江、浙、滬一帶，這種繪畫上的地域性現象就如同董其昌提出的南北宗論一樣，盡管不一定適用于所有的畫家和流派，但是不可否認這種規律具有一定的普遍性。

康定斯基說過，“對藝術要素的分析，是通向作品內部的橋梁。”對江、浙、滬出現的這種文人特色油畫現象進行分析研究，可以更深層次地把握中國當代油畫現狀，了解中國當代油畫的特點，更好地把握油畫民族化、本土化的方向，促進具有“中國氣派”的油畫作品出現，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弗羅斯特說過：“人的個性的一半是地域性。”法國人丹納曾經提出著名的制約文化藝術的三要素：種族、環境、時代。“筆墨當隨時代”，毋庸置疑，時代對文化藝術有很大的制約作用，但過分強調時代性，忽略種族和環境(即民族地域)，也是片面的。“現代性”概念的提出者波德萊爾也明確宣布：“現代性”只代表藝術的一半，那不斷變化的一半；而另一半則是永恒不變的，變化的那部分是“藝術的軀體”，永恒不變的是“藝術的靈魂”。地域性對文化藝術的影響也是具有決定性的因素之一，而且具有一定的穩定性和恒久性。江、浙、滬當代出現的文人特色油畫現象無疑受到了江南地區地域性影響，筆者認為這種影響主要體現在先天性自然物質形態和本土漫長的歷史積淀所形成的地域文化兩個方面。

地域性自然物質形態(包含一切自然物和人文景觀以及人作為物質的本身)的影響主要直接體現在繪畫內容和題材上。江、浙、滬所處的江南地區氣候溫和、土地肥沃、水網密布、雨量充沛，江河湖泊、溪澗泉流穿行于盆地之間。形成格子狀的水系。是典型的水鄉水網，風景秀麗。所謂杏花春雨江南。千里鶯啼綠映紅，細雨清溪、平湖曲岸、小巷幽壑、斜橋畫船、水軒蓮塘、粉墻黛瓦，數不勝數，江南的水鄉澤國、青山綠野、風土人情為江、浙、滬當代油畫家提供了豐富的繪畫素材，成為他們綿綿不絕的創造源泉。繆鉞先生這樣評價江南，“以天象論，斜風細雨，淡月疏星，詞境也；以地理論，幽壑清溪，平湖曲岸，詞境也；以人心論，銳感靈思，深懷幽怨，詞境也”。委婉、細膩多情、優雅的詞就是植根于江南土地上的文本，詩意的江南也同樣造就了畫家繪畫中的蕭散簡遠、優雅溫婉的文人畫風。

地域性文化性格就是生活在一定地域中的絕大多數人所共同具有的帶傾向性的穩定的心理特征。江、浙、滬所處的江南地區有著多樣的地形地貌，自然地理與人文現象共同鑄造了這一地域中人的特殊的文化性格。江南人生長在溫情脈脈的水澤懷抱，人性自然溫文爾雅、曼弱纏綿、柔情似水。袁宏道說：“夫天下之物，莫文于水”，“天下之至奇至變者，水也”。南國之水秀、媚、清、雅、俏、幽、輕、淡、豐、逸、趣、潤，江南人因而得水之虛無、多情、靈巧、文雅、嫵媚、活潑、多變、聰慧、幽玄、狡黠，富于想象，重情輕志，多愁善感。嫵媚騷雅、委曲精微成為江南文人的文化審美心理定勢。江南人所具有的這些共有的文化性格勢必影響到這些畫家，畫家筆下往往流露出南國風格氣派，畫面洋溢著優美、秀美、柔美、逸美、靜美的文人氣息。

南方是道家哲學的發源地，今天洞靈觀乃中國道教七十二福地之一。相傳春秋時期老子親傳弟子庚桑楚就在宜興張公洞傳道，漢代道教創始人張道陵早期也曾在此傳道。三國兩晉時期，由于吳地經濟繁榮。有相對寬松的宗教政策，特別是孫權崇道信仙，吸引了大批道教信徒來到吳地；吳人不主故常，開放靈巧。講究人生享受，所以思維善擴散，喜繁多，持萬殊原則，而道家與道教是以生為樂。主張讓人享受，讓人自由，富于世俗的生活情趣，恰合江南人的特性。道家美學思想及道教文化對江南地域文化的影響是揮之不去的，江南人在道家思想和道教文化的熏陶下自然超塵脫俗，高雅飄逸。

江、浙、滬三地所處的江南地區，自古以來就是人杰地靈、人文薈萃之地，孕育了一大批中國畫壇聲名顯赫的名師大家，在歷史上就是南宗畫家(文人畫家)聚集的核心地帶，其畫家數量之多遠遠超出了全國任何—個地區。魏晉以來，出現了六朝三杰、元四家、明四家、清六家以及松江畫派、婁東畫派、虞山畫派、常州畫派、揚州畫派、金陵畫派等數不勝數的在中國論壇產生了巨大影響的畫家群體和流派，近代有海派畫家吳昌碩、虛谷、蒲華、任伯年等，他們中的大多數發展、繼承和延續了中國繪畫中的文人畫精神，極大地推動了傳統文人畫的發展。在繪畫中移情遣興，托物言志，形成了寧靜恬淡、平淡天真、超逸蕭散的畫風，畫面傾向于靜態的表達，推崇沖和溫潤、沖淡的趣味，作品富于書卷氣，追求人品、文品與畫品的統一。在當代，三地又是中國的國畫大省，中國畫人才濟濟，有海派、新金陵畫派，新文人畫派等。他們也大多秉承文人畫的傳統。這種文人畫繪畫傳統直接或潛移默化地影響到近代首先傳人本土的外來畫種——油畫，使中國油畫(特別是江、浙、滬當代油畫)富于東方神韻和趣味，具有東方精神。

“歷經了先聲、醞釀和開拓的近三十年的艱苦歷程，在1927年開始隨著國立藝術院校的設立和發展，以上海、杭州、南京為核心的江南地區，形成了‘洋畫運動’的鼎盛時期，出現了一種特殊的文化帶，其重要的標志便是留學生大部分學成陸續歸國，形成了中國油畫人才的中心”。這一時期，林風眠、陳之佛、徐悲鴻、潘玉良、吳大羽、龐熏栗、倪貽德、顏文棵、劉海粟等人，他們中有的開辦學校，有的從事藝術教學，他們中的大部分畫家根源于骨子里的中國傳統文化，在油畫創作中或多或少地有意識或無意識地融入了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特別是文人畫精神)，其中以林風眠為代表的一批畫家有意識地進行著中西融合的嘗試。今天，我們從那些存世的作品中仍能深切地感受到強烈的民族傳統文化精神，感受到油畫引進時期畫家們所做的民族化、本土化的努力。有學者認為，盡管藝術是個人的宣示行為，但有時不得不承認，藝術其實存在著地理上的共性，好比物種一樣各有其生態……就我生活的江南來說，它在許多年以前建立的油畫傳統貼切地嫁接著中國文人情致，因此中國早期油畫在三四十年代的這個區域結下累累碩果，以相對成熟的面貌證實了區域風度對油畫使命的理解。

20世紀初，古老的中華民族開始了西學東漸的征程。而“20世紀前期的中國西畫界在引進和實驗西方美術的同時，始終與本土傳統美術存在著難以割舍的聯系，無論寫實還是表現方面，都在不同程度地引用和借鑒著中國畫形式或精神的因素”。

老一輩油畫家的融合中西的創作實踐和理論探索，成為中國當代文人特色油畫的實踐和理論探索的先聲。在20世紀上半期以洋畫運動為代表的西畫東漸的過程中，油畫作為西學東漸的重要文化式樣，通過一批留學生如林風眠、徐悲鴻等的傳播。在中國本土進行著異于以往局部參照的大面積移植，而其中中國油畫家即以多種個體行為，進行著油畫本土化的最早嘗試。林風眠是堅實的中西融合的實踐者和理論倡導者，他把傳統文人的意境和部分技法與后期印象主義的某些方法融為一體，形成自己鮮明的個人風格。王均初曾指出，林風眠“所作花鳥畫。則用中國筆墨以濃淡法潑墨寫意，富有舊詩風格，畫面充含煙霧迷蒙之趣”。

隨著抗戰的爆發，民族救亡意識成為主旋律。油畫家的本土化探索由原先個體行為的自覺性轉化為具有明顯的集體行為的自覺性。正如魯迅所指出：“以新的形，尤其是新的色來寫出他自己的世界，而其中仍有中國向來的靈魂……要字面免得流于玄虛，則就是：民族性。”本著“油畫向來的靈魂”。在20世紀40年代，油畫中國風已經成為中國油畫家一種明確的創作思想。

建國以后。在“雙百”和“二為”方針的指導下。董希文明確提出了“油畫中國風”或“油畫中國氣派”的觀點。20世紀50年代以來，隨著全盤蘇化傾向的淡去，作為對蘇聯美術思想的一種反駁，“油畫民族化”構成一種集中出現的口號，使這一問題再次得以關注和討論。1958年5月28日，浙江美院編輯部就油畫民族風格問題召開的一次座談會紀要中指出：“我們的藝術必須有自己民族的風格，這是正確的方向，也是每個文藝工作者所必須遵循的原則……”其中潘天壽還指出，油畫必須民族化，學油畫必須西為中用。要西為中用，必須學習中國畫。總之，在當時形成了一種對于油畫民族化問題深入探索的思潮。

進入90年代，在改革開放思想的引導下，我國迎來了西方文化涌入的又一次高潮。“八五”新潮時期，美術界特別是油畫界流派紛呈，西方現代藝術風格以至流派被大面積移植到中國。進入90年代。中國藝術再次向傳統和理性回歸。大批畫家特別是江、浙、滬畫壇的部分畫家從傳統文人畫中吸收營養，形成富于東方情調的文人特色油畫風格。

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方的后印象主義、立體派、野獸派等從東方文化中(包括中國傳統繪畫中)吸取營養，導致了西方繪畫從客觀再現性藝術向主觀表現性藝術的轉變，中國畫壇出現了所謂“東西互相傾向”的思潮。“東方藝術在西歐近代藝術品上，單純而富于構成的趣味，是支配他們20世紀所有藝術運動的一切傾向”。“西洋人的繪畫注重寫形，中國人則注重寫意。寫意也是一種長處，我們不必拋棄。近來西洋人正盡力地采取東方繪畫寫意的長處了。我們正可保存固有的長處，同時如西洋人取人之長的學術態度，去采取西洋人的寫實方法”。這種東西互相傾向的思潮，證實了東西方藝術價值的平等，賦予了20世紀前期中國油畫藝術風格的傾向，同時也貫穿了西方整個世紀，西方藝術在重神韻、重意境、重自我感的表達方面和東方走向了一致。

當代西方藝術正處在一個新的轉型期，后工業社會和世界新格局提出的一系列問題，使人們反思“西方文化中心說”。不少有識之士都在認真研究東方中國的哲學思想、美學觀念及藝術思維方式，從異質文化中汲取精華。江、浙、滬部分油畫家正以自己富有濃郁的中國傳統文人畫特色的油畫實踐行動做出了回應。

江、浙、滬所處的江南地區位于長江三角洲地帶，是中國改革開放最早的地區，經濟文化的發達導致巨大的藝術市場的形成。傳統文人畫的趣味本來就是符合江南地域文化性格的審美形式，符合江南人的審美習慣，而文人特色油畫也恰好是這樣一種油畫民族化、本土化的形式，所以江南人的審美口味和市場在這里也起著很重要的作用。

綜上所述，江、浙、滬當代文人特色油畫作為中國油畫藝術的一個分支，它是中國油畫民族化、本土化諸多發展形式中的一種。它是油畫這個外來畫種扎根中國土壤，與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特別是文人畫精神的結合而盛開的一朵嬌艷的花朵，它的發展既是時代的需要，也是時代的產物。關于它的文人畫藝術取向原因很多、很復雜，以上只是筆者對這種現象所作的一點粗淺分析，無法一一道明，僅作拋磚引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