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部

本來，云來是要去審查專題節目的，從三樓一拐彎，就碰見了新聞部的劉主任。平時，他和劉主任很少來往，只是在開例會的時候坐在一起。在一家電視臺，新聞部和專題部就像兩個國家，來往都是禮節性的，沒有可以交叉和互補的工作。新聞是立臺之本，專題是錦上添花，能添則添，沒有精力和財力，就被放在一邊，涼得沒人碰。在每周的工作例會上。往往是新聞部、總編室、廣告部，甚至是辦公室做了發言之后，才輪到專題部，如果專題部沒有什么可說的，那會就基本上結束了。云來是個知趣的人，當臺長讓他說兩句，他就說：沒干多少事，還要向臺里的其他部門學習。

新聞部的劉主任是臺班子成員，在電視臺編寫的《制度手冊》中，電視臺是臺委會領導下的臺長負責制，進了臺委會，就進入了核心的決策層，就算得上是臺班子成員。劉主任大號劉明，是臺里少有的明白人，相比之下，云來多少顯得邊緣化。

劉明一把拉住云來，說是到辦公室坐坐，都是主任。劉明的辦公室比云來闊氣多了，有成套的沙發，有巨型的老板桌，書柜、茶幾、空調、純凈水一應俱全，如果再加上個套間，就能和臺長平起平坐了。

云來還沒坐下來，劉明就把辦公室的門嚴嚴實實地關上了。等云來坐在沙發上，劉明已經把一杯純凈水放在了云來的手上。云來受寵若驚，趕緊說不喝不喝，但說不喝的時候，杯子已經接到手上了。

“下個月，你就搬到這間辦公室。”劉明壓低聲音告訴云來。云來剛才是受寵若驚，現在卻是真正地吃了一驚：“搬到這間辦公室?”看見云來的疑惑，劉明才詳詳細細地把前因后果慢慢展開。

臺里最近要調整干部，組織部已經協調好了，劉明說，他要到臺里去，新聞部這—攤子就交給云來了。劉明還說，新聞部的人選方方面面推薦了很多人，他和臺長商量后，還是覺得云來合適。劉明說最后一句話的語氣，明顯地帶有—種不易覺察的抒情成分：“不容易啊，中層干部的眼睛都盯著這個位置!”

云來從市委機關下派到電視臺，級別為正科，一般來說，從市委機關下來，至少應該安排個副處，但云來正科的期限太短，只有兩年，如果再熬個三四年就差不多了，可云來實在熬不住了，思來想去，就選擇了電視臺，選擇了搞專題節目。

云來把機關比作沒有硝煙的戰場，一個愣頭愣腦的小伙子披荊斬棘進到機關，就以為是前程似錦，說話做事就顯出一副派頭來，不想幾個月時間，就被削得棱角光滑，再也沒有那種“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豪氣了，不僅沒有了，而且還越來越覺得自己其實很愚蠢，連打字員的智慧都比不上。

比如學習討論，處長讓大家暢所欲言，談心得體會，云來按捺不住激動，首先滔滔不絕地講起來，講得確實精彩，也展示了水平，鎮得機關里的處長科長們成了大眼張飛。云來還在即興發表高見，處長先出去了，過了一會兒，科長們也出去了，等云來回過神時，會議室已經沒幾個人了。他這才意識到他這個風頭出得大了。

從那以后，機關里的人都躲著他，他向別人打招呼，別人也是匆匆回應一下就走；在自己的辦公室坐膩了，聽見別的辦公室熱熱鬧鬧，想進去湊湊熱鬧，可他剛一進門，大家又都一言不發了，弄得他尷尬無比。

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這樣下去他會瘋的。

他去了處長辦公室，誠懇地向處長認了錯，說自己不應該出風頭，說自己政治上不成熟，總之先把自己說得一無是處。

處長沉思了一會，笑了。處長說，他很欣賞云來的才華；處長說，機關本就不應該死氣沉沉，云來的年輕朝氣應該保持，沒有什么錯，不僅沒錯，還應該表揚；處長說，現在是改革年代，年輕人沒有自己的性格和觀點，那才是悲哀。

處長的話，又讓云來如墜云里霧中。云來的處境絲毫沒有改變，充滿希望的機關瞬間就變成了難以忍受的地獄。

云來沉默了，越來越沉默了。就讓時間改變一切，在漫長的沉默里，云來漸漸地習慣了沉默。

在一次處里的新年聚會中，人都快走光了，調研員老王拉住他，說他進步了。云來想是老王可能喝醉了，就沒有在意。可老王還是死死拉著他，一個勁地說，他進步了。他只好坐下來，和老王說話。老王一點也沒醉，思路很清晰。老王說，在機關里，少說話，保持沉默是第一步；察言觀色，做該做的事，是第二步；第三步，走到第三步，就老了，就升官了。老王說，云來已經達到了第一層境界，進步了。

聽了老王的話，看著老王白發蒼蒼了。才混了個副處級調研員，心里一陣酸楚，打定主意，尋找機會離開這里。

在電視臺的幾年里，他自由快活極了，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搞策劃、拍專題，在省里和國家獲了好幾個大獎，既得到了人性的滿足，又實現了自己的人生抱負，職務雖然在原地踏步，但云來對自己還是很滿意的。再說，人到中年，年過四十，職務不職務的，他已經無所求了。

曙光市下轄三縣一區，在省里算不上大市，但卻是響當當的富市。只要是新上任的省委主要領導，首先要到曙光市來看看，曙光市的歷任市委書記是順理成章的副省長或省委常委。

曙光市的富，來源于工礦企業。就在20世紀30年代，曙光市還是一片荒野，地上不長草，天上無飛鳥，西北科學考察團意外地在曙光市周邊的群山中發現了銅礦，品位很高，達到了45％，有的接近70％，可以直接冶煉。這一發現，使曙光市出現了第一次開發潮，一支秘密部隊開進這里，修路、采礦。起高爐、煉鐵。但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月，很快就無聲無息了。

云來的頂頭上司的爺爺就是那支秘密部隊的一員，關于這件事，處長一直是守口如瓶，改革開放之后，他的爺爺當了政協委員，才在市政協文史資料上回顧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

曙光市真正的發展是在解放后，三四萬產業工人涌進曙光，大家唱著革命歌曲煉出了黃燦燦的銅。直到今天上千億的產值，上百億的稅收，讓曙光市富得流油。

在這樣一個城市，電視臺和機關一樣，都是萬眾注目的單位，小小的變動都會引起人們的議論，何況，新聞部的領導要變動，更是要掀起一股傳言的旋風。可在這之前，一切都還是靜悄悄的，連個前奏和鋪墊都沒有。

云來是過來人，他想作為一個旁觀者，細察其中的奧妙。

至于劉明關心他的話，他倒沒有在意，他早就過了在意的那個年齡段了。關于升遷的消息，他聽得多了，大都是關于別人的，不到最后一刻，誰也說不好結果會是怎樣，這就是官場，瞬息萬變。

讓云來沒有想到的是這個瞬息萬變來得太快，劉明的消息還真是千真萬確。僅僅一周，他就搬到了劉明的辦公室。

說實話，云來的心情是沮喪的。他的仕途之心僵死了，他準確評估自己后，覺得已經沒有多余的力氣在這條逼仄的小道上打拼了，況且，暗箭飛矢、陷阱重重，會讓他再次瘋狂的。

新聞部。說它是電視臺的中樞神經，絲毫也不為過。幾十個市級領導眼巴巴地盯著，上百個處級干部眼巴巴地盼著。盯著的，是在盯新聞的輿論導向；盼著的，是盼望著能有自己單位和部門的新聞。每一條新聞的圖像和意義，都必須是習慣和規范的表達。領導們常說新聞無小事，也就是說，有了事，就是大事。有了事，新聞部主任就得先頂上去，盡管是個臺委會成員，也得當替罪羊。

新聞部主任也風光，除了市上主要領導的新聞，其他各局、委、辦以及各縣區都得看他的臉色，發亦可，不發亦可，全在他的一句話。三天兩頭，新聞部主任就會成為這些局、委、辦領導和縣區領導的座上賓，吃吃喝喝，拉近關系，時不時地還塞給他不菲的紅包，辦點雞頭零碎的小事，一句話就能夠搞定。

無論城市大小級別高低，電視臺的架子。全國各地都是一樣，新聞部、總編室、專題部、技術部、廣告部、辦公室是少不了的。電視臺是黨和政府的喉舌，喉舌作用的發揮，關鍵在新聞部，它負責新聞的采集、發布，幾十號人撒出去，采集來一堆新聞，怎么發布，新聞部主任大筆一揮，幾分鐘就定奪了，就像掌握生殺大權的判官，一條新聞的生死瞬間就決定了。所謂的輿論導向，考的其實是新聞部主任的敏感，書記、市長一路排下來，到了縣區和局委辦這一層，就信手拈來了，瀟灑自如得很，孰輕孰重，平時心里都有一桿秤，這秤上的分量，就是關系的好壞了。

劉明是個精明的人，在新聞部的崗位上混了這么多年，手里有一把要好的中層干部，市里的領導也有幾個走得很近。要風有風，要雨得雨，是臺里的大紅人。別人都好生羨慕，云來卻不以為然，他曾經給一個要好的同事說過，劉明早晚要掉進泥淖的。果不其然，一切都像云來判斷的那樣，迅速地應驗了。只是云來沒想到，他自己會頂上這個位置，這讓他多了些莫名的擔憂。

按照最初的設想，劉明是要接任臺長的位置。趕上市里的換屆，劉明在省里的朋友告訴他，市里的王副市長要接任市長的位子，王副市長是劉明的鐵桿朋友，劉明在各種場合都稱王副市長為市長，在說市長這個詞的時候，語氣很重。本來副市長大家都叫市長，沒有說叫某某某為某某某副市長的，同樣的叫法，劉明能叫出弦外之音。王副市長也聽得出劉明的意思，順著他的這個意思，王副市長認真地點撥過他，雖然是遲早的事，但不能過于渲染。所謂的不能過于渲染，這話要倒著聽，人民代表大會馬上就要召開了，群眾的呼聲也是很重要的，凡事講究個輿論先行。王副市長在講了不要過于渲染的時候，又講了輿論引導的重要性，還表揚了劉明的新聞的敏感性，政治家辦臺，劉明是合格的。多次外出吃飯，王副市長都帶著劉明，甚至王副市長的私人出行，劉明也是陪伴左右。在大家看來，劉明馬上就是臺長了，現任的臺長已經58歲，該到了退居二線的年齡，一切都是那么順理成章。

王副市長主管工交、城建、房產開發，劉明一方面組織力量采寫了一大批有關這方面的系列報道，樹立王副市長的政績，這些稿子都是劉明親自撰寫、親自編輯，王副市長的出行活動，他也親自跟，準確全面地反映王副市長親民、愛民的形象。

市里的庚副市長也是這次競選市長的核心人物，臺長多次跟劉明交代，關鍵時期的新聞宣傳要講究平衡，不要有絲毫的偏離。劉明是臺長心目中理想的接班人，他是在大風大浪中錘煉過來的，知道其中的利害，如果押錯了寶，就會全盤皆輸。而誰都不得罪，誰都不偏向，就有回旋的余地，可謂老謀深算。但此時的劉明哪里聽得進去，在他的心目中，王副市長就是鐵板釘釘的市長，一條道走到黑他愿意。

一條道就這樣真的走黑了，選舉的最后一刻，庚副市長勝出，王副市長調離，臺長提前退休，劉明被掛了起來，云來接替了劉明。像是一場天翻地覆的變革，人們一時還沒法適應，即使云來，坐在新聞部主人的寶座上。也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新聞部匯集著來自全市方方面面的消息，包括很多師出無名的小道消息，后來這些小道消息逐漸都會師出有名，可見新聞部的厲害。

全臺大會上，市委組織部的領導宣布了云來的任命之后，臺里很快召集新聞部一班人馬開了一個見面會，新來的臺長是市政府的副秘書長，口才極好，講話也很實際，他說，他今年都五十多歲了，才在電視臺這樣一個事業單位熬了個正處級，但比起在坐的來，算是很幸運了，在座的都是文曲星下凡，要在大機關，至少都是處長了，可現在你們還是個跑前跑后的記者。但記者的崗位很重要，也很光榮，是無冕之王。一席話，一下子就把大家發言的欲望調動起來了。

劉明的根在新聞部，他進臺的第一天就在新聞部，從小記者。到要聞組組長，到新聞部副主任，到主任，到臺委會成員，爬到副縣級待遇的位置，都是靠自己一步一個腳印打拼出來的，他把新聞一班人的性格脾氣摸得透透的，用人做事，滴水不漏。鄰近市區的電視臺新聞部往往是一鍋粥，問題成堆，事故連連。而劉明卻拿捏得很穩，要緊的時候，只要他喊一聲，兄弟們，走!新聞部的那幫人就呼啦啦，一下子就把亂糟糟的麻團理清了。

云來為自己往后的處境發愁，他明顯地感覺到，眼下的新聞部像是憋著一團氣，只要有一只尖尖的錐子，指不定會爆出多大響聲。盡管他多次聲明：他意外之中才來到新聞部的，在業務和管理上都得靠大家多擔待。但誠懇的話語沒有引起絲毫的反應，大家只是聽著，氣氛仍是沉悶異常。

那一段時間劉明像突然消失了一樣，很少在臺內走動，—個人貓在自己的辦公室練書法，現在的劉明是個副處級調研員，應該說還是電視臺僅有的幾個處級干部之一，云來把他敬為老前輩。常常請教。

一番客氣之后，劉明也不拿云來當外人。劉明說。新聞部的那幫人，欠扁，不能給他們好臉，給了好臉，就登鼻子上臉。他安慰云來，主任就是主任，基本的要求要天天講，不然他們就忘乎所以了，出了事，都是捂不住的大事。

劉明說，其實他早就不想在新聞部干下去了，多少年了，點燈熬油，人都快熬干了，碰上王副市長這樣的知己，明知道自己犯了新聞從業人員的大忌，但也還是痛痛快快地做了。沒辦法，士為知己者死嘛，何況現在的結果也沒壞到哪里去。

看來，他的頭腦始終都是清醒的。他把新聞的要害一一地告訴了云來，最主要的是，只要把握住了市委書記和市長的脈搏，就把握住了大局。所謂的政治家辦臺，在曙光市，就是把市委書記和市長的想法宣傳好。不然，一個市級電視臺養那么多人干啥。

云來越聽越覺得自己是在往一個巨大的陷阱里跳，好在有劉明的指導，他的思路清晰多了。臺長是個新手，他這個新聞部主任也是個新手，市上的主要領導剛剛調整，鉚足了勁要燒幾把火，輿論引導跟不上，恐怕馬上就要挨板子了。

云來開始品嘗這度日如年的新聞生涯了。他每天改稿子，盯后期，在編輯線上斟酌每一個鏡頭。翻來覆去地看，看得眼睛發澀，回到家后，又在自家的電視上看。曙光新聞的播出時間是晚上八點，這個時候，領導不會去看，領導的各種應酬都集中在這一時段，云來八點鐘看一遍，發現問題后，打電話召回編輯改一改，到了十點鐘重播時，就基本上平安無事了，這是劉明教的招數，現在看來，不僅實用，而且立竿見影。

國慶節是個新聞敏感日，這一天市委照例要舉行招待會，所有的領導全數參加，市上各單位的慶祝活動五花八門，常常是手忙腳亂。經驗證明，越忙越出事，必須提早策劃，安排好報道重點，大家各司其職，至少會忙而不亂。

為了這個策劃，云來一直往劉明辦公室里跑，而且召開了部門的動員會，把任務分解到了每個人的頭上，云來第一次放了狠話：誰辦不好，別在新聞部干!

計劃不如變化快，市上在國慶當天，與中央電視臺共同合作，將舉辦一場大型的綜藝晚會，這是曙光市破天荒的一次，主要領導指示，電視臺要全力以赴配合做好現場錄像，把曙光市的形象宣傳到全國。

臺里不敢怠慢，調集新聞部、專題部的優勢力量參與晚會的現場錄像，臺內的其他人員全部上陣，做技術保障和后期服務工作。

如此聲勢浩蕩的晚會，從二路供電、攝像機的機位設置、各種音頻、視頻線路的布設到人員的安排，絕對是一個系統工程，哪一個環節出了故障，都會導致整個晚會的失敗。為此，臺領導高度緊張，準備了十多天，機器調試了又調試，生怕捅婁子，捅了婁子，砸進去四五百萬，準得吃不了兜著走。

云來本來就是專題部的老手，這次活動他被推到了主角的位置，負責攝制，保證十幾臺攝像機的信號質量。

云來領著專題部和新聞部的攝手們踩點，中午吃盒飯湊合。專題部的老部下說，上輩子沒學好，這輩子做編導。編導是啥?編導就是一筐青草，放在那里，等羊啊馬啊牛啊來吃，吃了，吃出味兒來了，羊啊馬啊牛啊舒服了，編導才算盡了責，盡了責的編導說白了就是個糞蛋。光溜溜的，又腐又臭。你看那牛皮哄哄的編導，表面光鮮，其實就是糞蛋，說混蛋也行。云來說，別自個兒糟踐自個了，好好干活，活干好了，我給你們這些糞蛋裹一層金箔。有人笑著說，裹了金箔的糞蛋還是糞蛋，別污染了金帛。專題部的人就是這樣，嘴特貧，你說一句，就有十句等著你。新聞部的人就不一樣了，按部就班、不慌不忙的樣子，就像個處長，至少也是個副處長。在電視臺。腦子壞死了的人，才能熬到新聞部，腦子里有五花八門想法的人，既使把頭砸破，也敲不開新聞部的門。平時新聞部的辦公室鴉雀無聲，各自寫自己的稿子，看自己的素材。市上發生了天大的事，別的部門都炸了鍋地分析、猜測，新聞部卻從來都是處事不驚。這是政治紀律，說到個人的頭上，那叫政治素質。選拔新聞部的記者，第一條就是這個。新聞部裝著全市大大小小的事件，市委常委會、常委擴大會、市委全委會、政府常務會，政協、人大的各種各樣的會，記者都參加，該寫什么、該拍什么，心里有一本帳，嘴上卻不能說出來。沉默是金，這就是新聞記者的含金量。在新聞部有數十名記者，能參加這些會議的記者只有四五個，是新聞部的核心。他們組成新聞部的要聞組，俗稱“皇家攝影隊”。這些人的身份地位很特殊，在外界，他們既神秘又有權威，只要他們說的，大家都深信不疑。一個電視臺的工作人員，混到新聞部，就算是中樞，而到了要聞組，就是左右靈魂的心臟。社會組、簡訊組只有個代號：二組、三組，他們主要的任務是實現新聞的三貼近，把整個社會和基層組織的情況，反映到熒屏上，他們也有自己的優勝，走到哪里都有哥們，儼然一個社會通，辦事能力非同小可。

拋開新聞部的一堆啰嗦事，云來一身輕松。在安靜的體育場，他們說著笑話，暢想著錄制現場的人山人海和歌手明星們的激揚演唱，大家都興奮得不得了。專題部只有在這樣的時刻才能揚眉吐氣一把，更多的日子，則是挖空心思做節目，等待著站上領獎臺的輝煌。可節目獲獎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一是要有絕好的題材，二是要有能力整齊的團隊，電視節目是合成藝術，創意、撰稿、攝像、后期編輯、音樂等等，哪一個環節都得跟上，節目的水平，恰恰體現在最薄弱的那一面。就像繩子往往從細處斷，節目的敗筆，則絕對是某一個環節上的敗筆。云來在專題部的幾年里，提出了一個口號：去別人去不到的地方，拍別人拍不到的東西。連續三年拿下了省里的五個一工程獎、金鷹獎等政府大獎，也算是風光無限。到了新聞部，雖然仕途上邁出了半步，由正科級調整為副處級待遇，但心里還是有勁使不上，就像掉進了云里霧中，一個多月了，仍然摸不著頭腦。

晚會進展得很順利，臺長們坐在最顯赫的導播臺上，這時候一切都處于萬無一失的狀態。云來緊張的神經還是繃得緊緊的，五臺監視器上的畫面不斷變換著，按照事先的演練，有條不紊地進行。云來的注意力集中在所有機位傳過來的信號上，并用無線話筒指揮著四面八方機位的運轉。

那天深夜，領導們很興奮，帶領著大家去吃夜宵，云來也是難得休閑，自己偷偷地關了手機，回家睡覺。

夜色深沉，但這個城市似乎還處于快樂的余波之中。妻子和女兒也剛剛看完晚會回來，說著某某某明星的瀟灑。云來沖了個熱水澡，說什么也睡不著，右眼睛直蹦蹦跳，妻子找來一張小紙片幫他貼在眼皮上壓著，嘴里嚷嚷著：左眼跳財，右眼跳隘。右眼睛跳準沒好事，靈得很。一句話，說得云來心驚肉跳，幾個月的時間里，云來像個神經質，只要電話鈴聲一響，他就下意識地跳起來，尤其是新聞播出的那個時段，他的電話，一定有這樣那樣的責備和批評，這條新聞長了，那條新聞短了，這個領導的鏡頭少了，那個領導的形象不標準。他只是一個勁地承認錯誤，還一個勁地點頭。妻子說，領導又不在跟前，你點個啥頭。云來只好無奈地說：習慣了，習慣了，習慣成自然，點頭是個態度，表示接受批評。妻子又說：看你那個累，掙了多少錢，掙了多大的官。

妻子也在市委機關工作，雖說是個打字員出身，但現在也是行政科的一把手了，平時樂樂呵呵地就把單位吃喝拉撒的啰嗦事擺平了。妻子常常教訓他，工作是要干好了，但只干工作不行，還要處理好上上下下的關系。尤其是處理好頂頭上司的關系。妻子嘮嘮叨叨地說起自己的事情：她買手紙的時候，順便把領導家的手紙也買了，在買水龍頭、香皂、浴液的時候，也是一樣，別看這芝麻針尖大的事兒，你辦了，也只是順手的事兒，但領導覺得你會辦事，大大小小的事，都會交給你辦，時間長了。領導就信任你，把你當成自己人。什么時候都別忘了，手里的權，不僅是人民給的，更是領導給的，吃水不忘挖井人，要做個知恩圖報的人。

聽著妻子的小聰明，云來也不好反對，事實上，妻子這些年先進得了一籮筐，好事、喜事哪一件也沒落下她，鐵的事實證明她是對的。但要讓他這么做，他怎么也抹不下臉面，畢竟，他是一個大老爺們，要憑自己的一身本事，打拼自己的事業。

這一夜，云來失眠了，他后悔接替了劉明的差事，他應該果斷地拒絕。可是，誰都是有弱點的，從科長到副處長，這是盼都盼不來的福分，哪有拒絕的道理。那天，在市委書記的辦公室，書記越是熱情，他越是不自在。如坐針氈，如臨大敵，就是那種感受。云來自覺不自覺地汗濕淋淋，那天說了什么話，他也想不起來，總之，腦子里先是一片空白，然后一片混亂，只記得書記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你是一個塌實的人，電視臺這樣政治性很強的業務單位需要你這樣的人。

第二天，云來早早就上班了。他家和單位只隔一條馬路，走路幾分鐘就到了，可單位還是給他派了車，派了車，他也幾乎不用。在他當專題部主任的時候，他就形成了步行的習慣，這樣邊走可以想一天需要干的工作，到了單位，就按部就班地動起來，絲毫也不忙亂。

云來坐在自己寬敞明亮的辦公室，感受著妻子所說的實惠，就生出一份自在舒服的感覺，有了這種感覺，一夜思索的疲憊，就好像煙消云散了。大哀莫過心死，心早死了的云來，大有漸漸復活的氣象。他認為這似乎是一個好兆頭。

他想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著，然后去臺長那里匯報現場直播的情況。云來向來是一個不注重穿著的人，一年四季，該穿什么就穿什么，在機關大院的那幾年里，妻子常讓他穿一身高檔西裝，筆挺筆挺的，還打上領帶。在電視臺專題部的幾年里，他懶散多了，只穿百十塊一件的便服，看著他那落魄的樣子，妻子也懶得再管。現在，他從科級提升到處級，這平時的穿著，妻子又開始上心了。妻子不厭煩地開導他，官要有官相，這官相最重要的就是穿著，任何時候都要一絲不茍，所謂的一絲不茍，就是要嚴肅莊重，這樣才有威嚴。妻子把花了好幾千元買的幾套高檔服裝整整齊齊地放在衣柜里，告訴他今天穿啥，明天穿啥，聽著，他就厭倦了，簡直是厭倦得要死。難道當個官，就要有一副官皮囊!盡管如此，他還是在妻子堅持不懈的訓練中，漸漸養成了習慣，去開會或者會見重要的客人，他都要自覺不自覺地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著。這應該是他從科級崗位到處級崗位的一個顯著變化，這樣的變化別人似乎沒有太在意，他自己倒是明顯地感覺出來了，感覺出來之后，他不由得一聲苦笑，這笑聲也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得見。

敲了臺長的門，臺長猛然就把門打開了，這把云來嚇了一跳。臺長平時都是四平八穩的人。總是面無表情地坐在辦公桌前看文件、看報紙或者寫寫畫畫的，有人進來，無論是上級還是下級，他都是一如既往的謙和，很少見他有風風火火的樣子。

臺長劈頭就是一句：昨晚你的電話怎么也打不通，天都塌下來了，你就是渾然不知。臺長在說這句“渾然不知”的時候，語氣是很重的。這是他和臺長接觸半年多來語氣最重的一次。他本想匯報一下現場直播是如何如何地成功，有一種急不可耐的表功請賞的沖動。不料這沖動剛剛萌發，就被臺長沖頭潑來的冷水澆得不知所措了。

云來腦子里的第一印象就是新聞出事了。要不，臺長也不會用這么重的語氣跟他說話。再說這幾天是臺里決定把他從新聞上抽出來搞直播的，新聞出了事，也不該沖他來。想到這兒，云來鎮靜了許多，接下來，他就等著臺長的批評。

臺長謹慎地關好門。示意云來坐下，自己也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嘆了一口氣之后，也不說話。云來急在心里，也不好問。這是云來在政府大院里就練就的耐心、在領導還沒有發話之前，你即使有一千個疑問，一萬個好奇，你都得穩住了，還得裝出不急不躁的神情。

看著臺長關好門，又讓他坐下，他能意識到臺長沒有把他當外人，沒有把他當外人，肯定要給他說一番掏心窩子的話。

臺長很快就平息了自己的情緒，淡淡地說，其實這事也不怪你，你是被抽去搞現場直播了，那也是很重要的事。沒想到，摁下葫蘆起了瓢，國慶招待會又出了麻煩。誰會想到會出這樣的麻煩呢?

云來從臺長的敘述中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那天的國慶招待會全市的主要領導全部參加，是晚會現場直播前的事，國慶招待會結束后，領導就集體去觀看晚會了。因為昨天晚會和招待會連在一起，國慶招待會的布置也就隨之簡單了一些，領導們集體站在臺上，與全市各界人士歡度國慶，市委書記發表熱情洋溢的講話，講話結束，就是招待宴會。按理說，處理這樣的新聞對于新聞部的記者來說早已輕車熟路。臺上臺下兩條線，臺上，從主要領導開始，每人一個單切，重點是市委書記的致辭，調好鏡頭拍就是了。臺下，一掃而過，把方方面面的人士顧及到就可以了，這樣的新聞，去了三個記者，隨隨便便就可以搞定。對此，臺里有一套完整精細的規定。全臺所有的節目中突出新聞節目，也就是新聞立臺：所有的新聞節目中，突出時政新聞，也就是政治家辦臺；所有的時政新聞中，突出主要領導，拍攝主要領導，燈光、三腳架要配備齊全，正面、左側面、右側面，都要有準確、清晰、高質量的畫面。在后期制作中，還要從連續拍攝的眾多畫面中挑選最有沖擊力的畫面，按照這樣的程序一路走下來，圖像應該不成問題。至于文稿，更不是問題。時間、人物、內容三要素，內容基本上是主要領導講話的原稿，參加招待會的領導是以既定的順序排下來的，最后主管節目審查的都是老江湖，規矩時時刻刻貫穿于每個環節之中，再復雜的新聞，套在這些細密的規則里，瞬間就清晰了。就像一條生產火腿腸的流水線，開始的時候，淀粉、肉、香料等混雜在一起，看不出個眉目，但最后出來的產品，卻都是整齊劃一，體現了秩序和工藝的光澤。新聞的采集、制作、編排，也是—樣。

問題還是在縝密完美的工藝中出現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很可能是書記一天的勞累，雙手不住地顫抖，尤其是拿了稿子之后，顫抖得更厲害。記者無論從哪個角度拍攝，都躲不過這明顯的顫抖。而且至始至終，書記的手一直都在顫抖。后期剪輯時，編輯們想了很多辦法，裁掉手的部分，圖像不成比例，虛化手的部分，也虛化不干凈，還是能夠一眼看出那雙顫抖的手，再說。電視臺的機器陳舊不說，大部分都已經老化，到了報廢的期限，要完成如此高難度的效果處理，根本不可能。最后，編委會只好盡可能地虛化了書記的那雙手。到底還是那雙手出了問題。

書記就是書記，他只是私下給臺長交代了幾句，語氣和藹，但臺長還是從中感覺到了綿中藏針的分量。

書記開玩笑似的對臺長說，你們昨天晚上的那個新聞可是讓我出丑了，你看你們把我的那雙手拍得多清晰，全市人民看到了，會怎么想?是我病入膏肓了，不適合在領導崗位上工作了?還是最近反腐敗，我做了虧心事，害怕了?新聞無小事，以后可要注意了!

短短的幾句話，上升到這樣的高度，對于剛剛上任不久的臺長來說，無疑是青天薜靂。臺長本來躊躇滿志，想干出點成績來以報答領導的知遇之恩，沒想到，第一回合就敗下陣來。通過這件事，臺長首先想到了自己的處境，他初來乍到，新聞部雖然有云來掌管，但他還是隱隱約約地感到了一種無形的對峙，這種對峙來自領導的調整，領導的調整就意味著舊秩序的打破，新規則的建立。盡管臺長重點強調人員不變、干部不變、崗位不變的三不變原則，可誰都知道，不變是暫時的，變，是必須的。因而從前的人際關系、利益關系都在每個人的心里掀起了波瀾，這樣的波瀾，只能意會，不可言傳。就像電視臺領導調整之后，全臺上下出奇地平靜，平靜得水波不興。這不是一個好兆頭，在機關里摸爬滾打了多半輩了，臺長不能不警惕。臺長這個位子，并不好坐。

現在想起來，遇到這樣的事情，并不是不好處理，刪去圖像，以字幕的形式把書記的致辭反映出來。也說得過去，不至于發生這樣讓書記耿耿于懷的新聞事故。事后諸葛亮也好，馬后炮也罷，臺長把內心的所有困惑都說給了云來，云來品出了今后工作的難度。

臺長拍了拍云來的肩膀。這一拍，就把千斤的重量，壓在了他的身上。他知道，自己是在臺長上任后委以重任的，雖然這次調整是市委的安排，但這樣一來，云來就不由自主地綁在了臺長的戰車上了。長期以來，云來一直保持中立狀態，只求把工作干好，不求歸并于哪一類哪一派，在不溫不熱的狀態中度日。現在看來，一切都不可能了，人們從他擔任新聞主任的那一刻起，就把他看成是臺長的人了，是臺長的人，就是臺里的主流。新聞部的幾十號記者，伺候了多少領導，市委市政府包括全市各單位各縣區的情況都清清楚楚。臺里的事情，更是心中有數了。劉明經營新聞部十多年，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和人脈，他初來乍到，即使背著尚方寶劍，人家按照你制訂的規矩辦事，你也拿他沒辦法。新聞工作。講究的就是靈活機動，制度寫在紙上，貼在墻上，那都是死的。而現實在隨時隨地發生著意想不到的變化。就拿這次事件來說，書記也只能在私下里說說自己的不滿，要正兒巴經找毛病，一點也找不上。不像報紙的描述和記錄，攝像機的拍攝是鐵證，書記的手抖是事實，而且從頭到尾都在抖，誰也沒辦法，只有用自己的智慧去處理，最好的結果就是新聞報了，領導還滿意，要做到這一點，就得靠經驗。新聞部的這些人，誰都應該有這樣的經驗，但誰都沒有在這樣關鍵的時刻發揮出來。至少是不愿意發揮出來。這就是一個很大的隱患。他們壓根兒就是在考驗新來的臺長和主任，想讓臺長和主任知道知道新聞工作的重要和厲害，再進一步說，就是想讓臺長和主任知道臺長和主任不是誰都可以來當。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一般情況下，掛一漏萬的事情不可能發生，這是低級錯誤。而掛萬漏一，就說不上了，這就是水平，有了這個水平，才是臺長和新聞部主任的資格，拿到這個資格，必須有血的教訓。曙光電視臺的新聞部主任換了五茬，劉明從記者到要聞組副組長、組長，新聞部副主任、主任，一步一個臺階，經歷了三任新聞部主任的撤職、降職、換崗，自己好不容易掌握了全局，卻因為政治導向栽了個跟頭，對于劉明的處理，臺里的職工從心里并不買賬，尤其是新聞部的記者們，還是認為劉明是個精明能干的領導，把他放在賦閑的崗位上不合適。有了這個先決意識，新聞工作的正常有序就不是他們愿意看到的，“不出事才怪呢!”出了事，才會引起注意。

就拿云來坐車不坐車這件事來說吧，云來習慣了上下班散步，不讓車來接，別人就說他假裝正經；他坐了車吧，又說他剛剛提了副處級。就開始擺譜，弄得他左右為難。干脆，我行我素，看你能說破天。說深了，他們不是看不慣云來上下班坐小車，而是認為他從來就沒有什么資格坐小車。

解鈴還需系鈴人，云來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劉明。說實話，他從市委機關來到電視臺，最能合得來的就是劉明，劉明也一直對自己關照有加。在劉明的設計中，如果他成功如愿，新聞部的接班人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云來。沖著這一點，他不會不幫忙。

云來找了一個安靜隱秘的地方，約劉明吃飯。醉翁之意不在酒，劉明知道，這個節骨眼上，誰都能分出個高低香臭，沒有人會請他吃飯。云來從來沒有請誰吃過飯，請了劉明，劉明覺得這是天大的面子，必須來。

云來先是向劉明道歉。說自己從來沒有動過到新聞部的心思，現實是怪物把自己推到這個位置上。劉明說，這個我知道，事情到了這個份上。都是我自找的。你請我吃飯不是說這些吧。

劉明是個聰明人，任何事都瞞不過他的耳目。云來只好實話實說，把新聞部出現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劉明，這在電視臺是個絕密事件，只有書記、臺長和云來知道。現在，云來把這件事告訴了劉明，劉明先是喝了一大杯酒，對云來的信任表示感謝。他也說了一大堆掏心窩子的話。

劉明說，那天的新聞他看了，看了之后就覺得是個陷阱，領導絕對惱怒，但不好表達和處理，他也為云來捏著一把汗。

他語重心長地說，云來啊，新聞工作是一條看不見的戰線，新聞部主任就是要處理好這種沒法挑毛病的毛病。領導看了自己不滿意的東西，按規定，這一切又很正常，不算錯誤，他就記在了心里，在心里總是先入為主地否定你，你就是把其他的工作做得像一朵花，有這只蒼蠅噎著，不會說你個好。相反，把關鍵的時刻和關鍵的問題解決好，領導就從心里認可了你。

聽了劉明的話，云來隱約記起了書記的談話，在他履職前夕，書記曾說過，劉明是個干新聞工作的料，如果再歷練歷練就更好了。看來，對他的調整，是在有意歷練他。

劉明表面上事不關己，實際上電視臺的任何動靜都在他的把握之中，這是十幾年干新聞工作的習慣，也就是所謂的“敏感性”，他就是靠這個吃飯的，也是靠這個來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的。要是別人遇上這樣的事，早已灰心喪氣，他不。不到最后一刻，他不會放棄。他同樣堅信：電視臺再也沒有第二個人比他適合做新聞部主任。在電視臺，新聞部是靈魂，新聞部主任就是靈魂中的靈魂。他必須保衛他的自尊，保衛他苦苦經營的成果。一段時間里，劉明也很頹唐，但很快就恢復了從前的那種自信。他能從市委市政府細微的變化中，判斷主流的動向，因而他總能提前一步半步把工作做到前面，新聞部在他的帶領下，人們從每天的《曙光新聞》就可以把握領導的思路和今后的大政方針，這一點，那些諳熟政治的處級干部都很佩服他。

云來把一切都攤開了，剩下的，只等劉明表態。劉明并不急著表態，他先是講了自己最近的讀書心得。他說好長時間沒有扎下心來讀書了，腦子都快銹蝕了，把從前讀過的書再讀一遍，認識大不一樣了。

他說的是《聊齋》中的《狂生》一節。其中的細節我們都耳熟能詳。故事說的是狂生狂妄得一塌糊涂，因為狂妄，他一貧如洗；因為狂妄，他贏得了一位刺史的敬仰。他們常常在一起飲酒，視人間富貴如糞土。也就是在這當兒，朋友都求狂生辦事，狂生一概接應，也一籃子托到刺史那里，刺史開始辦得很利索，后來就大為光火，狂生也大為光火，為此，刺史留下一句絕話：你如此無禮，難道不怕我將你全家滅門?狂生也有一句硬話：在下光棍一人。無門可滅。從此，兩人互不來往。本來，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可后來，狂生在朋友的幫助下，有了新房。娶了妻子。這時候，狂生見了刺史又是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人們都笑話狂生沒有了氣節，狂生笑說：我現在有門可滅了。

劉明想用這個故事講人生的道理：人不能一條道走到黑，要學會變通。云來不買賬，甩出一句：狂生的價值就在于狂，不狂就不是狂生了。一直狂下去，就會“長留清白在人間”；不狂了，換來幾間瓦房，一室嬌妻，有啥意思。

云來的一席話，劉明品出了滋味，云來和他不是一路人，他們追求的不是一樣的東西，他是可以變的“狂生”，云來是個死不改悔的“狂生”。正因為這樣，劉明覺得他們才有合作的空間，互不交叉。也就沒有糾纏和矛盾。劉明決定要交云來這個朋友。要幫云來走出困境。

他們在飯店里坐了一個下午，劉明把新聞部的每一個人都頭頭是道地講了一遍，劉明重點強調了新聞部主任的職責就是把人管好，管人的關鍵就是把人心聚在自己的一邊。讓大家心齊、氣順，有了這些，每個人都會給你操心的。不然。主任累死，該出的問題還得出。

劉明說，他會找機會敲打敲打新聞部的“老油條”的，讓他們不能欺負老實人。

時間一天天過去，新聞部仍然是不溫不火的狀態，領導們都認為這樣下去，會形成慣性，工作將越來越不好開展。自從云來上任以來，全臺的新聞工作似乎摸不著方向，一直是被主要領導牽著鼻子轉的，領導今天說這樣，新聞部就這樣；明天領導說那樣，新聞部就那樣，勞累不說，還理不出個頭緒，這是—個誰都看得出來的隱患。

云來有事沒事就往劉明的辦公室跑，把各種瑣碎的消息一股腦地拋給劉明。劉明歸納一二三之后，做一套完整的新聞選題，云來拿著選題又屁顛屁顛地往臺長辦公室里跑。開始的時候，臺長看一眼選題只是說再看看，一看就沒了下文。云來知道。這是臺長不認可，又不好打擊云來的積極性。后來，臺長就開導起云來了。臺長說，新聞工作是一項長期復雜的工作，不出亂子就是成績，千萬不能揣測領導的意圖，這樣下去會很危險的。臺長的話不無道理，云來也不好說什么。再說，臺長的謹慎態度，也是在大風大浪中鍛煉出來的。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在電視臺這樣的單位工作，無過就是福啊。幾個回合下來，云來身體里的那股勁像被無形的手抽走了，他再也無法面對劉明的好意了。一個領導一個作風，身在屋檐下，他只好誰當政聽誰的了。他的那種“狂生”的狂勁，只能使在工作以外的事情上了。

就在當兒，臺里決定兩條腿走路，一條腿“弘揚主旋律”，另一條腿“堅持三貼近”。領導和老百姓常說。曙光電視臺的節目沒啥看頭，不是開會就是視察，人民群眾的疾苦視而不見，建設和諧社會，新聞單位要在人民群眾與黨和政府的溝通上下功夫。鄰近的幾個城市都開設了民生新聞欄目，收視率高，經濟效應也不錯。臺長把開設民生新聞欄目的想法與宣傳部和市上主要領導進行了匯報，領導拍案叫好，臺里趁熱打鐵，就把這事定下了。

臺長有自己的想法，他想從人民群眾的角度，提高輿論引導的水平。比如，市委市政府為老百姓辦的實事、好事，讓老百姓自己講出來，就比單純的說教有力量。當然，個別部門損公肥私的現象也要加以曝光。還有諸如暖氣不熱、自來水不通、井蓋子被偷，但說無妨。這個任務本來是交給新聞部辦理的，后來經過云來的力薦，劉明成為這個欄目的負責人。欄目就是陣地，有了這個陣地，劉明就想好好耕耘一番。

劉明是個閑不住的人，他先是用了十天時間搞了一個欄目框架，也就是欄目的形態，這等于編好了一個筐，筐里有幾個小方格，把雜七雜八的東西歸類放進去，就顯得整齊有序了。臺長看了劉明的框架策劃，比他想象的還要好。臺長說，我們要開一個中醫鋪子，首先要有店面和藥匣子，現在，劉明給我們設計了別致新穎的店面和藥匣子，上面標注了黃連、半夏、甘草，剩下的事情，我們往里面裝東西就是了。

臺長的比喻很到位，既肯定了劉明的工作，又把自己放在了一個權威的高度上，語氣嚴絲合縫、滴水不漏，劉明在興奮之余，聽出了弦外之音。

民生新聞欄目雖然屬于新聞部，但卻是臺長親自抓的工作，欄目和新聞部的關系就很微妙，就像劉明和云來，他們兩個人本來不存在誰管誰的問題。有了這樣的變化，劉明就得先掛在新聞部，人員、車輛都得從新聞部調配，云來大方地讓劉明挑選，可劉明心里清楚，時政新聞是主角，他不能喧賓奪主，他感激云來的大度，自己只帶了三個實習生和一輛破舊的吉普車就開始干活了。

也許是長久的沉積，劉明開辦的《曙光零距離》很快就打響，“目擊”、“熱線”、“觀察”等幾個版塊成了曙光人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這是臺里所有的人都始料未及的。社會上引起了反響，高層也有了回應，很多人都認為對劉明的處理似乎過了，這樣的一個人才，不去重用，簡直就是歪風邪氣。

從那以來，臺長一直陰沉著臉，見了云來也不說話，按照他原來的設計，是要讓云來或者新聞部的人承擔這項任務的，云來推薦了劉明，他也就沒多想就同意了。造成現在這個局面，他把一切怨恨都記在了云來的頭上。他調任電視臺臺長，是擠了劉明的位置，這是上上下下都很清楚的事。他上任之前，不少人都擔心他坐不穩這個業務性很強的位子，他為此很不服氣，在心里把勁憋得足足的，想讓那些人看看他的能耐。沒想到，國慶招待會的事書記親自找了他，第一炮就打啞了。好不容易開辟了新路子，還把劉明捧到了前臺，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事媽?這個云來。臺長在辦公室氣呼呼地說了一句。

看著劉明的大手筆，新聞部的記者仍然是井井有條的樣子，好像一切都是他們所預料的那樣，沒有一點驚訝。新聞部的亦步亦趨是臺長的大政方針，云來有再多的想法，劉明的主意再高明，也沒有用武之地，云來只有小心伺候著，從每一個畫面、每一句解說詞細摳，盡量不出一看一聽就能發現的低級錯誤。云來也只能這樣了。

臺內開花臺外香，劉明的《曙光零距離》一路躥紅，成為曙光電視臺的一個收視熱點。但臺里卻靜悄悄的，好像視而不見，每周的工作例會上，臺長幾乎不提《曙光零距離》的事，即使提及，也只是強調新聞的輿論引導，有爭議的東西最好不要去碰，免得惹麻煩。新聞媒體被告上法庭的事比比皆是。

臺長的思路顯然跟劉明的做法是兩碼事，臺長主張穩，也就是守陣地；而劉明講究的是以攻為守，所謂進攻是最有效的防守。新聞宣傳到了地方上這一級，上情下達就成了最主要的任務，市上有什么精神，原原本本地傳達下去，傳達的方式，就是新聞，相當于召開全員大會，要把全市幾十萬人召集起來，不可能做到，而電視這個大眾媒體，恰恰可以實現這個目標。但更多的事情需要提前造勢，領導的許多想法，自己吃不準或者自己不便說出來，如果電視說出來了，上上下下的反映也出來了，對于開展工作，就會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如果新聞宣傳達到這樣的境界，那就最好了。劉明追求的就是這個，他一直努力改變被動的“傳聲筒”的現狀，實現主動的“引導輿論”。從這個角度看，劉明是個戰略家。

臺長耐心地等待著，等待著揪劉明的小辮子，在他的步驟中，《曙光零距離》出事是免不了的，出上幾件事后，就把劉明打發了，再不讓他出這個風頭了，再這樣下去，他在電視臺的地位就徹底動搖了。

就在臺長急不可耐的時候，他等來的卻是自己的禍事。早晨剛上班。就接到檢察院檢察長的電話。說是電視臺新聞部的一個記者被拘留了，涉嫌詐騙。臺長第一時間從檢察長那里了解了詳細情況，那個記者給別人辦事，收了一萬元的好處費，被告發了。記者死活不承認，但從他的辦公桌搜出了沒有拆封的一萬元現金，銀行的封簽都好好的。

一萬元是個檻，到了這個數字，那個記者算是完了，曙光市屁大的地方，一時間被傳得沸沸揚揚，無形的壓力正從四面八方向電視臺涌來。

第二天的全市干部大會上，書記不點名地批評了這件事，語氣很重，說到了領導責任的問題，聽得臺長出了一身冷汗。

會剛散，臺長就叫了云來在附近的茶館里密謀，臺長的意思是讓云來想盡辦法找到當事人，說通當事人撤訴。他再活動活動，把人放出來，哪怕是開除給處分，單位內部處理，影響就化解了。

辦這事，云來云里霧里的，一點也不在行，他首先想到了劉明。云來見了劉明，一邊大罵那個記者太黑心，辦個芝麻大的事，就收人家一萬元，怪不得人家告他；一邊不住地唉聲嘆氣。劉明看著他，不動聲色，看得云來都急了，就在云來快要急眼的時候，劉明說了一句話：是臺長派你來的吧。

劉明就是劉明，一語中的。云來避開劉明的問話，也算是回答：不管是誰說的，難道你手下的兄弟，你就無動于衷嗎?劉明也狠狠地說了一句：咎由自取。然后對著云來發火：早就給你說過，新聞部的那幫人，必須時常敲打，你看，出了這樣的丑事，怪誰?云來急了：難道怪我?

最后，還是劉明剎住了火氣：算了，算了，不說這些了，我能不管嗎，我已經說通了當事人。他已經撤訴了，人明天就出來了。剩下的，讓臺長處理吧。

事后，云來才知道，新聞部的那幫人早就找了劉明，那個記者的家屬也鼻子一把眼淚一把地找了劉明，劉明才出馬擺平這件事的。好在那小子一直沒有承認自己的敲詐，說是錢沒用上，是要準備還給當事人的。要不，這事就鬧大了。

種種跡象表明，在新聞部，云來還是個編外人員，他像一滴油，漂在新聞部的水面上，實際的當家人，還是劉明。好在是劉明，要是別人，見死不救，云來就真正霉透了。你說，剛剛官升半級，再因為出事被擼掉，丟人不丟人。不管怎么說，他還是從心眼里感激劉明的，更佩服劉明的處理繁雜事務的精細。

一連串的事兒，已使臺長只有招架之術，沒有反擊之力。種種跡象上看，曙光電視臺的振興計劃已經全面收縮了。臺長甚至后悔開設什么民生欄目，民生，民生，民生的積弊太多了，多得堆成了山，解決民生就是個愚公移山的事兒，解決民生問題還得靠發展，靠經濟實力，電視上說三道四，容易引發群訪事件，給市委和政府添了亂，領導的怨氣，最后還是要發在臺長身上，這挨板子的事，都得臺長承受。

臺長很清醒地認識到，現在不是窩里斗的時候，必須擰成一股繩，保證電視臺工作的平穩開展。不管是民生新聞還是時政要聞，不求領導表揚。只求領導挑不出毛病。臺長認真地找劉明和云來談了話，以老大哥的身份和口吻，語重心長地鼓勵他們好好干，好好干的前提就是不要出任何差錯，自己年齡大了，干不了幾年了，這電視臺的未來，還不是他們的。

有了臺長的一席話，云來輕松多了，臺長終于轉變了對劉明的看法，這也是云來最希望看到的。劉明迅速表了態：堅決按照臺里的要求，把好民生新聞這道關口。劉明在表態的時候，把臺長的要求說成是臺里面的要求，臺長聽了很不舒服，一字之差，雖然上升了高度，但拉開了他們的距離。這說明，臺長的位置，在劉明心里分量的輕重。當然。這一字之差的微妙區別，云來是無法感受的。

夏天，永遠是曙光市狂歡的季節。濃郁的綠陰。熱鬧的小吃街，豐富的廣場活動，幽靜的公園，到處都擠滿了人，涼爽的微風中，傳來祥和的歡歌笑語。云來和劉明在夜市上喝啤酒，好不容易又是一段平穩的日子，云來過起了閑云野鶴的生活，自己享受的同時，他沒有忘了劉明，這幾個月來，都是劉明在給自己出謀劃策。在劉明的眼里，按部就班地做新聞是最簡單的事，用不著費心思。

劉明常常有一種憂患意識，他有一個理論：不出事，就意味著要出大事，到時候，他和云來很可能都是陪葬品。劉明說，領導是個怪物，級別越高。越怪。就拿新聞來說，他看著不滿意、不到位。又說不出毛病，他不會說。等到這樣的感覺積累到一定的程度，他會隨便找個別的理由，輕輕松松地把你收拾了。

云來不以為然，他不想延續這個沉重的話題，他告訴劉明，南方一個城市的電視臺在招聘記者，待遇特好，劉明再合適不過了。劉明一臉沮喪。他說他哪兒也不想去，早已不是闖蕩的年齡了。年輕的時候，人是一顆種子，飄到了哪兒都能生根發芽，人到中年，他這顆種子已經長成了一棵樹，茂盛也罷。干癟也好，根已經扎在曙光市了，再挪窩，就要傷筋動骨了。就在劉明抒發悲觀情緒的當兒，他的手機響了，沒說幾句，就向云來擺了擺手，急匆匆走了。

第二天，云來聽說山里下大雨，洪水沖開了防洪大壩，沖毀了市郊的很多民房。云來奇怪了，這么大的事，他這個新聞部主任一無所知，開始他覺得這是個傳言，后來他打電話問了防洪指揮部。證實了此事。他更加不解，這可是個天大的新聞，市上方方面面的領導肯定親臨一線，就是不發新聞，也應該拍下來。

云來像熱鍋上的螞蟻，給臺長打電話，關機；給劉明打電話。也是關機。奇了怪了。他這個新聞部主任，號稱千里眼順風耳，現在卻被蒙在鼓里，他顧不了多少了，把電話打到了宣傳部，宣傳部的常務副部長是云來的鐵哥們，他告訴云來，劉明正在處理這件事呢，讓云來別打聽了。

云來愣住了，他一臉茫然，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一個局外人的尷尬。

一切都像劉明所預料的那樣，禍事降臨了。

這次防洪大壩被沖毀的事，被傳得沸沸揚揚，有人甚至說，那防洪大壩是個豆腐渣工程，一股山洪就煙消云散了，其中肯定有腐敗黑幕。市委已經組織調查組，對防洪壩的水毀現場進行了實地取證，可是時過境遷，沒有絲毫的蛛絲馬跡能夠證明工程本身的問題，根據有關部門的匯報，這是百年一遇的大洪水，如果真是這樣，防洪大壩的潰堤就是防不勝防的事，屬于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只有如此了。下一步的任務只能是總結教訓，修復水毀工程了。偏偏就在這時候，調查組想到了電視臺，這是惟一的線索，通過電視臺拍攝的現場錄像，就能說明一切問題。

臺長意識到，這可能是電視臺咸魚翻身的最好機會，臺長當即回話，說十分鐘后，就把影像資料送到。剛放下電話，市長秘書又來了電話。讓他把影像資料直接送到常委會議室，市上的主要領導都在那里等著呢。

時隔三天，市委書記親自到電視臺來了，臺里召開了科級以上干部大會，書記做了簡短的發言，基本上否定了電視臺干部調整以來的工作，主要有三點：一是新聞宣傳主旋律不突出；二是主要領導不思進取；三是隊伍建設嚴重滯后。有這三點，大家就立刻明白之后發生的事了，但大家感到驚訝的是，接替臺長位置的卻是劉明。

誰知道呢，晾在一邊的干紅薯卻成了香餑餑。這事，可能只有云來知道。

臺長接到市長的電話后，匆匆找了劉明，要劉明準備好那天夜里拍攝的錄像帶。可劉明卻無奈地告訴臺長，那天水勢迅猛，電瓶燈的電瓶進水了，沒有補充光源，黑乎乎一片，什么也沒有拍到。臺長當場就發火了，讓劉明去給市上領導解釋。

臺長和劉明趕到市委常委會議室，領導們齊刷刷地坐著，臺長沒有開口，劉明講述了自己的理由，邏輯嚴密，簡明扼要，說自己在大浪濤天的洪水中，為了保護設備，差點被洪水沖走。

看著他們委屈的樣子，書記說話了：那么大洪水，人沒出事，就是萬幸，你們辛苦了。

關于這件事，電視臺流傳著兩個版本。一是說劉明清楚地拍到現場發生的一切，回來后把錄像仔細看了一遍，他敏感的嗅覺再一次預感到，如果把這條新聞發出去，曙光市的政壇必將有一場大地震。曙光市的防洪壩工程是全省的重點工程，省上撥付的工程款是幾千萬。但曙光市是個綠洲城市，干旱少雨，幾十年了，連個洪水的影子都沒見過。修防洪大壩，僅僅是市里爭取省上資金的由頭，大量的資金都挪用到農村水網改造和城市基礎設施建設上了。這些情況劉明一清二楚，那些報道還是他親自執筆寫稿的呢。當時，他還在暗暗佩服領導的膽略呢!可現在發生了防洪壩工程被沖毀的事，追究起來，那可是一批人啊。他可不能成為引發這次大地震的導火索，哪怕是被處分，也不能這么干。劉明一狠心，把錄像帶上的內容全部抹掉了。

不想，他歪打正著，暗合了領導的心意。

還有一個版本，是劉明感到事關重大，秘密地向某領導做了匯報，得到了領導的暗示。對那些錄象資料進行了緊急處理。

不管怎樣，劉明一步一步實現了自己的目標。盡管當了臺長，他還是不放手新聞部，仍然兼任新聞部主任，云來升為副臺長，主管專題創作和全臺的后勤行政工作。

在很多場合，劉明都自豪地說過：新聞真是我的福地啊。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