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因為渴望自由,一切都源于珍惜生命,為了實現這一目的,蘇軾最充分地發揮了人類所特有的超越機制,以其卓越的藝術人生實踐證明,不僅只是物質的超越可以改善人的生存質量,精神超越同樣可以改善人的生存質量。這里精神的超越即海德格爾所說的“詩意的棲居”,即以審美的眼光看待世間萬物,以審美的方式生存。這是蘇軾能夠成為中國傳統文化“標本”的原因之一,體現了他的詩化的體驗生命與超越生命的生存智慧。
海德格爾說:“思必須在存在之謎上去詩化,詩化才會把早被思過的東西帶到思者的近處。”蘇軾正是在詩化之中體驗生命,又在生命中體驗詩化之在的。于是,在月圓的中秋之夜,一個人雖苦懷兄弟,把酒獨飲,卻仍就“起舞弄清影”,獨樂其樂;在貶謫黃州的苦悶日子里,一個人到酒家獨自痛飲后醉臥荒郊,卻發現此地竟有如瓊瑤般晶瑩澄澈的“一溪風月”,且“亂山蔥蘢,流水鏘然”,竟有“疑非塵世”之美;還是在貶謫的日子里,還是夜飲沉醉晚歸。無法回家“敲門都不應”,無奈“倚杖聽江聲”,面對滔滔江水逐漸地“夜闌風靜觳紋平”,詞人卻由“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的悲嘆轉入了“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馀生”超然心境中,在美好設想中詩化了人生,正是詞人珍惜生命不肯自苦的表現。無論在對痛苦的體驗中,還是在對快樂的體驗中,均能將一己之生命體驗與世界萬物達成一片,在對世間萬物的審美觀照中而獲得一份生命的領悟,生命的超越,達到一種詩化的存在。這是蘇軾以生命之領悟映射世間萬物之所得,由此他才能夠于近處把握住生命的本質。
生命是本體,而生存只是作用。生命既不能離開生存這一載體,但也不能為生存所累,只有通過對生命體驗來超越生命,才是明體達用、本末兼濟、悲智雙修的現實可行之道。恰如蘇軾所言“人能弘道,非道能弘人”。道不能決定人,而人能主宰道。人不是道的附庸和奴隸,而是實踐道、發揮道、創造道的主體力量。蘇軾發揮了人的超越精神,不再拘泥于一時一事的得失成敗,從現實局促的功利之心的束縛中徹底解脫了出來,以一種更開闊的胸懷和更深邃的眼光對現實進行了審美體驗,這就是他執著而又超越現實、現實而又審美的人格精神。
這種審美的人格在蘇軾的詩文中大都是在對自然景物的觀照中自然而然地體現出來的,自然意象恰到好處地傳達出蘇軾超越人生挫辱的生命體驗與感受,讓讀者在自然的意象中去反復體昧咀嚼感受其深蘊的意味,恰如明代王廷相所言:“言征實則寡余味也,情直切而難動物也,故示以意象。使人思而咀之,感而契之,邈哉深矣,此詩之大致也。”大文豪蘇軾正是在對自然萬物的審美的意象中體驗人生,在詩化的生存中超越人生的。
如這樣一首小詩《題西林壁》,全詩只有四句二十八字,卻景、情、理兼備,頭一句“橫看成嶺側成峰”寫景,次句“遠近高低各不同”是對景下評,顯示出作者看山的驚喜與感悟,末兩句“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是對人生境遇的充滿哲理的解悟了。但是一首小小的七絕究竟不能細致地寫景、充分地抒情、暢遂地宣示人生的哲理,而這篇《前赤壁賦》卻能讓我們充分體會到蘇軾是如何在自然萬物的審美意象中抒發胸臆的。這篇賦以夜游赤壁之景物:江水、明月、清風作依托,先寫夜游之樂,主客的情緒是愉快的,“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接著卻樂極而生悲,由月夜江水想起曹操詩句,當年曹操兵下江南,橫槊賦詩是何等的英雄氣概,如今也不免被浪沙淘盡,由此而生人生須臾、登仙乏術、追求永恒之不可奈何的感嘆;接著又因悲生悟,主人蘇子順手以江水、山月作比,以水的逝去而又常流,月雖盈虧而又永生的自然現象闡發變與不變、瞬間與永恒的關系。世界上所有的事物的差別都來自于相互比較,蘇軾注意到了事物相反相成的辯證關系,以哲人的睿智取消了事物間的差別和衡量事物的客觀標準,把自然萬物和歷史、人生放到一個更大的參照系中去考察,隨著參照系的無限擴大,具體事物的價值和意義就無限縮小,以至可以忽略不計,于是萬事萬物就平等了。蘇軾年少時讀《莊子》,就曾說過:“吾昔有見于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道家思想在這里體現在蘇軾身上是莊子的“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的齊物觀。“齊物論”讓蘇軾以一種高昂的姿態凌駕于一切困難之上,所以當客人“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知不可乎驟得”而生悲時,蘇軾卻以一種超然樂觀、曠達灑脫的胸襟和氣度,在對自然萬物的審美觀照中化悲為樂:“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投入到美妙的清風、明月、江水的自然之中求得心靈的解脫。在這篇賦所營造的審美的世界中,蘇軾表達的是其人生坎坷、政治失意后對世事采取的一種超然物外的達觀精神。有了這樣一種認識,自然也就不會自苦于人生的曲折了,蘇軾的這種達觀精神形成了他詩詞中特別的審美傾向,傾向于從平和、充實、完美的自然之中感悟,這種感悟無處不在,甚至在這樣一首借景寫情的詞中也表現了出來“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冢繞,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既借助枝上柳綿透出了對自身政治生涯的悲嘆,又轉而借天涯芳草表達了超越自悲的曠達的人生態度。
蘇軾不僅是文人與哲人,也是政客,而且主要是一個失意的政客。雖抱著“致君堯舜”的理想,無奈現實難如人意,人世坎坷,出世卻也為難。“獨善”與“兼濟”這個古老的話題又一次被提到了蘇軾的面前。陶淵明因“有志不獲聘”而“歸去來兮”,“兼濟”不得只能“獨善”,他集儒、道一身,把田園當作心靈的避難所,借以逃避熙來攘往的污汝世界,進而體察山林田園的“真意”;李白一生都在出世與人世之間徘徊,道家的自然人格和儒家的倫理人格交錯體現,且具有濃厚的仙、俠思想。他一方面自信“天生我材必有用”,一方面又“舉杯消愁愁更愁”,雖然也曾有一番建功立業的抱負,但現實的不如意讓他只能去尋求身心的自由。而蘇軾則打破了“獨善”與“兼濟”的人格界域,將二者重新建立在了和諧心靈的基礎上,使之成為豐富自我、發展自我的兩種手段,在某種程度上兩者形成了一個融合無間的統一體。他以思辨的方式,對人生進行了形而上的超越,并對生命本體進行探索。在人生逆境中,蘇軾以自己的特有的文化心性,把儒家“用之則行,舍之則藏”、“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與道家的“任其性命之情”和“齊一萬物”,以及佛家的“四大皆空”、“萬法平等”等易于導向消極的思想賦予了積極的內容,將其作為一種認識自我、發展自我、顯揚自我的理論根據和精神支柱,培養了他不懈、不懼、不餒,任真自適而又觀照現實的自由生命品格。其《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和《念奴嬌-赤壁懷古》可以說正是他和諧融通的生命品格的詩意吟唱。這兩首詞都是蘇軾在政治上遭受挫折,甚至經歷了生命危險,人生遭受極大不幸的時期寫的,但這兩首詞的感情基調既不是悲憤激昂,也不是沮喪灰暗,而是從宏大的時空意識中尋求超越,前首詞開頭把酒問月:“明月幾時有,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今夕何年,乃是對永恒存在的向往,在這永恒存在的對映下,由月的陰晴圓缺而感受人的悲歡離合,從審美觀照中認識到人生與自然一樣,因而無須自怨自艾。后一首也是一開頭就在上下幾千年,綿亙數千里的宏大景象上展開“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在這樣浩淼的時空框架之中以逝去之江水為依托發出人生短暫、功名虛無的感嘆。從而把人生的挫折懊喪引向高遠之處。這種審美觀照反映出蘇軾的人生哲學雖然缺乏激烈抗爭卻又表現了不甘沉淪的高傲性格。于是就有了蘇軾雖被降職為地方官,照樣以天下蒼生為己任,在杭州巧妙地疏通運河、疏浚湖水,在徐州以才智抗擊洪水等許多為民謀利、為人傳誦的卓越政績,也有了他身居顯赫高位時在政治風浪中的淡然處之。這是一種大氣,榮辱得失間皆不喜不懼,它承載著生命,使生命不為利誘所惑,不為威逼所屈,一路泰然前行,達到人生的自由境界。
與一般人對生命不自由的感受僅僅停留在現實的處境層面不同,蘇軾對生命的不自由的體驗常常被提升到對歷史人生問題思考的層面,這突出表現便是其詩詞中一再詠嘆的“人生如夢”主題。如“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說蘇軾詩文中的人生感嘆“總深深地埋藏著某種要求徹底解脫的出世意念”,并說“它類似于叔本華”。其實這種要求徹底解脫的出世意念所包含的僅是對生命自由的渴望和在現實中生命又無法自由的感嘆,更主要的是由此而產生的生命思考。由于蘇軾這種人生感嘆是“對整個人生、世上的紛紛擾擾究竟有何目的和意義這個根本問題的懷疑、厭倦和企求解脫與舍棄”,因此,已經超越了一己悲歡之感受,究其實,他反映出人類面對來自社會與自然的種種局限而產生的精神逼迫感與生命無常感。在那些對生命短暫無常、人生身不由己之現狀的深切體驗中,所表達的正是對時間與存在問題的深刻思考。蘇軾的悲嘆可以說是一種智者的悲嘆。然而蘇軾不僅是一位智者、一位哲人,更是有擔當氣魄的志士仁人,面對生命的痛苦,他有著明確的超越意識,在他的胸中常常充溢著一種以儒釋道諸家思想為主修養而成的大氣,正是這種大氣使他不會被生命的煩擾痛苦所壓倒,反而要超越現實生存中的困苦。如《定風波》這首小令:“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同樣是在對自然的審美觀照中,面對人生路上的風雨襲擊,表現出“福禍得喪。付與造物”的態度,只管在穿林打葉、山頭斜照中旁若無人地信步高吟。
因此,詩人會投身于自然,化為自然、體證自然的萬千變化的姿態和生生不息的生趣;詩人會放落“我”心而以天地為心,在“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中與萬物合為一體,達到一種無我境界。達到這樣一種化境,必須要求作者有一種率真、自然之本性。而蘇軾的個性中正有著這樣一種率真、自然的本性,他對于國家事物敢于堅持自己的主張,“盡言無隱”“不顧身害”不肯做圓滑的官僚,始終堅持黑白分明、表里如一的精神,也因“受性剛褊,黑白太明”而“難以處眾”。而恰是這種率真和對理想境界的追求使他在歷經人生挫辱和宦海沉浮之中總能從對自然人生的審美觀照中得到超越與解脫。
所以歷盡人生挫辱的蘇軾總能以平淡之心“隨物宛轉”“妙契自然”,在對自然的審美觀照中融入其中,拋卻煩惱得到解脫,達到一種“肴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的全然忘卻人生煩惱自由自在的人生境界。
以審美的方式觀照自然萬物,發現生命的自由美好,從而體驗生命的自由美好,這是一種靈氣,有了靈氣才能在體驗生命的同時,超越生命、享受生命,才能如蘇軾對其弟所說的“胸中廓然無一物,即天壤之內,山川草木蟲魚之類,皆是供吾家之樂事也”。
在審美觀照中體驗和超越人生的榮辱得失,使蘇軾做到了有史以來真正的曠達和執著,他的精神超越卻不離對現實的執著:他從細微的現實生活中體味生命的本真,又以一顆平常心超越生命的得失、利害,從而體驗到生命的自由美好,建立了以感性的心理自由為指歸的審美的人格精神。其審美的人格包含了最大限度的人性的豐富性和發展的可能性,讓他的同時代的人及后來人都為之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