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五號屠場》是已故美國作家庫爾特·馮內古特(1922-2007)的成名作。作家抱著冷眼旁觀和不加評判的態度來描寫美國二戰前后充滿失望、憤懣、悲觀、痛苦的時代情緒。然而,這只是小說的表層含義。《五號屠場》實為死亡與重生、悲傷與歡樂、絕望與希望、嚴肅與幽默的對立統一。小說中的死亡意象孕育著重生主題,體現了作家對人生和世界的深刻理解和熱切的人道主義關懷,賦予人們勇氣和頑強的生命力。
小說的題目暗示戰場就是一個屠場,在那里,人像動物一樣被無情地宰殺。小說的副標題“兒童十字軍”則把現代戰爭與歷史上的兒童十字軍東征聯系起來。馮古內特借此影射同樣是由當權者發動、年幼無知的青年人參加的現代戰爭。權威的力量僵化了人的生活,也使馮古內特更加關注人類的生存狀態。他在小說中提到《圣經》中關于大毀滅的故事。羅得的妻子未聽勸告,回頭看被上帝用火所毀滅的城市,于是她被化成一根鹽柱子。僵硬的鹽柱子使人聯想到德累斯頓空襲后的無數僵硬的尸體。馮古內特這里真正的意圖則是反抗這種權威并使人們擺脫它的力量。他自稱是一個鹽柱子,因為他回顧戰爭、向后看了。這不僅是對戰爭痛苦的回顧,更是一種嚴肅理性的審視。
在小說所描寫的地獄般的世界中,死亡被賦予復活、更新、變革的內涵。死亡與新生的交替循環則是狂歡化文學的一個重要特征。巴赫金的“快樂相對性”(ioyful relativity)理論認為生與死、上升與下降、上部與下部的變化與替換都是不可避免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五號屠場》中的死亡場景被施予濃墨重彩以達到凸顯復活和更新的主題。因為死亡往往蘊含著另外一個生命的種子,就像永無止境的生——死——生的循環。
首先,小說形式和內容上的任意的輪環重復結構強化了這種生死循環交替。馮古內特在第一章中引用一首歌來暗示小說的循環結構,歌曲的循環結構暗示生命是輪回的、自我更新的。馮古內特在第一章的最后寫道:“書的開頭是這樣的:聽:比利·皮爾格里姆掙脫了時間的羈絆。書的結尾是這樣的:普——蒂——威特?”小說的開頭和結尾如此近距離得出現并相互呼應,這使得小說結構成環狀。小說的循環結構往往與死亡——新生的主題密切相關。雖然比利預見到自己的死亡,他還是平靜地接受了并聲稱自己的死亡只是身體上的死亡而且片刻后又會再活轉過來。正如巴赫金所說,主人公的死亡孕育著更新,即經過一個凈化的過程而最終超越自我。最終,小說的結尾又回到比利的德累斯頓經歷:當比利從五號屠場的肉庫出來看到轟炸后的城市廢墟時,春天已經來臨了。這樣,馮古內特“著名的德累斯頓之書”擁有了一個開放性的結局,再生和更新的象征把形式和主題聯系起來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
其次,小說情節上的死亡與重生的并置賦予死亡狂歡化的意義。這樣,對死亡的想象被激活成“極度的悲哀和極度的幽默”。當瓦倫西亞得知丈夫比利在空難中嚴重受傷時,她一邊號啕大哭一邊駕車趕往醫院。途中她的汽車尾部被撞,當她趕到醫院時由于吸人過多的一氧化碳而死亡。戲劇性的是。生命垂危的比利卻最終生還并在醫院逐漸康復。比利突然面對妻子的意外死亡和自己死亡邊緣的重生,這種狂歡式的困境同樣出現在拉伯雷的《巨人傳》中。龐大固埃面對妻子的死亡和兒子的出生不知是該悲哀還是高興。此外,轟炸結束,幸存者被要求在廢墟上挖死尸,和比利一起干活的毛利人由于惡心嘔吐不止,以至于吐斷腸胃而死。另一個幸存者埃德加·德比由于從一處地窖拿了一只茶壺而被處以死刑。這些相反兩極的并置增添了《五號屠場》的狂歡色彩,凸顯了后現代生活的困境和荒誕。
五號屠場的世界無疑是—個狂歡的地獄。諷刺與幽默、嚴肅與滑稽的融合相交使得原本陰森恐怖的地獄染上了狂歡的色彩。笑不僅是對憂傷、悲劇和災難的一種可能的校正,還意味著自由與生機,與官方世界的單一和嚴肅相對。《五號屠場》中的死亡和恐懼以怪誕甚至可笑的形式呈現在哈哈鏡中。作為狂歡節的重要特征之一的笑有助于呈現和理解現實,因為笑具有肯定和否定的雙重含義。小說中,悲慘事件往往與滑稽場景并置,其作用與其說是減弱了陰森恐怖的氣氛,不如說凸顯了世界本身的殘酷性和荒謬性。
最后,小說敘事的空間及時間維度也強化了死亡與重生的主題。主人公比利的時空旅行使得敘事的時空維度趨于混亂,本末倒置。故事的敘述以比利的意識流形式呈現給讀者。讀者只能從敘事的碎片中建構起比利的生活與事件發生的歷時順序。其中有一段非常新穎有趣的倒置描寫,即比利倒著看一部關于二戰中美國轟炸機的影片。炸彈鋼罐使大火收縮,飛回轟炸機炸彈倉;飛機飛回基地,炸彈的鋼簡被拆卸下來,里面的危險成分被分離成礦物并被妥善掩埋;飛行員成了高中生,希特勒成了嬰兒,全人類成了亞當和夏娃。時間的倒置給秩序以混亂,旨在打破舊的世界、重新建立新的秩序,因此也就意味著更新與重生。他想用文本的混亂解構主流社會的政治及其秩序,用笑話釋放長期壓抑的一腔怒氣,用揶揄調侃抨擊社會的種種罪惡和人類的愚行。
在馮古內特看來,只有通過狂歡式的想象。人們才能應對一個充滿死亡和戰爭邪惡的世界并繼續生存下去。用狂歡化的視角來描寫死亡,馮古內特更加強調更新與再生——狂歡化的典型特征之一。更新與再生的主題呼喚現有社會的變化、更新和改革。狂歡化文學策略并非只是為了破壞和顛覆,在否定的同時還蘊含著再生和更新。解構與建構并存體現了狂歡體合二為一的雙重性哲學內涵。可見,馮內古特的創作目的決不是純政治的宣泄,而是通過嘻笑怒罵、嘲諷調侃來顛覆已有的官方秩序。解放受各種壓抑的年輕人,啟發他們重新審視人生、社會與歷史,考慮更新秩序和文化。在這個意義上作為人類學研究者和堅定的人道主義者的馮古內特是樂觀的;他將狂歡化的因素編織于小說中的寫作手法也具有了積極、肯定的意義。因此《五號屠場》是“目前為止最優秀甚至最充滿希望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