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境

人一老就有了娃娃脾氣。所以，人們常說老還小。你瞧這楊老頭一點也閑不住，一大早連飯都不吃。便在他的四合院里窮折騰。他將金銀花的藤蔓一廂情愿地想拉上搭好的棚架，也許是拉得太緊了吧，這細嫩的藤蔓突然嘣哧一聲像斷了線的風箏，無力地落了下來。

唉!楊老頭嘆了口氣，煩躁地罵道：“真是老不中用了，連這玩意都跟老子過不去!”他將手中扯斷的藤蔓用力地摔到地上，背搭著手轉了兩圈，頹喪地坐在石桌旁抽起了香煙。

一陣咯咯的笑聲在他背后響起。

“爺爺，你怎么又生氣了?”小保姆秋兒將早餐放在石桌上，調皮地說：“咱有的是時間，先吃飽了肚子再和它斗，看看誰厲害!”

“你女娃說得對，此戰不勝，絕不收兵。”

吃完早飯，在秋兒的幫助下，楊老頭又干了起來。早春的太陽已經十分有力量了，穿著棉襖就像烤上了火盆，楊老頭臉上已經開始冒汗了。他解開了衣扣，脫下鴨舌帽，邊扇涼邊對秋兒說，這金銀花不算名貴，卻有著牡丹一樣的清香。你娃娃就耐心地等著金銀花爬滿棚架吧，那時整個小院都飄著香氣哩。可惜你奶奶去年走了，要不坐在這棚架下喝茶、拉話該是多美呀。楊老頭深陷的眼里有了淚水。

“爺爺不哭。你不是常說，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規律嘛。奶奶地下有知，一定會聞著花香的。”

在秋兒的幫助下，午飯前楊老頭的金銀花上架工程終于完工。楊老頭瞇縫著眼睛，雙手叉腰，喜滋滋地對著太陽吼道：太陽太陽曬我來，我給你擔水飲馬來。馬不喝，驢不喝，兩個新媳婦偷著喝。

“爺爺，你唱啥歌嘛，太難聽了!”

“哈哈，你娃還年輕，等到我這個歲數就知道了。”

午飯后，楊老頭瞇了一陣，起身拿起拐棍，推開了大門，抬頭看著天氣不錯，喊了聲：黑子，走了——這是他多年的習慣，只要不下雨，他每天下午都要進縣城溜達一圈。

那條叫黑子的狗，聽到招呼慢騰騰地站了起來，抖了抖身上的毛，不緊不慢地跟在楊老頭身后，一副忠心耿耿的樣子。這條狗實在太老了，平時見了像他一樣的老人別說咬了。連睜開眼睛看一眼都懶得看。只要楊老頭不出門，它就能在門口臥守一天。

天空晴朗，早春的氣息已包圍了這個小城鎮，新綠不僅蕩漾在郊外的麥田里，而且蕩漾在河邊、路邊的柳樹梢里面。楊老頭心情好，不到一刻鐘就來到縣城中心廣場。說是廣場，其實也就是個較寬敞的十字。這里做買賣的人幾乎沒有不認識他的。而且對他也十分尊重。一見面，遠遠近近都是問候聲：老爺子來了，老爺子最近身體好吧……聽到這些，楊老頭的高興全掛在了臉上，笑得嘴都合不攏了。人們還記得他，這也是他上街的唯一理由。

來來來，我請客，買冰糖葫蘆。那紅亮晶瑩的散發著誘人香味的冰糖葫蘆你一串，我一串，被大伙一搶而空，楊老頭手里也捏著一串美滋滋地品嘗著。黑子搖著尾巴用前爪拍了一下他的腿，老楊頭笑著說，怎么把你給忘了。順手摘下兩顆喂它。

廣場邊一盤棋正殺得難分難解，各方參謀都在指手畫腳，楊老頭看了看也摻和了進去。棋手喊道，老爺子是高棋，幫我參。他也不客氣，扯車動炮，三下五除二，贏了。對方不服輸，要和他單挑。他搖搖頭笑著說：貓老不逼鼠，狗老不攆狼。我老不上當。不服，等你老到我這個歲數，再來和我下吧。一句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黑子，回了——”楊老頭沒走出百步，情況就出來了，他覺得有點尿脹，一看公廁還遠，汗就出來了。沒走幾步，就夾不住尿了。他左右看看，罵道：他媽的，活人怎么也不能讓尿憋死吧?大白天總不能尿褲襠吧?丟人就丟人吧。他自言自語寬慰著自己，在街邊的一棵小樹旁，就尿了起來。一陣透心的舒服從腳底傳遍全身，他閉上了眼睛。

十字的人實在太多了，楊老頭的這個動作怎能讓人不發現。

“媽媽，老爺爺在街道尿尿。”一小男孩拉住正在走路的媽媽手。年輕的媽媽拍了一下小孩的頭：快走，和你一樣。怎么和我一樣?你不是也在路邊尿尿嘛。我是小孩，他是大人。快走，老人和娃娃一樣

聲音漸去。楊老頭睜開眼睛，羞得滿臉通紅。他沒心思再逛街了，一步一步地往回走。黑子乖順地跟在后邊。

一陣涼風吹過，楊老頭打了個哆嗦，更麻煩的事還在等著他哩。離家還有百十步，他的肚子卻脹疼得一陣緊似一陣，頭上的汗珠子像豆子一樣往下掉。他歇—會兒走一會兒，眼看著就要到家了，忍不住放了一個大屁。俗話說，風是雨的頭，屁是屎的頭。這一個大屁出來。屎也全拉到了褲襠里。那個臭，連一向忠心耿耿跟在后面的黑子都跑到了前面，并有點吃驚地看著他。楊老頭憤怒地罵道：拉屎了，拉褲襠了，有什么好看的!黑子挨訓，又乖順地臥在路邊，等楊老頭走過后，才慢慢地跟在后面。

回到家里，楊老頭直奔后院。在廁所前有一片小菜園地，還有兩棵蘋果樹。他顧不得春寒料峭，脫下褲子擦完下身后，便在土堆里揉搓。黑子跑出灶房門口汪汪。秋兒奇怪，出門跟著黑子來到后院，看見光著屁股的楊老頭，大吃一驚。爺爺你在干什么?我還能干什么，我拉褲襠了。秋兒往前一走，楊老頭一聲斷喝：別過來!羞死人了。

第二天，秋兒把飯做好后，叫了幾遍爺爺吃飯，楊老頭都不吭聲。秋兒想起昨天的事，估計楊老頭還在生氣，推門果然見他坐在沙發上悶著頭抽煙。便笑著說：爺爺，誰惹你生這么大的氣，連飯都不吃了?

“丟死人了，還吃什么飯!”

咦?還想昨天的事哩。爺爺這算什么嘛，我們年輕人都有這種事，一次我到市里逛街，找不到廁所。那個尿急呀，憋得臉一陣紅，一陣白，頭上的汗像雨淋了一樣，看見一個花園，我鉆進去就尿。人家一個戴紅袖章的治安老媽子逮住我一頓訓導，說沒見過這么大的姑娘不害羞，罰款十元。我一急，說大媽，誰沒個喝稀飯浪一炕的時候?我找不到廁所嘛。就算我給花兒澆了點水吧。大媽一聽樂了，把我給放了。

楊老頭撲哧一聲笑了。秋兒連拉帶推走進了灶房。吃過飯楊老頭照例睡了一會兒，起床后他卻沒有上街去，依舊坐在沙發上抽悶煙。黑子也感到了奇怪，它用頭幾次掀開門簾用眼神間上不上街，楊老頭擺擺手，不去了。黑子好像明白了似的臥在了大門口，不再進來。

一連三天，楊老頭都不上街。秋兒發現楊老頭深陷的眼睛紅紅的，好像哭過鼻子一樣。白天他在剛發芽的樹下轉悠，或者和黑子在太陽下說話。晚上便在屋子里抽悶煙，很晚才睡。秋兒問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搖搖頭，擺擺手，忿忿地說，等死的人哪里有什么不舒服!秋兒知道楊老頭心病在哪里。在電話里她把發生的一切悄悄告訴了楊老頭的兒子。

“嘟——嘟——”電話響了，秋兒在房間喊道，爺爺，你孫子讓你接電話。楊老頭好像一下從夢游中驚醒了。孫子?噢，我接，我接。接完電話，楊老頭又恢復了往日的精神，大聲給秋兒說，孫子想我啦。要來看我啦。這狗日的，你不知道有多心疼。

第二天，一輛黑色的桑塔納停在了門口。一個頭發有點花白的中年人走進院子。他就是楊老頭的兒子，在市里一個局當局長。老爸，身體還好嗎?好!孫子怎么沒來?我這不是來接你去看嘛。我不去!我住不慣。楊老頭很倔地回答道。

兒子也不急，他掏出手機撥通一個電話遞給老爸。

“哎，我的乖孫子。噢，想爺爺啦。嗯，哪個壞蛋說我不來了?我來，我現在就走。”

楊老頭瞪了兒子一眼，臉上笑出了一朵花。他給秋兒說，這小子說話像個大人似的，還批評我不聽話，耍小孩脾氣。好，我們走，我們看孫子去。

臨出門，楊老頭又叮嚀秋兒天旱別忘了給金銀花澆水，別忘了給黑子喂食，晚上一定要把大門關好。秋兒說道。爺爺你就放心吧，我一定把門看好。

兒子的家住在市里的鬧市區，高層，十八樓，坐電梯。楊老頭一點也不習慣。兒子和兒媳婦白天一上班，就剩下他和孫子小明了。他感覺這樓房再大也比不上他的四合院美。

孫子小明剛上幼兒園大班，這小家伙長得眉清目秀，看似文文靜靜，其實一點也不省油，蔫壞蔫壞的。正值放假，再加上爺爺的到來，這個家可成了他的樂園。

楊老頭百無聊賴，看孫子，其實成了孫子的高級保姆。等孫子睡著了，他才松了一口氣。看著陽臺上有幾盆花千千的一點也不精神，楊老頭找來鏟子松松土。又找來灑壺澆水。小明睡醒了，他看見爺爺澆花，便從鞋柜里找來媽媽的雨鞋、雨傘，踢哐踢哐地走來。

“爺爺，我要下雨。”楊老頭一看樂了。好啊，我給你下雨，揚起灑壺灑在雨傘上。一陣滴滴嗒嗒，小明高興地喊著叫著。爺孫倆玩得起了興，一壺又一壺地下個不停。陽臺上，客廳里到處都是水汪汪的。小明穿著雨鞋，撐著雨傘來回在水里跳躍著，濺得水花亂飛，沙發、茶幾比真淋了雨還慘。

中牛，小明媽先回來，門一開就哎喲了一聲，一看這爺倆，一句話也沒說，拿起拖把就收拾。

“媽媽，我和爺爺玩下雨。”

“噢，下雨?我還以為發水災了!”

“媽媽，是爺爺干的。”

“你胡說!是你要下雨的。”楊老頭瞪了小明一眼。很沒趣地跑到陽臺上抽煙去了。

吃過午飯，楊老頭瞇盹起來。他似睡非睡，夢見自己在河邊行走，對岸杏花林里一個穿著花格子衣衫的姑娘向他招手。這不是老伴嗎，怎么變得這么年輕?他一急就跳進了小河，水很清，也很深，直淹到脖子上。氣不夠用了，他拼命向老伴揮手，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一只手終于伸了過來。他從夢魘中醒來，看見小明正站在床前搖他。楊老頭擦了擦頭上的虛汗，撫摸著小明的頭。

“爺爺，我不再告你狀了，和我玩吧。”

“剛才不是你叫爺爺，爺爺就跟你奶奶去了。”

“奶奶不是已經死了嗎?”

“是啊，我也差點死了。”

“嗯，我不要你死，我要你看我畫的畫嘛。”

“好，大人不記小人過。我們看畫去。”

小明拉著楊老頭的手來到客廳，用手往墻上一指。看!楊老頭傻眼了，一面粉白的墻被小明用彩筆畫得烏七八糟，紅的太陽，綠的小樹，小狗、小雞、小羊，還有房子……

我的個天，你又給我闖禍了，這回不知給你媽咋交待了。楊老頭找來一塊干凈的毛巾，試著看能不能擦下來，結果越抹越黑。

“爺爺，別擦嘛，你說我畫得好不好?”

“嗯——”楊老頭想了想笑了，他把毛巾一扔，說：“你畫得很好，記住這叫壁畫。等你長大了到敦煌看看古人畫的壁畫，鄢才叫藝術哩。”小明受到表揚，高興地拍著小手跳了起來。楊老頭索性找來尺子、彩筆和孫子又添畫了許多圖案，并加了個框，最后還署上小明創作，爺爺指導。楊老頭欣賞了一下，搓搓手說：“這回作品很像回事了，你能不能逃過屁股蛋子挨打我可不管了。”

果然，晚上媳婦進門一看這情景，臉色雖然難看，但也沒說什么。但小明卻不理茬，搖著媽媽的胳膊一定要問：媽媽，我畫得好看嗎?好，就是沒畫到紙上。爺爺說這叫壁畫。小明很驕傲。

媳婦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楊老頭松了一口氣。躲到陽臺上抽煙去了。

夜色漸漸深了。從十八樓往下看，流光溢彩，車水馬龍，城市的夜晚喧囂而熱鬧，可楊老頭越發想念他的四合院那種寧靜、那種甜美。

門響了，他聽見兒子沉重的換鞋聲了。罵聲也隨之而起：這又是小明干的好事，慣壞了!這娃慣壞了!楊老頭也聽見媳婦的小聲勸道：“你喊什么，爸在里屋，別惹他老人家生氣了。”這不教育還不上了天，臭小子，給我滾出來!楊老頭聽見孫子屁股蛋上響起了清脆的噼啪聲，那聲音每響一下，感覺就像抽打在自己的身上。楊老頭再也忍不住了，像頭發怒的獅子沖了出去：“住手!”一聲斷喝，一切都安靜下來，包括小明的哭聲。

吃晚飯時，楊老頭陰著個臉問道：“有酒嗎?”因為楊老頭平時不喝酒，今天主動要喝酒，兒子覺著有點怪，怔怔地望著他沒回過神。媳婦捅了一下，老爸想喝口酒，你愣什么神呀?快去取呀!好好。兒子平時也很少喝酒，家里找了半天也沒找出一瓶酒。好在樓下有超市，不一會兒就買回一瓶五糧液。

“爸，都是我不好，今兒惹您生氣了，我敬您一杯。”

“等等，還有我。”小明早已是好了傷疤忘了痛，他給自己到了杯水，高高舉起：“干杯!”

楊老頭三杯進肚，臉就紅紅的。他摸摸孫子的頭慈愛地問：“屁股還疼不?”“疼!”小明舉起酒杯說：

“爺爺，再干一杯，打你兒子的屁股。”

“好，干!”楊老頭又喝了一杯，他對兒子和媳婦說：常言道，隔輩親，爺爺愛孫子有時無原則，你們就多擔待些吧。這些天和小明一起瘋玩，我感覺到又好像回到了那個天真無邪又浪漫快樂的童年。心里有很多感想，但給你們又講不出個道道來。不講啦，等你們到了我這個歲數，也許就明白了……

這晚，楊老頭半夜沒有抽煙，睡了一個空前的好覺。

第二天早晨楊老頭起床后，小明已經上學去了。他抽了支煙，實在無法忍受這偌大的房子空無一人。門一鎖，走到長途車站，坐了個班車就回家了。兩個半小時，他就到家了，黑子老遠就蹣跚著過來，圍著他把個尾巴搖得像扇子一樣。他一進門，就聽見秋兒正在打電話：叔叔，爺爺回來了，你們放心，我會照顧好的。秋兒掛了電話，出來埋怨地說，爺爺你真是，走時都不打個招呼，把叔叔和阿姨急得都打五六遍電話了。楊老頭心不在焉，卻連聲說好。秋兒問：什么好?咱家的四合院好啊!

春天的腳步越來越快，處處都有了真實的新綠和花香。先是梨花，后是杏花、桃花、蘋果花……金銀花也瘋長瘋長。像蛇一樣爬滿了花架，把個小小的四合院鬧得春意盎然。楊老頭整日樂得像頑童一樣，折枝杏花，摘朵桃花，有時還擰個柳枝做個咪咪，哇嗚哇嗚吹個不停。這是楊老頭晚年最快樂的—個春天，但快樂總是短暫的，寂寂夏日如期而至。

“秋兒，聽見喜鵲喳喳叫了嗎?”

“聽見了，咋的?”

“喜鵲叫，貴客到。你就上街買點好煙好酒吧。”自從出了拉褲子那事以后，他就不再上街，一切所需都讓秋兒采購。

“爺爺，買什么牌子的煙酒?”

楊老頭想了想，狠狠心說，大中華、五糧液。喲!這么貴，誰來呢?秋兒有點吃驚，不信地看著爺爺。叫你買，你就買，你怎么知道就沒個貴客來。

日頭一天長似一天，但又一天天飛逝而過。金銀花已爬滿了花架，潔白的小花一開兩朵，像星星一樣在綠葉中閃爍，那個清香被風吹送，驅散著夏日的酷熱。楊老頭坐在花架下，神情蔫了似的。一個夏天，除了兒子回來看他和孫子小明打來幾個問候電話，再沒有一個人造訪過他，放在石桌上那條大中華和兩瓶五糧液仍未開封。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梗在他心頭。楊老頭開始翻過去的通訊錄，抱著電話查找著昔日的老朋友、老戰友。

“喂，大栓嗎，可讓我把你狗日的找到了，我是營長楊長貴。什么?你是大栓的兒子，你爸去年去世了?噢噢，心臟病……”

楊老頭失望地扔下電話，自言自語地說道，這狗日的比我小幾歲，卻先死球子了，老天不公啊。

秋兒咯咯地笑了。爺爺，黃泉路上無老小，這有什么公不公嘛。你老身體好，準能活個九十九。就你嘴甜，專揀好聽的說，哄我老漢開心。

這天夜里，秋兒小解，看見金銀花架下，楊老頭的煙頭還在一明一滅地閃爍著……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