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法律真實說的論域中,刑事訴訟程序中認定的犯罪事實是一種法律真實,而非客觀真實。在認定犯罪事實的過程中,犯罪事實何時能夠被確認與事實認定者的信心有著某種直接的關系。只要經刑事司法程序合法認定的犯罪事實具有合理的可接受性,我們就有足夠的理由相信此犯罪事實為真,或推定此犯罪事實為真。犯罪事實是否具有合理的可接受性有實體和程序兩方面的要求,程序和實體共同構建了刑事司法認定的犯罪事實合理的可接受性的基礎,合理的可接受性為確認犯罪事實設定了實體界限。
關鍵詞:犯罪事實確認;合理的可接受性;正當性;程序;實體
作者簡介:董玉庭(1969—),男,內蒙古扎魯特人,黑龍江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哈爾濱市檢察院副檢察長,從事刑法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D91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10)01-0081-06收稿日期:2009-09-04
在刑事訴訟過程中,確認(認定)犯罪事實是適用法律的前提。關于在刑事司法程序中確認的犯罪事實的性質究竟為客觀真實抑或法律真實,存在著較強的對抗性的競爭意見。本文認為犯罪事實的性質應定性為法律真實①。對犯罪事實進行確認的本質問題的研究當然也是以法律真實說為基本的分析視角。在法律真實說的論域中,刑事訴訟程序中認定的犯罪事實即認識論犯罪事實應該是一種法律真實②,而非客觀真實,至少把認識論犯罪事實理解成法律真實比理解成客觀真實更為恰當。真實觀的解決對于刑事訴訟中確認犯罪事實的問題也僅僅是第一步,接下來要解決的恐怕就是真實觀的選擇與犯罪事實確認之間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
一、犯罪事實何時為真與事實認定者的信心有關
法律真實觀告訴我們這樣一個不容置疑的情況,在刑事訴訟中,通過訴訟程序認定的犯罪事實僅僅是用證據證明的法律意義上的真實,絕不是本體論意義上客觀事實的復原,用證據證明的犯罪事實在某種意義上完全可以理解為是在刑事司法程序中被重新構建的事實,構建的材料當然是刑事證據。既然司法程序中認定的犯罪事實可以理解為重新構建的事實,而重新構建的事實就可能遠離案件的本體論客觀真相,那么我們憑什么認為這種法律意義上的犯罪事實是一種真實呢?或者換一句話說,我們憑什么相信法律真實是真的呢?雖然在真實觀中我們知道法律真實說主張認識論犯罪事實可能與本體論犯罪事實不一致,這也正是法律真實說與客觀真實說的本質區別所在。但是在法律真實說的視野下,事實認定者也必須把認識論犯罪事實推定為一種真實,把認識論犯罪事實推定為與本體論犯罪事實相同。因為事實認定者如果在心理上缺乏這種“推定”過程,那么,在此重新構建的犯罪事實基礎上適用法律就變得難以想象,如果不是愚蠢或者荒唐或明知故犯,有誰能夠在自己還缺乏信心的犯罪事實上適用法律呢?①犯罪事實認定者一旦完成把認識論犯罪事實推定為本體論犯罪事實,就說明該犯罪事實認定者對于證據重構的犯罪事實有足夠的信心,反過來講,只有當犯罪事實認定者對證據重構的犯罪事實有足夠的信心時,他才能完成這種推定②。因此,完全可以這樣理解犯罪事實的實際認定過程:當犯罪事實認定者對用證據重構的犯罪事實充滿信心時,就會把該犯罪事實推定為真實,即推定為與本體論犯罪事實相同,接下來適用法律就會在這種犯罪事實的基礎上進行。如果犯罪事實認定者對用證據重構的犯罪事實缺乏足夠的信心,那么就不會也不敢把該犯罪事實推定為真實,此時犯罪事實是否為真的疑問就出現了。從這里可以看出,事實認定中犯罪事實何時能夠被確認與事實認定者的信心有著某種直接的關系。對犯罪事實確認問題進行研究就必須先對此信心問題的產生機制和過程進行研究,這恐怕是很好的研究進路。
二、犯罪事實為真等價于合理的可接受性
對犯罪事實的信心就是對認識論犯罪事實附和本體論犯罪事實的信心。如果人類對認識論犯罪事實的認定可以達到絕對真理程度,即認識論犯罪事實與本體論犯罪事實完全一致,那么此時的信心問題就是不言而喻的,甚至是不需研究的問題。只有當對認識論犯罪事實認定只能達到相對真理的程度時,信心問題才是值得研究的。我們認為,當某一種事實是絕對真實時,人對此事實當然可以完全相信。當某一事實并非絕對真實,而僅僅是相對的真實時,人們對僅具有相對真實的事實也并不是不能完全相信,恰恰相反,當相對的真實達到某種程度的時候,人們仍然會有正當的理由完全相信這種相對的真實,“對于我們的經驗來說,有些事實是如此的確定,以至于我們沒有任何理由來懷疑它”[1](P220)。對于沒有任何理由懷疑的事實,盡管我們仍不敢百分百地絕對保證真實,但我們相信它,而且是確定無疑地相信它。從根本意義上講,在認識論中某一事實到底是什么,其實并不完全取決于本體論中的事實,有時可能更多地取決于這個事實是合理的,是可接受的。當某一事實在我們觀念中是如此的合理,是如此的可以接受,我們還有什么理由去懷疑它的真實性呢?因此,真實性在某種意義上講,只存在于我們信念中,而我們信念的形成與這個事實的合理的可接受性幾乎具有等同的意義。
“合理的可接受性”是美國學者希拉里·普特南提出的一個概念,普特南認為如果一個陳述被人們認為是合理的,那么這個陳述就是有合理的可接受性。“合理的可接受性”與“真的”是兩個相互在對方身上顯露真相的概念。“簡單地說是,在真理概念和合理性概念之間有著極其密切的聯系。粗略地說來,用以判斷什么是事實的唯一標準就是什么能合理地加以接受。”[2](P2)在普特南的理論中,判斷某種事實為真與某種事實可以被合理地加以接受是等價的,真理性問題與價值評價問題被緊緊地結合在一起。“首先,我們在這里界定,真理性問題是一個經驗問題或者邏輯問題,它涉及的是認識領域,正當性問題是一個價值問題或者倫理問題,它涉及的是評價領域。其次,真理性問題和正當性問題是密切聯系在一起的。在理想的條件下,如果我們獲得絕對真理,那么正當性問題就不存在了,因為絕對的真理就有絕對的正當性。但是在一個具體的條件下,我們無法獲知絕對的真理,那么,相對真理的接受性就表現為它可以正當地被接受,即普特南所說的‘合理的可接受性’。”[1](P244)
我們認為,普特南關于“合理的可接受性”理論對于刑事訴訟中認定的犯罪事實的真實性問題有重要的參考價值。法律真實說之所以能將刑事司法程序合法認定的犯罪事實,在不能絕對確保符合本體論犯罪事實的情況下推定為真實,其根本原因就在于經司法程序合法認定的犯罪事實具有合理的可接受性。換句話說,只要經刑事司法程序合法認定的犯罪事實具有合理的可接受性,我們就有足夠的理由相信此犯罪事實為真,或推定此犯罪事實為真。法律真實說主張,經刑事司法程序認定的犯罪事實是一種法律真實,這種法律真實其實就是一種具有合理的可接受性的事實。人類的思維總是有這樣的特點,在判斷某一事實是否為真時,當這一事實確實真,我們當然應該判斷該事實為真,但是當這一事實未必為真,我們也可能判斷該事實為真,甚至有時當這一事實確實為真時,我們還有可能判斷該事實為假。例如在地心說時代,人們普遍相信太陽圍繞地球轉,當時人們認為太陽圍繞地球轉的事實描述具有完全合理的可接受性,這一事實描述當然也就被普遍認為是真實的。如果有人認為地球圍著太陽轉,那么肯定被認為是胡說八道,布魯諾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是隨著地心說時代的結束和日心說時代的到來,沒有人再去相信太陽圍著地球轉的事實為真。相反,日心說時代的人們普遍認為地球圍著太陽轉的事實是真的。實際上,對于不懂天文學的普通人來說,太陽和地球到底誰圍著誰轉根本無法在個體經驗層面上得到證明或證偽,但是為什么現在任何一個稍具科學常識的人都相信地球圍著太陽轉這個事實為真呢?絕不是這些人都親眼看到了事實的本體論真相,而是隨著日心說的普及、傳播進而成為常識,人們逐步接受了日心說的觀點、理論。在此背景下,太陽圍著地球轉的事實判斷根本就不再具有合理性,而地球圍著太陽轉具有合理性。對于普通人來說,地球圍著太陽轉的事實描述之所以為真,其實是因為日心說的普及導致這種事實描述具有合理性而被接受為真。而在布魯諾時代,人們認為太陽圍著地球轉的事實描述為真,當然也是因為那時地心說的普及導致這種事實描述具有合理性而被接受為真。因此,完全可以這么說,人類對真實性問題的判斷永遠都是信以為真,人們之所以信,其根本的原因在于具有合理性,合理性是信的前提,在信以為真的時候也便成了真的前提。當某一事實描述在本體論意義上為真時,人們是基于合理性才相信它是真實的,如果這一描述即使在本體論意義上是真的,但是只要沒有合理性,人們一般也不會相信它是真的。布魯諾的死就是一個例證。一旦人們因為合理性而相信某一事實描述為真時,人們就根本無法區別哪種相信是因為本體論意義真實,哪種相信僅僅是因為具有合理性。最后的結果只能像普特南所主張的事實(或真理)和合理性是互相依賴的概念。因此,法律真實說盡管明知刑事司法程序中認定的犯罪事實只是一種推定的真實,仍然在這種推定的真實基礎上定罪量刑,是完全符合人類認識的規律的,因為任何的真實在某種意義上都具有這種推定真實的特點,只要這種推定具有合理性,就可以被接受為真實。
刑事司法程序中認定的犯罪事實作為定罪量刑的根據有無正當性,跟此種真實是一種推定的真實毫無關系,正當性的基礎在于刑事司法程序認定的犯罪事實是否具有合理性。如果司法認定的犯罪事實具有合理性,司法當然應該也必須接受這種犯罪事實為真實,而且不但司法上接受此種犯罪事實為真實,社會上的其他人也能夠將具有合理性的犯罪事實接受為真實。由此可以看出,只要合理性與真實之間存在這種轉化關系,那么法律真實觀視野下通過刑事司法程序認定的犯罪事實作為定罪量刑基礎,其正當性完全可以轉化為所認定的犯罪事實具有合理的可接受性。當此種合理性存在的時候,即使認識論犯罪事實與本體論犯罪事實有差異,此時的認識論犯罪事實仍然是真實的。因為人們完全接受該犯罪事實為真實。“許多命題不都有純形式的特點,我們卻還是像對待一些核心科學命題一樣認為它們不可動搖,盡管它們不是科學命題。”[3](P42-43)當刑事司法中認定的犯罪事實一旦具有這種合理性,法律真實觀無論怎樣堅持法律真實的理念也無法阻擋人們相信此時的犯罪事實是真實的。
古今中外任何時期的刑事司法無一例外地都在合理性意義上判斷司法中認定的犯罪事實的真實性,只不過不同歷史時期不同文化階段,此合理性的標準有很大的不同而已。其實也正是因為人類在對待何謂真實的問題上是與合理性聯系在一起,而不完全是與本體論聯系在一起的,所以才使刑事司法活動成為可能。即便有時合理性并不能導致發現本體論真實,因為有了此時對合理性意義上的真實的相信,才使刑事司法活動得以順利進行下去。這是人類的功利,人類不能沒有刑事司法。“人們之所以更可能信其所信,是因為對于他們來說,相信這些事情是有用的,而不是因為他們之所信是真的。”[3](P67)所以,從刑事司法的功利角度看,只要具有合理的可接受性,那么相信刑事司法中認定的法律意義犯罪事實為真,是人類必然的選擇,同時也是必須的選擇,因為如果對具有合理的可接受性的犯罪事實,我們仍不相信為真,那么刑事司法制度將面臨全面崩潰,這對人類是一種災難。所幸的是,人類思維的特點在此挽救了刑事司法,也造就了法律真實說。法律真實說主張的法律真實是刑事司法定罪量刑的事實基礎之理念,在人類“合理的可接受性”的實現中找到了正當性基礎。
三、合理的可接受性為確認犯罪事實設定實體界限
從以上的分析可以得出一個基本的結論:在法律真實說的視野下討論犯罪事實問題,其本質是討論刑事司法程序中認定的犯罪事實是否具有合理的可接受性。當犯罪事實的認定者普遍認為某一犯罪事實不具有合理的可接受性,或對某一犯罪事實是否具有合理的可接受性存在爭議時,事實領域中的疑罪就出現了。從抽象意義上講,刑事司法程序中認定的犯罪事實究竟怎樣才能具有合理的可接受性呢?“在刑事訴訟領域中,一件事實可以被合理地接受,必須滿足這樣兩個條件:第一,它是根據充足的證據合理地推理出來的,具有高度的真實性。第二,它是通過合法的程序得出來的,具有正當性或者合法性。具體來說,事實的正當性包括這樣幾個方面:證據的來源和形式合法,證據的采納和事實的認定程序合法(比如要經過訴訟雙方質證、辯論等),以及符合證明標準的要求”,“由于這樣事實一方面具有相對的真理性,一方面又具有正當性(訴訟各方實際上都參與了事實的發現或者創造),因此具有合理的可接受性”[1](P224)。這樣的表述總體上表達出了人們對犯罪事實是否具有合理的可接受性(即是否為真實)基本的要求。此要求可分為兩個方面:其一,實體方面的要求,用證據證明的事實具有高度的概然性,使用證據證明事實的推理過程合情合理。其二,程序方面的要求,認定犯罪事實的整個程序必須符合法律的規定,具有合法性,包括證據形式合法,證據來源合法,證據采納質證合法等。程序和實體共同構建了刑事司法認定的犯罪事實合理的可接受性的基礎,程序和實體缺一不可。其中程序對實體具有重要的支撐作用,人們往往是基于對犯罪事實認定程序的信任而更容易信任程序產生的結果。人們怎樣才能更信任程序呢?程序具有合法性顯然具有特殊重要的意義。也許并不是每個人都能信任法律,但是在一個正常的法治社會中,通過合法的民主程序制定出來的法律應該是更值得信任的,完全可以說,在法治社會的刑事司法程序中,程序的合法性與合理的可接受性之間存在某種必然的聯系。在刑事司法程序認定犯罪事實的過程中,如果認定的程序失去合法性,那么人們就會因為對程序的質疑進而質疑此程序中產生的結果,人們就會因為認定犯罪事實的程序缺乏合理的可接受性進而影響到結果的合理的可接受性的判斷。因此,在刑事司法程序中,為了使程序中最后認定的犯罪事實具有合理的可接受性,為了使最后認定的犯罪事實能夠達到真實,確保程序的合法性顯然是一個不可或缺的環節,但是有一點必須清楚,程序的合法性對于刑事程序中認定的犯罪事實合理的可接受性來說,只是一個必要的條件而非充分條件,缺乏程序合法性認定的犯罪事實的確很難具有合理的可接受性,但是即使有了程序的合法性,刑事司法程序中認定的犯罪事實也不一定具有合理的可接受性,換句話說,除了認定犯罪事實的程序必須合法以外,對犯罪事實合理的可接受性即真實性的判斷在實體上還必須有一個實體的獨立于程序之外的標準。認定犯罪事實的程序合法性絕不可能是犯罪事實真實性的充分條件,有時候雖然認定犯罪事實的程序可能完全合法,但認定的犯罪事實仍可能是非真實的,仍可能不具有合理的可接受性。所以把認定犯罪事實的程序看得至關重要,絕不意味著刑事司法程序中認定的犯罪事實,只是一種程序真實。
程序真實和法律真實雖然有一定的共同之處,比如都十分重視程序對認定犯罪事實的重要性,但兩者卻存在根本性的不同。程序真實認為只要認定犯罪事實的程序合法,該犯罪事實就應該作為真實來對待。程序的合法性已然成為保證犯罪事實真實性的充分條件。而法律真實雖強調認定犯罪事實的程序必須合法,但同時強調程序的合法對于犯罪事實的真實而言只是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所以,在研究犯罪事實合理的可接受性問題時,無論怎么強調程序合法性的重要性,都不能陷入到程序真實論的泥潭。“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程序真實論’是一種應予批判的理論。‘程序真實論’認為,程序內的真實是人們唯一能尋求的真實,因為,對案件真實難以尋求,更難以判斷何為真實,故必須退而求其次,人們應當放棄對案件真實的尋求,而只能尋求和判斷法律中的求證活動是否遵守了程序。在他們看來,若違反了程序,則可以確定地說未找到真實;若遵守了程序,則可以確定地說找到了真實。這樣認識程序真實當然是有問題的。顯然,采用違反法律程序的方式或采用在法律程序之外的其他方式尋求真實,應當予以否定;然而,在法律程序之內尋求的真實,并不是我們可以信任這種真實的充分理由,而只是一個必要條件。”[4]
在判斷司法中認定的犯罪事實是否具有合理的可接受性的過程中,如果我們知道程序方面的要求雖然至關重要,但也只是一個必要保證的時候,理論研究的焦點就會轉移到實體方面的要求上來。從實體方面看,在刑事司法程序中用證據證明犯罪事實,當證據或者證據體系呈現出一種什么樣的狀態時,事實的裁判者才能作出某一犯罪事實已具備合理的可接受性,并因此認為該犯罪事實是真實的結論。這個事實裁判過程可能有兩個問題值得注意:其一是證據本身的問題;其二是裁判者對證據的反應。前者是個客觀的問題,后者是個主觀的問題。對客觀的證據問題當然值得深入分析,但是歸根結底所有的證據都必須經過事實裁判者主觀的審查和判斷。離開了裁判者主觀的活動就不可能存在犯罪事實的真與假的問題,甚至連犯罪事實本身都難以產生。從某種意義上講,刑事司法中認定的犯罪事實具有較濃厚的主觀的特點。當然這種主觀的特點不能過分夸大,過分夸大犯罪事實的主觀特點就會走向主觀真實的誤區。“主觀真實說認為,在訴訟中證明的案件事實,實際上是一種主觀事實。所謂主觀事實是指法官或事實認定者發現的事實,并不是訴訟之前在特定時間,地點發生的‘客觀事實’。這是因為,首先,事實認定者是從對事實預先得出的模糊結論出發,然后才尋找有關的證據支持的,如果有關的證據不支持原來的結論,他會放棄這一結論而尋找其他的結論。其次,事實認定者在運用證據對案件事實進行推理時,直覺和預感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再次,每個法官由于學識、經驗、信仰等不同,也就是存在個體差異,他們的思維方式也就會不同,因此對于同一案件事實,即使有相同的證據,不同的法官也會得出不同的結論。”[5](P285-286)主觀真實觀的錯誤是明顯的,因為在主觀真實觀中根本沒有考慮本體論犯罪事實的問題,給人一種犯罪事實是僅憑主觀就可以憑空創造出來的感覺。此種唯心主義傾向應予批判。
在法律真實觀的視野下,盡管我們認為刑事司法中認定的認識論犯罪事實有時可能與本體論犯罪事實有出入或存在差別,但是我們絕不能認為刑事司法中認定的犯罪事實可以與本體論犯罪事實毫無關系。主觀真實觀很可能使刑事司法活動失去最基本的正當性。試想一下,有誰會去信任完全由法官腦海中創造的犯罪事實作為定罪量刑的依據呢?但是,主觀真實觀是否一點價值都沒有呢?答案同樣是否定的。主觀真實觀作為一種理念顯然不恰當,但是主觀真實觀對刑事司法中事實裁判者認定犯罪事實過程的描述,卻是極大地接近現實,雖然在司法現實中事實裁判者不可能任憑主觀對犯罪事實為所欲為(因為有時法律會限制事實裁判者的過分任性的主觀判斷),但是司法程序中最后認定的犯罪事實也的確在很大程度上是事實裁判者主觀世界的產物。也許事實裁判者會拿出許許多多冠冕堂皇的理由為自己的判斷作解釋,但所有的解釋都無法掩蓋這樣一個基本的現實:事實裁判者之所以認定某一犯罪事實,其根本的原因就是透過所有的證據他看到了這個犯罪事實,或者說透過所有的證據他理解出了這個犯罪事實。理解的過程必然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因此,主觀真實觀固然是不恰當的,但是刑事司法認定犯罪事實是具有主觀性的活動,甚至有時主觀性還可能起決定性作用的判斷卻是正確的。正是因為有這種主觀性的存在,犯罪事實的裁判者的幾乎所有的個體因素(教育背景、生活經歷、工作經驗、種族、宗教信仰等)都將會對犯罪事實的認定結果產生影響,甚至從極端意義上講,事實裁判者(比如法官)早飯吃得不舒服或前一天與老婆吵架了這樣的因素恐怕都會影響到犯罪事實的認定結果。這樣的描述聽起來有點可怕,如此認定出來的犯罪事實豈不是太隨意了嗎?法治理念中所弘揚的法律活動確定性、客觀性的精神豈不毀于一旦?人們還會信任司法活動嗎?司法活動還能有正當性的根據嗎?“僅僅30年前,法律職業界都很安全地相信自己有一套強有力的研究工具,主要是演繹、類推、先例、解釋、規則適用、辨識和平衡相互競爭的社會政策,系統表述和適用中性原則以及司法自我約束,把這一切相加,就構成了它的方法論,有了它后,哪怕是最棘手的法律問題,也可以得出客觀上正確的答案。那些最大牌的法學權威說,聯邦最高法院‘注定……要成為理性的符音’,因為‘理性是法律的生命’,相比之下,今天,盡管某些地方還有人頑固反對,但迅速成為常識的是:‘法律客觀性’的觀點以及客觀性所意味的一切都已戳穿。”[3](P40)這些質疑如果是針對犯罪事實認定過程的,那么基本上都與認定犯罪事實的主觀性有關。一個法治社會的刑事司法絕不允許犯罪事實的裁判者的主觀活動是完全任性的。針對主觀性可能作惡的質疑在邏輯上是合理的,在現實中卻并沒有那么悲觀。雖然主觀性沒有辦法避免,但是在主觀性中發現某種可稱得上客觀的東西還是有可能的。如果沒有這種在主觀中發現客觀的可能性存在,現代意義上的刑事司法將不再可能。
在刑事司法活動中,對于事實裁判者的主觀性評價活動加以適當而必要的限制是非常重要的,客觀的因素就可能體現在這種限制當中。此時的主觀性也許就是可以接受的主觀性,因為它是包含了客觀的主觀性。我們完全可以說,關于犯罪事實認定問題的研究,幾乎所有重要的問題都直接或間接地與這種主觀性聯系在一起。特別是出現事實認定中的疑罪問題就更不能例外,因為事實認定中疑罪問題說到底是一個對證據證明的犯罪事實的理解問題,這毫無疑問是事實裁判者主觀性問題,甚至可以說事實疑罪問題是主觀性中的核心問題,只有在事實疑罪出現的情況下,犯罪事實裁判者裁判事實的主觀性才表現得淋漓盡致。我們完全可以作出這樣的判斷,事實裁判者在確認犯罪事實的過程中,其主觀性將對最后確認的犯罪事實起決定性的作用。但是主觀性并非任性,合理的可接受性為事實裁判者的主觀活動設定了一個客觀的界限,事實裁判者必須在實體上受合理的可接受性的約束。雖然合理的可接受性并非自然科學意義上的嚴格確定性的客觀標準,而僅僅是一種具有模糊性的標準,但模糊性的標準同樣也是標準,同樣能為事實裁判者設定一個實體意義上的界限,盡管這個界限不那么清晰。在這個標準的約束下,事實裁判者必須盡一切可能說明為什么如此確認犯罪事實,在完成說明任務的過程中,一種多數人公認的合理的可接受性顯然能成為事實裁判的主觀性活動中的客觀因素,主觀性也因此不至于走向純粹的任性。至于在司法實踐中事實裁判者是怎樣或應該怎樣確認一個具體的犯罪事實,這顯然超出了本文的論題。
參 考 文 獻
[1]樊崇義. 刑事訴訟法實施問題與對策研究[M]. 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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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宏弢]
On the Essence of the Corpus Delicti Confirmation
in Criminal Judicature
DONG Yu-ting
(Law School, Heilongjiang University, Harbin, Heilongjiang 150080, China)
Abstract: In the research field of jural fact theory, the corpus delicti confirmed in criminal judicature is a kind of jural fact, not objective fact. During the process of confirmation, whether the corpus delicti can be confirmed connects directly with the judge’s confidence. As long as the corpus delicti confirmed through the criminal judicature procedure has reasonable acceptability, we would have enough reason to believe or assume that it is true. There are noumenal and procedural requirements on the reasonable acceptability. Both the noumenon and procedure found the basis of the corpus delicti’s reasonable acceptability. The reasonable acceptability sets a noumenal limit for corpus delicti.
Keywords: confirmation of corpus delicti; reasonable acceptability; due; procedure; noumen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