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東北近現代文學以其獨特的地域特點為基礎,在20世紀初開始了由傳統向現代的轉型,文類建設承載并具體體現了這一轉型和相應的文學成就,在一些功能相對穩定的類型或范式上出現了集中的變化。這些范式質素的變化,在一個向量上體現著東北社會、文化面向現代性的轉變;在另一向量上,指向東北文學內部:這些質素的消長轉化,聚集了東北文學的現代之變,這些改變聯結成東北文學的現代性進程,據此可以考察東北文學新的生態和成果。
關鍵詞:文類;東北近現代文學;現代性
作者簡介:薛勤(1962—),女,遼寧大連人,遼寧社會科學院副研究員,從事文藝學、東北近現代文學研究。
基金項目:遼寧省社會科學聯合會課題“東北現代文類建設與文學意識”;遼寧社會科學院2009年課題“清末民初東北報載文學的文類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10)01-0107-06收稿日期:2009-09-17
文類是文學研究的重要范疇之一,文類意識的覺醒是文學進步的重要標志。中國傳統的文類意識和理論是文類研究的重要的歷史財富,如《文選序》稱:“凡次文之體,各以匯聚。詩賦體既不一,又以類分;分類之中,各以時代相次?!毙鞄熢凇段捏w明辨序》中說:“蓋自秦漢而下,文愈勝;文愈勝,故類愈增;類愈增,故體愈眾;體愈眾,故辨當愈嚴?!蔽念愑^念的形成與編輯、研究活動關系密切,強調具有相同的類特征的文本的集合,具有類型學意義。在西方傳統文論中,文類是有特指的對文學作品作的史詩、抒情、悲劇的劃分,是充滿了等級意識的嚴囿于創作作品的文本分類。杜威·佛克馬所說,“歌德也為抒情詩、史詩及戲劇間的區分做出貢獻,并使其經典化。這種區分現已被廣泛接受,但卻又相當有彈性?!饕念愰g差別的彈性表明文類的概念有助于閱讀和寫作,既約束了也開拓了我們選擇的可能性”[1]。
文類意識提供了我們考察一地、一個時代的文學在傳統進程中的生動形態和主要成就的可靠視角。在文學研究本體化特征日益顯著的當下,文類研究作為文學研究的一個新視角逐漸展示出文學研究新的學術空間。東北現代文學以其特別的地域特點為基礎,在清末民初開始了由傳統向現代的轉型,具體呈現為文類方面的顯著改變,文類建設承載并具體體現了現代性轉型內涵和相應的文學成就。通過對東北現代文學的文類意識的研究,可以較為深入地、本體化地考察東北現代文學的現代文學意識的形成軌跡、特點和成就。
文學在長期的歷史運行中形成傳統,由于文化、物質條件的不同,在不同的時代和地域形成了不同的文學種類,進而聯結成各個獨特的文學體系,相沿發展,蔚成傳統。這就是T.S.艾略特所說的:“一個人寫作時,不僅對他自己一代了如指掌,而且感覺到從荷馬開始的全部歐洲文學,以及在這個大范圍中他自己國家的全部文學,構成一個同時存在的整體,組成一個同時存在的體系?!辛诉@種歷史意識,一個作家便成為傳統的了。這種歷史意識同時也使一個作家最強烈地意識到他自己的歷史地位和他自己的當代價值。”[2](P2-3)對文學現實而言,這一傳統是生動的長期的文化選擇的結果,無論是處于顯性還是隱性的狀態,都是富有活力的,“傳統具有一種廣泛的統一性和連續性,其內部相對穩定的因素,并非是僵化的而是具有永遠鮮活的生命”[3](P129)。
文學傳統不是抽象理念的集合,而是由種種文學類型聯結而成。各種文學傳統的不同正在于它們所擁有的文學類型不同,這些文學類型中所含有的相對穩定的質素決定了傳統的內容。因此,韋勒克指出,任何一部文學作品的種類特性都是由它所參與其內的美學傳統所決定的。在他看來,文學的各種類別可被看做慣例性的規則,這些規則強制著作家去遵循它,反過來又為作家所強制[4](P256)。于是,“對于每一類型內部而言,都有一套基本的慣例與規約”,“無論作者是違背或是采用這些慣例,它們總是在這類作品的創作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3](P129)。所以,任何一想文學活動都無法憑空進行,正如加拿大學者弗賴在《批評的剖析》中所說的:“詩只能從別的詩中產生,小說也只能從別的小說中產生”;“混淆獨創性與自然產生的東西,設想一位很有創造性的詩人坐下來,拿起筆和紙,終于在一種特殊的創造狀態中完成一首新詩,這種批評觀點是很難讓人接受的”[5](P168)。
從文類的視角看,東北現代文學在這一時段的轉型內容豐富,形式質素有較多的消長更替。近代中國社會的歷史行程較為獨特,呈現為“動態的、新陳代謝迅速的社會”,即與古代中國社會的“靜態的、有很大凝固性的社會”不同,與西方“從中世紀到近代是通過自我更新機制來實現社會變革”的模式也不一樣,“中國近代社會的新陳代謝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接踵而來的外力沖擊,又通過獨特的社會機制由外來變為內在,推動民族沖突和階級對抗,表現為一個又一個變革的浪頭,迂回曲折地推陳出新”[6](序,P3)。這是一個內部已有著激烈躍動的自體新陳代謝質素的社會,這些質素在外力的促動下生變尤速,這也就是陳旭麓先生考察出的作為近代中國社會演進特征的“迅速的”“新陳代謝”,也即近代中國社會演進成果是內部結構急切演進與外力迅猛壓迫共同構成的,由是呈現出社會、文化被迫進行迅疾的現代化轉變在文學領域引生的一系列現象。東北文學文類的現代性分化集中于20世紀初年,粗略地劃分,有舊體詩詞向現代新詩的演變,評話、故事、白話等舊體敘事文學向現代小說的演變,各種詩文戲評為主的舊體文論與批評向現代文藝理論與批評的演變。用“演變”指稱這一階段的變化,只是約略切近的;這一時段發生在東北文學傳統內部的變化異彩紛呈,有傳統內的繼承、裂變,也有外部移植,有延續發展、發揚光大,也有在不斷的邊緣化過程中消失。
從舊到新,哪些關鍵內容發生了變化?哪些舊質素退出了,其退出的意義何在?哪些新質素出現了,如何出現的,作用、功能是什么?其間的進與退作為文學現象對于文學史有著深刻的含義;更重要的是其背后的社會思想、文化、話語的變化。比如,從創作的視角回溯東北新文學發軔初期的情形,就會發現,當時的文學潮流由兩種力量匯聚而成,一股來自舊文學域,作品出自在傳統文化、文學教育中定型的舊文人。如《盛京時報》初年,“小說”欄連載《德皇赴法被執下獄》、《俄滅波蘭記》、《法國盛衰記》等長篇作品,與當時社會政治中的立憲變革要求隱有呼應,“文苑”更多地為舊氣派籠罩,是舊體詩、詞、文應酬唱和、抒懷記傳的平臺,其情感特征、言說類型一仍其舊,“如是樓稿”的《范牧之小傳》[7](1907年5月12,16,17日),神追魏晉以來的文人品藻之作,品評標準和語言表述均仍舊體,是十足的傳統的延續與表達。詩詞作品中,夢石瘦人的作品居多,訒蓭、陶太均、空空道人等也偶有發表,傳達的均是傳統文人的生活內容,友朋間的唱和,行游宴飲、觸景生情的感受成為詩詞主題,如《出京感賦》[7](訒蓭,1907年5月31日)、《漫興為雪儒賦》《二十五夜殘月》[7](訒蓭,1907年6月1日)、《病中》[7](未署名,1907年6月2日),夢石瘦人的《有感》[7](1907年6月8日)、《詠史》[7](1907年6月20日)、《禱佛》《拜月》[7](1907年7月5日)、《小聚》(二首)[7](1907年7月18日)、《夜宿青巖寺》[7](1907年7月25日)、《感懷》(七首)[7](1907年7月19,20,23日),《蜨》《雞》《蠏》[7](1907年6月13日)、《春燕》(四首)[7](1907年6月22日)、《團扇》(六首)[7](1907年7月2,3日)等詠物詩,以及“用杜子美秋興原韻”的《沈陽八景詩》及“續”、“再續”共十數首[7](1907年7月7,9,14,16日)。這些詩作應屬舊文學體系,舊體詩詞的類型特質尚無改變,其內容對于當時的社會、政治變革的初步欲求也屬滯后。但這一文學現象仍隱含了東北文學朝向現代性的改變,即當時在文學體系內率先起了變化的是傳播環節,現代報刊作為有償發行的現代性傳播媒介開始改變文學生活,首先是形成新的創作-接受文學關系、生產-消費的經濟關系,進而影響文學意識的改變。上列夢石瘦人作品目錄并非他1907年6—7月間刊發在《盛京時報》上的全部詩作,但無可置疑的是夢石瘦人不到兩個月間在同一媒體上發表了數十首詩詞,這顯示了詩詞創作中另一值得關注的質素變化,即文學傳播媒介的改變及其效應。文學傳播機制中,現代報紙的介入對文學生產產生了影響,這一周期短且固定的介質提供了迅速、頻繁出版的可能,成為文學創作的一種動力;在當時,現代報紙對于信息發出者和接受者來說都是距離最短的介質,因此以其對社會生活的迅疾影響帶動了舊文學對現代社會、生活的介入,作為外力作用促動舊文學向新文學的改變。另一股力量來自新文學,是接受了新的文化特別是教育范式后的創作。這里就有一些問題值得關注,比如,舊文人的社會生存依據(物質的和精神的)、社會階層位置,這些對其文學活動的影響,他們的文學活動是否存在功利性,這些外部因素對文學文本發生了哪些作用。對于新式知識分子的生成同樣值得關注,東北現代文學社團成員很多是新式教育模式下的大中學生,他們的文學實踐和成就體現著現代教育對于社會變革的功能、特點和作用。文人的職業,比如報館的新聞工作者的職業狀態(全職、業余、兼職),文學創作是否足以成為一種謀生手段。但一些傳媒的實體化使之發生了巨變,即商業化。商業化對作者、文本、媒介、讀者都有影響,而且是有著非同以往的巨大影響,其力量足以使文學與社會發生雙軌演變。這也是文類出發的文學研究要回答的。
在文論研討中,一些功能相對穩定的類型或范式上出現了集中的變化。這些范式質素的變化,在一個向量上體現著東北社會、文化面向現代性的轉變;在另一向量上,指向東北文學內部:這些質素的消長演變,聚集了東北文學的現代之變,這些改變聯結成東北文學的現代性進程,從中可以考察東北文學新的生態和成果。在此,選取文論、新詩研討文本,分析其類型特質的變化。
1907年5月15日,《盛京時報》“論說”欄內刊載《論小說急宜改良及其改良之辦法》一文。由于此文篇章結構的特殊意義,全文移列于下:
日昨值中歷四月朔,正逢禮拜休息日。消閑無事,獨坐小窗下,披閱歷史。忽一人投刺求見。刺上面署三字名,曰賈次鈞。迎入室,略敘寒暄畢,未及坐,即含笑問曰:昨閱貴報所載,有演劇急宜改良一題,論說演劇之事,關于人心風俗,殊屬重大。披閱之下,令人開啟心思,增益識見。操政柄者,果能本此說而行之,其裨益于國家社會者,良不少也。但論文中,有引用英人言小說為國民之魂一語,適有觸于予心。因思小說不過為稗官野史之談,其關系何如是之重乎?且關系既如是之重,中國之小說,亦宜改良否乎?愿先生明以告我。予應之曰:善哉君之問也。君且坐,予試與君言之。但予才識劣下,不能道其詳,請為君姑言其略。予嘗游于書肆矣,見其架頭所置,正書之外,則有綠牡丹、紅樓夢、升仙傳、九巧傳、說唐、彭公案、施公案、雙釵記、三俠五義、永慶升平,等等各名,屈指難數。及一披覽之,其中所言,非詳寫男女之私情,即多夸盜賊之智技。致令閱之者,印入腦筋,受其影響。而桑中淇上之約,幾遍塵寰;殺人行劫之風,流行全省。其為害,誠非淺鮮矣。此何以故哉?蓋中國文法艱深,其經傳鑒史、倫常道德諸書,最難講解。非有十年功候,不能望其門墻。而小說則詞意粗俗,明白易曉。但能識字者,皆可因其事而讀其文,因其文而知其義。故有草野農夫,雖然無識,迨談及野史,乃于其事之初終本末、結果原因,竟能娓娓而陳,津津以道。雖老師宿儒,亦無如其淵洽者。在作是書者,或僅為假托之詞;而愚民則信以為真,牢記之而終身弗諼。且一人目睹而演說之,則耳食者而,不啻百人矣。百人耳食而又演說之,則承受者,不啻千人矣。浸至婦人孺子,罔不聞知師說一尊,遂同氣同聲,深信焉,而牢不可破。英人謂小說為國民之魂者,蓋此意也。今中國小說之腐敗如此,是亦非改良焉不為功。賈君又曰:小說之宜改良,予又聞命矣,敢問改良之道奈何。予應之曰:此易易而,不過去不善而化為善,一轉移間而已矣。夫衣之敝者必改為,器之窳者必改造,室之破者必改修,法之弊者必改訂。改也者,亦除舊更新之謂,非一掃而空之之謂也。且聞蕓草者必鋤其根,止沸者必撤其火。治結癥者,必施以攻伐,而后進以參苓。醫瘡瘍者,必刮其腐膿,而后可敷以藥物。今欲改良小說,勢必斂舊有之小說而焚之,聚其版而毀之。飭令書肆賈人,勿得重翻,再行滋蔓。一面于省城,設立一白話報館。內附編輯小說一門。擇古今英雄豪杰、孝子忠臣,并東西洋之各種學理、各種藝書,凡有關于人心世道,足以開通風氣,可以裨益于社會者,編輯成書,并報紙一同售賣。俾閱報者,皆得隨便而閱小說。此因勢利導,順水行舟,必易收其成效也。并責令各處巡警,留心保護,注意考查。若仍有以舊日之腐敗小說,妄為講演者,則重加懲辦。如此則不過一年,民之腦筋所印,必將煥然一新。當于新政學堂,不無補助也。此改良小說之法,實為當今之一大端也。賈君聞之,乃起立而言曰:先生之論誠至美至善,吾將告于執政者,請行君之言。語畢辭去。
這是一則放在敘事格架里的文論文章。作者立意在論說自己改良小說以新民救世的識見,但表述本身卻大費周章,其中的形式選擇和內容旨歸為新舊文學體系混合形成,頗富時代特色。首先,文章在致思路徑上完全承襲了傳統文學的真實觀,具體地在結構上就選擇了以敘事體為基本框架的問政問事套路,這是一個經典而完整的問答格式,許多關節點的轉承語句都是千年不易的,如“善哉君之問也”、“君且坐,予試與君言之”,等等。從來訪、迎迓、客套,到進入正題的兩問兩答,再到言畢送客,在預設的具有日常性特征的與訪客的問答中完成作者學術觀點的表達與論證,似乎不如此不足以取信于讀者,不足以呈示其理論的真實性。由此傳遞了一個信息,即在作者的文學觀念中,文學無法獨立成就其自身的真實性,文學的本質仍是現實不可撼動的指涉和摹仿的次生文本。在中國主流文化傳統中,“興、觀、群、怨”是對文學功能的基本定位,文學因此獲得了虛假特質,一直處于由于無法直接生成現實、缺乏日常言語所具有的現實意義而時時需要自證真實的境遇中。這一地位直到現代性確立之后才有根本改觀。從中可以看到,當時的文學觀念沒有發生根本的現代性轉變,文學不是獨立的自足的現實世界而是現實的摹本;在這一功用的延展和引申中,文學及其文本可以借用為社會意識形態的工具或載體。
至少在觀念上,這一語境仍然維持了文學與哲學、虛構話語與日常話語之間二元對立的等級關系,現實仍然是文學不可撼動的指涉物和摹仿對象,文學、戲劇中的語言由于其非日常性特征或曰“無用、空洞的特征”決定了它們無法生成現實,因而也就缺乏日常言語所具有的現實意義(奧斯汀,J. L. Austin)。塞爾則認為,文學雖然不是欺騙行為,卻是“不帶欺騙目的的偽述行”,它將嚴肅話語中連接語詞與現實的“縱向規約”懸置起來,而代之以一套“超語言的、非語義的”“橫向規約”,因此只有與正常的(也是正確的)斷言行為相聯系,虛構話語才與世界發生關系。所以,文學是對日常言語行為的摹仿,而且這種摹仿正如低級序列、簡單行為常常摹仿更高級的序列和復雜的行為一樣。于是,虛構話語要想有意義,作者又必須佯裝實行命題行為和言外行為。虛構話語的言說行為和非虛構話語一樣具有同等的意義,而且這種意義不是來源于對存在的或曾經存在的事物的指涉,而在于話語產生的言后行為[8]。在解決文學與現實關系這一基本問題上,世紀初的觀念仍沉迷于視文學為對現實或日常語言的單向摹仿,而非對外在世界的再現或作者內在世界的表現,文學仍無法創造自己的現實。
世紀初的東北小說較多地承繼了中國傳統小說由古史演義而至明清通俗文體的品質,語言體式轉為白話文,但主題學視閾則體現為對政史、政事主題的延續,題域有所擴大,他國政史、政事成為熱點,主旨往往鮮明地表現出對于專制暴政的鞭笞和對憲政的推褒,這與當時的政改吁求形成了直白的呼應。但文學自身的現代性尚無從顧及,在對理想的國家和理想的國民的追求中,文學仍是一工具性中介。
《盛京時報》自創刊不久即連載小說,幾十年不斷, 客觀上為小說藝術實踐提供了場域。1906—1919年間刊載小說三百多篇, 短制較少,主旨涉及政治、歷史、俠義、偵探、言情、狹邪、譴責、神怪、探險等諸多類型。1906年10月31日第8號“白話”欄首刊《靴子李》,兩續乃竟。之后“白話”一欄連載《張超》,凡八續;《外交實話 英法條約與坤角之關系》,凡十一續,均頗成篇幅。至1907年新設“小說”欄,《德皇赴法被執下獄》、《不倒翁》、《俄滅波蘭記》、《法國盛衰記》等魚貫而出, 而后偵探小說、鴛鴦蝴蝶派小說也有大篇幅的連載,市井生活,維新變法,異域風情,提倡科學,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等主題令人目不暇接,體現出20世紀初東北小說的迅速發展,東北社會生活的豐富色彩和東北民眾漸趨開闊的視野。此時期東北小說藝術特點基本呈示為對傳統白話小說美學理念的繼承,文類上著重體現為主題類型的繁復?!皥蠹堉徊贿^是書籍的一種‘極端的形式’,是一種大規模出售,但只有短暫流行的書。……盡管報紙在其印行的次日即宣告作廢——奇妙的是最早大量生產的商品之一竟如此地預見了現代耐用品容易作廢的本質——然而也正是這個極易作廢之特性,創造了一個超乎尋常的群眾儀式:對于作為小說的報紙幾乎分秒不差地同時消費(‘想象’)?!盵9](P34-35)在現代媒介的作用下,人們對外界的了解和想象獲得了大幅度的延展,在列強的堅船利炮解構了天朝中心論之后,報刊的迅速繁榮為人們具象化了他們正置身的世界,此即安德森所發現的現代小說、報紙催生民族主義“想象社群”,更多更廣闊的區域、國家和人民走進了世紀初的東北的視聽地理,成為他們身邊的具體世界的一部分。因此,此期的東北小說引發了前所未有的寬廣的集體心理想象,并由此制約了社會意識的形成和內容,成為對于時代文化的獨特奉獻。
詩構成了中國文學最為豐富、深厚的傳統資源,在20世紀初東北文學中,現代新詩以裂變方式呈現,在關內原創新文學成就和翻譯文學的雙重影響下,東北現代新詩以全新的文類特征出場,日后則有與傳統文學、文化資源的新一輪吸納、融合。
現代新詩是世紀初文學文體變革中最為顯著的文體,從形式到內容都承載了新文學脫胎換骨的新氣象,同時也以其文體的全新面貌成為諸方探討爭論的對象。1921年1月1日,《盛京時報》首刊新詩,題為《偶像》,不久即開設“新詩”專欄,將關內新文學運動中涌現出的許多知名詩人的作品介紹到東北。伴隨著么生的《牧童歌》、金光耀的《問牽?;ǖ自挕返仍娮鳜F諸報端,新詩登上了東北現代文壇。同時,對新詩的研索占據了較為醒目的位置。1923年8月,吳裔伯以羽豐為名在《盛京時報》上發表《論新詩》一文[7](1923年8月23日),主張新詩不可無韻,否則與散文無異,并認為即便中國的新詩以西方詩歌為借鑒,后者也并非一味排斥用韻,只不過不甚嚴格罷了??傊姳仨毥枰繇嵵拍茱@出其美。這一研討持續至10月,陸續有王蓮友、王大冷等人著文發表不同見解。在《論新詩兼致孫百吉君》和《對于論新詩諸公的幾句閑話》中,吳裔伯再次集中申明自己的觀點,其一,“新詩必有韻,方有詩的真精神,真風味”,但此處所講的用韻“說的并不是做新詩必須效法排律、試帖”,也即不同于古典詩詞的葉韻[10](P78);其二,“詩是表現自己的,并且達到美的。即是我們的情緒,借音韻的幫助而表現于外面的一種文學”[10](P81);其三,作為中國新詩借鑒的西洋詩,“創造新韻律,表現新情緒”,只是不用古式的格律,“用韻不似從前那樣拘了,并沒有絕對排斥不用的”[10](P81);其四,區分格律與韻,認為前者為做詩的格式,似形式上的公式,后者為“自然之音響節奏”,新詩各句長短不同,是格律上的解放,而隨情用韻,則是韻的解放[10](P82);其五,認為自己論新詩之作是“主張公道出之以新體文”,亦是贊同新文學之舉[10](P79)。王大冷在《讀吳裔伯先生的〈論新詩兼致孫百吉君〉》一文中認為,詩的藝術價值和美感所系,在于“詩的情感與聲調,而不在有韻與否”;“情感豐富,聲調自然,就是無韻,也是很好聽的”;“如情感不濃,聲調不好,就是葉韻,也不能好聽”。堅持突破格律與平仄,甚至“那無韻的韻,比有韻的韻,更動人了”[10](P32-33)。在《讀羽豐先生的〈論新詩〉》文中,王蓮友從探討新詩的本質著眼,認為新詩的創作多“用自然的音節,表自然的情緒”,“不多用韻了”,皆因為就本質而言,用韻與否與詩的本質無涉,所謂做新詩,“固不能禁止用韻,但決不可限制一定用韻的”,否則將有損于情感的表達[10](P38)。這是一場富于建設性旨趣的爭論,透過雙方情緒色彩頗濃甚至互存誤解的言辭,可以見出在新詩用韻這一問題上,論爭雙方對新詩這一新文體并不否定,雙方總的出發點與努力方向是基本一致的。論述所及,探討了中國的新詩與古典詩詞、外國詩歌的關系,并引入關內先期新詩的創作經驗與理論研討成果,客觀上對東北新詩的成長是大有裨益的。
圍繞著新詩創作這一題域, 1930年東北文壇出現了關于胡適《嘗試集》的評價問題的討論。1930年4月15日,郭濂薰在《盛京時報》學術欄發表《批評胡適之博士〈嘗試集〉的謬點》,對《嘗試集》中的數首詩提出批評,后有李季等人附議。郭氏針對《蝴蝶》、《贈朱經農的詩第六首》、《病中得冬秀書》等數首新詩逐一點評,認為這些新詩不合邏輯,用詞不妥,有的詞意隱晦,一般民眾難以理解,等等。與前番新詩用韻問題的探討不同的是,郭氏等人對詩歌藝術中虛與實的關系、夸張手法的運用、俗詞俗語入詩以及詩歌乃至文學與大眾的關系等方面的討論中引入文學傳統資源,從而反思新詩這一新文體。對此,赤顏阿生、花禪等人堅決抨擊這一致思取向,逐點駁斥其有悖詩歌藝術規律之說,堅持了東北現代新詩健康的發展方向。他們指出,詩歌創作中可以存在不合理性邏輯的夸張、想象與比喻,且自古有之,而一些特殊情境中的俗言俚語入詩也并非現代新詩的首創,至于“文言不文言,白話不白話,渾穆深沉,民眾看不懂”之說更是苛責,這種對新文體的批評幾近無稽之談。他們認為東北新詩的發展已顯示出這一新文體在內容、形式、功能諸方面的先進性,它的存在和發展是時代的要求,是伴隨社會進步而生的,因而是不可抹殺,不可逆轉的[10](P84-89)。如果說“新詩用韻”問題的爭論是在努力方向一致的大前提下的建設性論爭,那么關于《嘗試集》評價的論爭則使東北新詩體乃至東北新文學在新與舊、前進與復古的文學觀念的斗爭和磨礪中堅定了前行的路向,明確了新文學的時代要求。
追溯文類變化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勾勒文學傳統演進的行程,傳統的內部總是存在著許多富有創造力的活躍因子。同時,對于當下之“現代性”而言,吸收傳統也不可能是一種簡單的直線移植,傳統作為一種根源性力量在它的衍化、變遷過程中,能夠不斷地調整自身的存在方式,以使自己獲得“現代性”的價值結構。如現代解釋學所稱:“如果傳統不只是人們知道的東西,并且還意識到它是自己的起源的話,傳統就無法保存在一個充分的歷史意識中。改變已經確立的形式像捍衛已經確立的形式一樣,也是一種同傳統的聯系。傳統只存在于不斷的變更中。”[11](P166)上世紀初期東北文學的類質素的現代性的呼喚下發生了顯著變化,這一變化總體上包括了現代性質素的介入和傳統質素的消長轉化。在社會思想觀念上倡導科學、理性,孜孜于個體意識、獨立意識的構建;文學觀念相應經歷了脫魅歷程——從打造新民治世工具到創筑屬人的精神世界的本質欲求。
作為東北近現代文學轉型實踐的一部分,東北近現代文學創作中各類文體在由舊文學向新文學的轉變過程中都表現出具有鮮明的主體性的美學追求。文類意識自來有之,但隨文學意識的變化而不同。傳統中國文學的各類文體負載了中國文學的傳統意識,從先秦諸子的作品開始,便形成了獨特的美學風格,在整體的發展脈絡中一直潛隱了由載道而載情的美學追求路徑。東北近現代文學創作中各類文體近半個世紀的歷程雖然短促,但其間遇合的迅猛多元的社會變革和文學轉型使其內涵異常豐富,時代精神和文學自身的發展同時滲浸了其時其地的作家作品,形成了其頗具特色的美學品格。作為社會變革的發起者和記錄者,東北近現代文學創作中各類文體表現出強烈的時代精神,成為東北社會由封建半封建向民主、現代化社會脫蛻過程的生動載體。關內五四新文化精神、本土地域文化的約制和俄、日、歐外來文化文學思潮的影響共同鑄就了東北近現代文學創作中各類文體關注社會民生、剛烈粗獷宏闊的美學風范。由文言文到白話文,它們經歷了舊文類的轉型和新文類的創構,多種文化的浸潤和沖突則衍現出文類發展歷程的豐富與復雜。其勇于嘗試開拓的探索意識和創新精神,善于學習與吸納的寬宏氣魄,強烈的批判意識,尤其推動了東北現代文學的加速成熟。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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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杜桂萍]
Modern Evolution of Modern Literature of
Northeast Chin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iterary Category
XUE Qin
(Liaoning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Shenyang, Liaoning 110031, China)
Abstract: Modern Literature of Northeast China is based on its unique location features and transforms from traditional to modern literature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20th century. The construction of literary category realizes this transformation and relevant literary achievement. Some relatively stable categories or patterns collectively change functionally; in another dimension, the change points internally; these changing factors lead to the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Literature of Northeast China, which gives rise to the modernized process of its literature and the new ecology and achievement in literature.
Key words: Literary Category; Modern Literature of Northeast China; modern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