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東歐新馬克思主義”指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在東歐國家興起的一種馬克思主義流派,其歷史大體上分為兩個時期:20世紀50—70年代,東歐新馬克思主義作為穩定的學術派別存在,具體地說,包括南斯拉夫實踐派、布達佩斯學派以及波蘭和捷克斯洛伐克等國的新馬克思主義;70年代后,東歐新馬克思主義者作為個體融入到西方學術界,但其學術創作仍然有著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深刻烙印。東歐新馬克思主義與通常意義上的西方馬克思主義以及70年代后歐美新馬克思主義共同構成了20世紀新馬克思主義的基本格局,其中,東歐新馬克思主義鮮明的理論特色在于:其一,對馬克思思想獨特的、深刻的闡述;其二,對社會主義理論與實踐、歷史與命運的反思和對社會主義改革的理論設計;其三,對現代性的獨特的理論反思。
關鍵詞: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定位;理論特征
作者簡介:衣俊卿(1958—),男,黑龍江虎林人,黑龍江大學文化哲學研究中心、哲學與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國外馬克思主義、文化哲學研究。
基金項目:2008年黑龍江省哲學社會科學重大委托項目“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研究”,項目編號:08A002
中圖分類號:B50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10)01-0005-07收稿日期:2010-01-03
本世紀開始的頭十年,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在我國學術界成為最重要、最受關注的研究領域之一,不僅這一領域本身的學科建設和理論建設取得了長足的進步,而且在一定程度上還引起了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范式的改變。正是由于國外馬克思主義的研究進展,使得哲學的不同分支學科之間、社會科學的不同學科之間,乃至世界問題和中國問題、世界視野和中國視野之間,開始出現相互融合和相互滲透的趨勢。當然,我們還要看到,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還處于初始階段,無論在廣度上還是深度上都有很大的拓展空間。特別是,由于學術視野的局限,我國的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呈現出發展不平衡的狀態:大多數研究集中于對盧卡奇、科爾施和葛蘭西等人開創的西方馬克思主義流派和以生態學馬克思主義、女權主義馬克思主義等為代表的20世紀70—80年代以后的歐美新馬克思主義流派的研究,而對于同樣具有重要地位的東歐新馬克思主義以及其他一些國外新馬克思主義流派則較少關注。
實際上,嚴格說來,我國學術界對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研究時間并不短,至少有二十多年的歷史(甚至更長時間),一方面,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一些代表人物的著作已經被陸續翻譯成中文①,另一方面,一些學者已經開始推出關于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研究成果②。但是,總體上看,這些研究成果并沒有建構起一個相對獨立的研究領域,也沒有在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領域占據足夠重要的位置,這突出表現為:研究主要集中于赫勒、科西克等幾人身上,而其他東歐新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大都不為人們所知;而且,即使涉及科拉科夫斯基、沙夫、科西克、赫勒等人的作品翻譯和理論研究也相對比較零散,人們常常把這些研究作為關于某一理論家的個案研究,而沒有從總體上將之自覺地定位于關于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研究。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主要在于東歐新馬克思主義涉及代表人物眾多,分屬不同國別,受語言等因素限制,人們很難從總體上把握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特征和基本定位。應當說,20世紀70年代后期以來,東歐新馬克思主義主要代表人物越來越多地直接匯入國際學術研究之中,不僅他們的早期著作陸續翻譯成各種文字,而且他們80年代以后的著作大多數是直接以英文、德文等文字發表的③,并且在國際上產生越來越大的影響。因此,已經到了系統地、總體地研究東歐新馬克思主義,即推動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研究走向自覺的時候了④。而為了使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研究走向自覺,首先需要圍繞著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劃界和理論定位作一點基礎性探討。
一、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界定
對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劃界,一是要基本厘清在“東歐新馬克思主義”這一范疇下,應當包括哪些國別的哪些理論流派或理論家;二是要把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置于20世紀世界馬克思主義研究的格局中,確定其基本的位置。這些看似簡單的問題實則十分復雜。從60年代起,弗洛姆開始關注南斯拉夫實踐派等東歐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理論家起⑤,西方一些研究者分別對實踐派、布達佩斯學派,以及其他東歐新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作了不同的研究,分別出版了其中的某一流派、某一理論家的論文集或對他們進行專題研究⑥。這些研究對東歐新馬克思主義及其代表人物的界定存在不少差異,在稱謂上也各有不同,例如,“東歐的新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改革主義者”、“異端理論家”、“左翼理論家”等。
近年來,筆者在使用“東歐新馬克思主義”范疇時,不是用以泛指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東歐的各種馬克思主義研究,而是嚴格選取那些從基本理論取向到具體學術活動都基本符合20世紀“新馬克思主義”的流派和理論家。具體說來,我認為,最具代表性的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應當是:南斯拉夫實踐派的彼得洛維奇(Gajo Petrovi■ 1927—1993)、馬爾科維奇(Mihailo Markovi■ 1923—)、弗蘭尼茨基(Predrag Vranicki 1922—2002)、坎格爾加(Milan Kangrga 1923—)和斯托揚諾維奇(Svetozar Stojanovi■ 1931—)等;匈牙利布達佩斯學派的赫勒(Agnes Heller 1929—)、費赫爾(Ferenc Feher 1933—1994)、馬爾庫什(Gy?觟rgy Markus 1934—)和瓦伊達(Mihaly Vajda 1935—)等;波蘭的新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沙夫(Adam Schaff 1913—2006)、科拉科夫斯基(Leszak Kolakowski 1927—2009)等;捷克斯洛伐克的科西克(Karel Kosik 1926—2003)、斯維塔克(Ivan Svitak 1925—1994)等。應當說,我們可以通過上述理論家的主要理論建樹,大體上建立起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研究領域。此外,還有一些理論家,例如匈牙利布達佩斯學派的安德拉斯·赫格居什(Andras Hegedüs),南斯拉夫實踐派的考拉奇(Veljko Kora■)、日沃基奇(Miladin ?譕ivoti■)、哥魯波維奇(Zagorka Golubovi■)、達迪奇(Ljubomir Tadi■)、波什尼亞克(Branko Bosnjak)、蘇佩克(Rudi Supek)、格爾里奇(Danko Grli■)、蘇特里奇(Vanja Sutli■)等,也是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重要理論家,但考慮到其理論活躍度、國際學術影響力和參與度等因素,我們沒有把他們列為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主要研究對象。上述基本劃界,主要基于以下兩點考慮。
首先,從基本的理論取向上看,盡管人們在討論20世紀各國的馬克思主義研究時,常常不加嚴格限定地用“新馬克思主義”概念泛指各種與馬克思主義有關的理論思潮,但是,就大多數情形而言,“新馬克思主義”還是有其比較清晰的界限的。嚴格說來,只有那些既具有馬克思的思想理論傳統,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對馬克思關于人和世界的理論進行新的解釋和拓展,同時又具有馬克思理論的實踐本性和批判維度,對當代社會進程進行深刻反思和批判的理論流派或學說,才能冠之以“新馬克思主義”。可以肯定地說,我們上述開列的南斯拉夫、匈牙利、波蘭和捷克斯洛伐克四國的十幾位著名理論家符合這兩個方面的要件。一方面,這些理論家都具有深厚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傳統,特別是青年馬克思的實踐哲學或者批判的人本主義思想對他們影響很大,例如,實踐派的興起與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塞爾維亞文版1953年在南斯拉夫出版有直接的關系。同時,絕大多數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都直接或間接地受盧卡奇、布洛赫、列斐伏爾、馬爾庫塞、弗洛姆等人帶有人道主義特征的馬克思主義理解的影響。另一方面,東歐新馬克思主義主要在這四個國家產生,并非偶然。1948—1968年的20年間,標志著東歐社會主義改革曲折艱巨的歷程的蘇南沖突、波茲南事件、匈牙利事件、“布拉格之春”剛好在這四個國家中發生,上述東歐新馬克思主義者都是這一改革進程中的重要理論家,他們從青年馬克思的人道主義實踐哲學立場出發,反思和批判蘇聯高度集權的社會主義模式,強調社會主義改革的必要性。
其次,盡管上述我們劃定的十幾位理論家分屬四個國度,而且所面臨的具體處境和社會問題也不盡相同,但是,他們并非彼此孤立、各自獨立活動的專家學者。實際上,他們不僅具有相同的或相近的理論立場,而且在相當一段時間內或者在很多場合內共同發起、組織和參與了20世紀60年代一些重要的世界性馬克思主義研究活動。這里特別要提到的是南斯拉夫實踐派在組織東歐新馬克思主義和西方馬克思主義交流和對話中的獨特作用。從20世紀60年代中期到70年代中期,南斯拉夫實踐派哲學家創辦了著名的《實踐》(PRAXIS)雜志和科爾丘夏令學園(Kor■ulavska ljetnja ?譒kola)。10年間他們舉辦了10次國際討論會,圍繞著國家、政黨、官僚制、分工、商品生產、技術理性、文化、當代世界的異化、社會主義的民主與自治等一系列重大的現實問題進行深入探討,百余名東歐新馬克思主義者和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參加了討論,特別要提到的是,布洛赫、列菲伏爾、馬爾庫塞、弗洛姆、哥德曼、馬勒、哈貝馬斯等西方著名馬克思主義者和赫勒、馬爾庫什、科拉科夫斯基、科西克、實踐派哲學家以及其他東歐新馬克思主義者成為《實踐》雜志國際編委會成員和科爾丘拉夏令學園的國際學術討論會的積極參加者。盧卡奇未能參加討論會,但他生前也曾擔任《實踐》國際編委會成員。20世紀后期,由于各種原因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主要代表人物或是直接移居西方或是輾轉進入國際學術或教學領域,即使在這種情況下,東歐新馬克思主義主要流派依舊進行許多合作性的學術活動或學術研究。例如,在《實踐》雜志被迫停刊的情況下,以馬爾科維奇為代表的一部分實踐派代表人物于1981年在英國牛津創辦了《實踐(國際)》(PRAXIS INTERNATIONAL)雜志,布達佩斯學派的主要成員則多次合作推出一些共同的研究成果①。相近的理論立場和共同活動的開展,使東歐新馬克思主義成為一種有機的、類型化的新馬克思主義。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不僅對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范圍和主要代表人物作了基本的劃界,而且也間接地揭示了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重要的歷史方位,可以說,東歐新馬克思主義是20世紀新馬克思主義的重要的組成部分。具體說來,筆者認為,在20世紀世界馬克思主義研究的總體格局中,真正能夠稱之為“新馬克思主義”的主要有三個領域:一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西方馬克思主義,主要包括以盧卡奇、科爾施、葛蘭西、布洛赫為代表的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以霍克海默、阿多諾、馬爾庫塞、弗洛姆、哈貝馬斯等為代表的法蘭克福學派,以及薩特的存在主義馬克思主義、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等;二是20世紀70年代之后的新馬克思主義流派,主要包括分析的馬克思主義、生態學馬克思主義、女權主義馬克思主義、文化的馬克思主義、發展理論的馬克思主義、后馬克思主義等;三是我們上面所探討的東歐新馬克思主義。在這種意義上,20世紀許多與馬克思思想或馬克思主義有某種關聯的理論流派或實踐方案是不能劃歸為“新馬克思主義”的,例如,歐洲共產主義等社會主義探索,它們主要涉及實踐層面的具體操作,而缺少比較系統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傳統;再如,一些偶爾涉獵馬克思思想或對馬克思表達敬意的理論家,他們只是把馬克思思想作為自己的某一方面的理論資源,而不是馬克思理論的傳人;甚至包括日本、美國等一些國家的學院派學者,他們對馬克思的文本進行了細微的解讀,雖然人們也常常在寬泛的意義上稱他們為“新馬克思主義者”,但是,同具有理論和實踐雙重維度的馬克思主義傳統的理論流派相比,它們還不能稱做嚴格意義上的“新馬克思主義者”。
二、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獨特理論建樹
通過上述關于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范圍和理論方位的分析,我們把東歐新馬克思主義定位于20世紀最有影響的新馬克思主義之一,但是,這些分析還主要是外在的,要真正確立起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定位或歷史地位,還需要對其理論的特色或獨創性作一些分析和揭示。這是研究東歐新馬克思主義必須首先解決的一個前提性問題。筆者發現,有些偶爾從某一個側面涉獵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研究者,由于無法了解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全貌和理論獨特性,傾向于斷言:東歐新馬克思主義不過是以盧卡奇等人為代表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的一個簡單的附屬物、衍生產品或邊緣性、枝節性的延伸,沒有什么獨特的理論創造和理論地位。這顯然是一種表面化的理論誤解,需要加以澄清。
對于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特色的分析,需要先從歷史發展線索入手。我們可以粗略地將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發展歷程劃分為兩大階段: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中期,是東歐新馬克思主義主要流派和主要代表人物在東歐各國從事理論活動的時期,也是他們比較集中、比較自覺地建構人道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時期;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以來,東歐新馬克思主義者不再作為自覺的學術流派圍繞共同的話題開展學術研究,而是逐步超出東歐的范圍,通過移民或學術交流的方式分散在英國、美國、澳大利亞、德國等地,匯入到西方各種新馬克思主義流派或左翼激進主義思潮之中,作為個體,在不同的國家和地區分別參與國際范圍內的學術研究和社會批判,并直接以英文、德文、法文等發表學術著作。稍加分析可以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發展的第一個階段大體上是與典型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處在同一個時期;而第二個階段又是與20世紀70年代以后的各種新馬克思主義相互交織的時期。這樣,東歐新馬克思主義就同另外兩種主要的新馬克思主義構成奇特的交互關系。如果說,東歐新馬克思主義主要是接受另外兩種新馬克思主義的單向影響,那么它當然很難確立起自己的獨特理論地位。但是,事實上這種影響不是單向的,而是交互的。
就20世紀70年代之前東歐新馬克思主義者主要在本國從事學術研究的時期而言,他們的確深受盧卡奇、布洛赫、馬爾庫塞、弗洛姆、哥德曼等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影響,其中,布達佩斯學派的主要成員就是由盧卡奇的學生組成的。然而,即使在這一時期,東歐新馬克思主義同西方馬克思主義,特別是同法蘭克福學派的關系也帶有明顯的交互性。如上所述,從20世紀60年代中期到70年代中期,由《實踐》雜志和科爾丘夏令學園所搭建的學術論壇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最有影響力的東歐新馬克思主義和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學術活動平臺。這些活動改變了東歐新馬克思主義者單純受西方人本主義馬克思主義者影響的局面,推動了東歐新馬克思主義和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相互影響與合作。正是在這個時期,一些西方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開始高度重視實踐派等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例如,1965年弗洛姆主編出版了哲學論文集《社會主義的人道主義》,收錄了30多篇論文,其中包括布洛赫、馬爾庫塞、弗洛姆、歌德曼、德拉·沃爾佩等著名西方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的文章,同時收錄了科西克、沙夫等東歐新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的論文,特別收錄了考拉奇、馬爾科維奇、別約維奇(Danilo Pejovi■)、彼得洛維奇、蘇佩克和弗蘭尼茨基等6名實踐派哲學家的論文①。 同一年,弗洛姆還為馬爾科維奇關于哲學和社會批判的論文集寫了序言②。
進入20世紀80年代以后,匯入國際學術研究之中的東歐新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包括科西克和一部分實踐派哲學家等繼續留在本國的學者,在國際學術領域,特別是國際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具有很大的影響,占據獨特的地位。他們于60—70年代創作的一些重要著作陸續翻譯成西方語言出版,有些著作,如科西克的《具體辯證法》等,甚至被翻譯成十幾國語言。同時,他們陸續發表了許多在國際學術領域產生重大影響的學術著作,例如,科拉科夫斯基的三卷本《馬克思主義的主要流派》于70年代末在英國發表后③,很快就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在國際學術界產生很大反響,迅速成為最有影響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研究成果之一。布達佩斯學派的赫勒、費赫爾、馬爾庫什和瓦伊達,實踐派的馬爾科維奇、斯托揚諾維奇等人,都與科拉科夫斯基、沙夫等人一樣,是80年代以后國際學術界十分有影響的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而且一直活躍到目前④。其中,赫勒尤其活躍,80年代后陸續發表了關于歷史哲學、道德哲學、審美哲學、政治哲學、現代性和后現代性問題等方面的著作十余部,于1981年在聯邦德國獲萊辛獎,1995年在不來梅獲漢娜·阿倫特政治哲學獎(Hannah Arendt Prize for Political Philosophy),2006在丹麥哥本哈根大學獲松寧獎(Sonning Prize)。我們發現,過去30多年,一些東歐新馬克思主義主要代表人物已經得到國際學術界的廣泛承認。限于篇幅,我們在這里無法一一梳理關于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研究狀況,可以舉一個例子加以說明:從20世紀60年代末起,哈貝馬斯就在自己的多部著作中引用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觀點,例如,他在《認識與興趣》中提到了科西克、彼得洛維奇等人所代表的東歐社會主義國家中的“馬克思主義的現象學”傾向⑤;在《交往行動理論》中引用了赫勒和馬爾庫什的觀點⑥;在《現代性的哲學話語》中討論了赫勒的日常生活批判思想和馬爾庫什關于人的對象世界的論述⑦;在《后形而上學思想》中提到了科拉科夫斯基關于哲學的理解⑧,等等。
顯而易見,上述論述只是用簡單枚舉法對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國際影響作了掠影式的掃描,我們還應當從總體上揭示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理論特點,以便全面把握其理論地位。這種揭示和把握的基礎應當是把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置于20世紀的新馬克思主義的大格局中加以比較研究,主要是將其與西方馬克思主義和20世紀70年代之后的新馬克思主義流派加以比較。從總體上看,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旨趣和實踐關懷與其他新馬克思主義在基本方向上大體一致,然而,東歐新馬克思主義具有東歐社會主義進程和世界歷史進程的雙重背景,這種歷史體驗的獨特性使他們在理論層面上既有比較堅實的馬克思思想傳統,又有對當今世界和人的生存的現實思考;在實踐層面上,既有對社會主義建立及其改革歷程的親歷,又有對現代性語境中的社會文化問題的批判分析。基于這種定位,筆者認為,研究東歐新馬克思主義,在總體上要特別關注其三個理論特色。
其一,對馬克思思想獨特的、深刻的闡述。雖然所有新馬克思主義都不可否認具有馬克思的思想傳統,但是,如果我們細分析,就會發現,除了盧卡奇的主客體統一的辯證法、葛蘭西的實踐哲學等,大多數西方馬克思主義者都沒有對馬克思的思想作出集中的、系統的和獨特的闡述,更不要說20世紀70年代以后的新馬克思主義流派了。他們的主要興奮點是結合當今世界的問題和人的生存困境去補充、修正或重新解釋馬克思的某些論點。相比之下,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對馬克思思想的闡述最為系統和集中,這一方面得益于這些理論家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基礎,包括早期的傳統馬克思主義的知識積累和50年代之后對青年馬克思思想的系統研究,另一方面得益于東歐理論家和思想家特有的理論思維能力和悟性。關于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在馬克思思想及馬克思主義理論方面的功底和功力,我們可以提及兩套盡管引起很大爭議,但是產生了很大影響的研究馬克思主義歷史的著作,一是弗蘭尼茨基的三卷本《馬克思主義史》①,二是科拉科夫斯基的三卷本《馬克思主義的主要流派》②。甚至當科拉科夫斯基在晚年宣布“放棄了馬克思”后,我們依舊不難在他的理論中看到馬克思思想的深刻影響。
在這一點上,可以說,差不多大多數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都曾集中精力對馬克思的思想作系統的研究和新的闡釋。其中特別要提到的應當是如下幾種關于馬克思思想的獨特闡述:一是科西克在《具體辯證法》中對馬克思實踐哲學的獨特解讀和理論建構,其理論深度和哲學視野在20世紀關于實踐哲學的各種理論建構中毫無疑問應當占有重要的地位;二是沙夫在《人的哲學》、《馬克思主義與個體》和《作為社會現象的異化》幾部著作中通過對異化、物化和對象化問題的細致分析,建立起一種以人的問題為核心的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理解;三是南斯拉夫實踐派關于馬克思實踐哲學的闡述,尤其是彼得洛維奇的《哲學與馬克思主義》、《哲學與革命》和《革命思想》,馬爾科維奇的《人道主義和辯證法》,坎格爾加的《卡爾·馬克思著作中的倫理學問題》等著作從不同側面提供了當代關于馬克思實踐哲學最為系統的建構與表述;四是赫勒的《馬克思主義的需要理論》、《日常生活》和馬爾庫什的《馬克思主義與人類學》在宏觀視角與微觀視角相結合的視閾中,圍繞著人類學生存結構、需要的革命和日常生活的人道化,對馬克思關于人的問題作了深刻而獨特的闡述,并探討了關于人的解放的獨特思路。正如赫勒所言:“社會變革無法僅僅在宏觀尺度上得以實現,進而,人的態度上的改變無論好壞都是所有變革的內在組成部分。”[1](Px)
其二,對社會主義理論和實踐、歷史和命運的反思,特別是對社會主義改革的理論設計。社會主義理論與實踐是所有新馬克思主義以不同方式共同關注的課題,因為它代表了馬克思思想的最重要的實踐維度。坦率地講,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和20世紀70年代之后的新馬克思主義流派在社會主義問題上并不具有最有說服力的發言權,他們對以蘇聯為代表的現存社會主義體制的批判往往表現為外在的觀照和反思,而他們所設想的民主社會主義、生態社會主義等模式,也主要局限于西方發達社會中的某些社會歷史現象。毫無疑問,探討社會主義的理論和實踐問題,如果不把幾乎貫穿于整個20世紀的社會主義實踐納入視野,加以深刻分析,是很難形成有說服力的見解的。在這方面,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具有獨特的優勢,他們大多是蘇南沖突、波茲南事件、匈牙利事件、“布拉格之春”這些重大歷史事件的親歷者,也是社會主義自治實踐、“具有人道特征的社會主義”等改革實踐的直接參與者,甚至在某種意義上是理論設計者。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對社會主義的理論探討是多方面的,首先值得特別關注的是他們結合社會主義的改革實踐,對社會主義的本質特征的闡述,從總體上看,他們大多致力于批判當時東歐國家的官僚社會主義或國家社會主義,以及封閉的和落后的文化,力圖在當時的社會主義條件下,努力發展自由的創造性的個體,建立民主的、人道的、自治的社會主義。在這方面,弗蘭尼茨基的理論建樹最具影響力,在《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和《作為不斷革命的自治》兩部代表作中,他從一般到個別、從理論到實踐,深刻地批判了國家社會主義模式,表述了社會主義異化論思想,揭示了社會主義的人道主義性質,他認為,以生產者自治為特征的社會主義“本質上是一種歷史的、新型民主的發展和加深”[2](P19)。此外,從20世紀80年代起,特別是在90年代后,很多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對蘇聯解體和東歐劇變作了多視角的、近距離的反思,例如,沙夫的《處在十字路口的共產主義運動》③,費赫爾的《戈爾巴喬夫時期蘇聯體制的危機和危機的解決》,馬爾庫什的《困難的過渡:中歐和東歐的社會民主》,斯托揚諾維奇的《南斯拉夫的垮臺:為什么共產主義會失敗》、《塞爾維亞:民主的革命》等。
其三,對于現代性的獨特的理論反思。20世紀80年代以來,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把主要注意力越來越多地投向70年代以來西方其他新馬克思主義流派和左翼激進思想家所關注的文化批判和社會批判主題,特別是政治哲學的主題,例如,啟蒙與現代性反思、后現代政治狀況、生態問題、道德倫理重建、文化批判、激進哲學等,在某種意義上,他們的研究已經構成了過去幾十年西方左翼激進主義批判理論思潮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這一研究領域中,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獨特性在于,他們在闡釋馬克思思想時所形成的理論視野,以及對社會主義歷史命運和發達工業社會進行綜合思考時所形成的社會批判視野,構成了特有的深刻的理論內涵。例如,赫勒在《激進哲學》,以及她與費赫爾、馬爾庫什等合寫的《對需要的專政》等著作中,用他們對馬克思的需要理論的理解為背景,以需要結構貫穿對發達工業社會和現存社會主義社會的分析,形成了以激進需要為核心的政治哲學視野;赫勒在《歷史理論》、《現代性理論》、《現代性能夠幸存嗎?》,以及她與費赫爾合著的《后現代政治狀況》等著作中,建立了一種獨特的現代性理論,同一般的后現代理論的現代性批判相比,這一現代性理論具有比較厚重的理論內涵,用赫勒的話來說,它既包含對各種關于現代性的理論的反思維度,也包括作者個人以及其他現代人關于“大屠殺”、“極權主義獨裁”等事件的體驗和其他“現代性經驗”(參見阿格妮絲·赫勒:《現代性理論》,李瑞華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1、3、4頁。),在我看來,其理論厚度和深刻性只有像哈貝馬斯這樣的少數理論家才能達到。
限于篇幅,我們無法更為詳細地具體展開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各種獨特的理論建樹,當然,我們也沒有具體揭示東歐新馬克思主義不同流派和代表人物的理論差異、理論分歧,以及他們的理論局限,甚至是理論失誤。但是,通過上述簡要的概覽,已經不難看出,就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來說,無論是對馬克思思想的當代闡釋及其豐富性的深入理解,還是對20世紀社會批判理論視野的全方位把握,缺少了對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自覺了解,都將存在一個很大的理論盲點,如果考慮到中國現代社會的歷史語境和理論背景同東歐社會歷史進程的特殊關聯性,這種理論盲區和缺陷就會顯得更大、更嚴重。
參 考 文 獻
[1]AGNES HELLER. Everyday Life[M].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1984.
[2]PREDRAG VRANICKI. Socijalisti■ka Revolucija——O ■emu je Rije■?[J]. Kulturni Radnik,No.1,1987.
[責任編輯李小娟付洪泉]
On the Theoretical Orientation of
Neo-Marxism of Eastern Europe
YI Jun-qing
(Research Center of Philosophy of Culture,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rbin,Heilongjiang 150080,China)
Abstract: “Neo-Marxism of Eastern Europe” refers to that kind of Marxist school,which rises in some Eastern European countries after the Second World War,and its history can be divided into two periods: from 1950s to 1970s,it exists as a stable academic school,specifically,including Yugoslavian Practice Faction, Budapest School, and Neo-Marxists in Poland and Czechoslovakia;after 1970s,Neo-Marxists of Eastern Europe as individuals are integrated into western academic circle,but their academic writings are still deeply imprinted by Eastern European Marxist features. Neo-Marxism of Eastern Europe along with Western Marxism in the usual sense and Neo-Marxism in Europe and America after 1970s constitutes the basic pattern of Neo-Marxism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among which the characteristic features of Neo-Marxism of Eastern Europe lie in: 1. a unique and profound interpretation of Marxist thought; 2. the reflection of theory and practice, history and fate of socialism,the theoretical plan of socialist reform; 3. a unique theoretical reflection of modernity.
Key words: Neo-Marxism of Eastern Europe;theoretical location;theoretical fea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