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費希特和黑格爾都在國家間的承認和個人間的承認之間進行類比。在他們那個時代,西方國家的契約社會已經建立起來,個體之間不再需要“為承認而斗爭”;在國際事務中,國與國之間仍然處于“自然狀態”,仍需要“為承認而斗爭”。當今世界,國家之間的相互承認已經成為國際交往的前提,“承認”范疇已經不再是國際法的邏輯起點。
關鍵詞:承認;國際法;契約社會
作者簡介:瓦爾特·耶施克(Walter Jaeschke),德國波鴻大學教授,黑格爾檔案館館長,從事黑格爾研究。
譯者簡介:徐龍飛,德國波恩大學博士,北京大學哲學系副教授,從事基督教哲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B516.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10)01-0043-06收稿日期:2009-09-28
一、“承認”在意識發展史上的諸方面
盡管“承認”,特別是“為承認而斗爭”這樣的術語在黑格爾體系的建筑術里并沒有得到特別的闡述,卻似乎能找到一個引人注目的關鍵概念,這個概念允許把關于自我意識及人格建構的問題連同對法律及道德的論證,連同各種社會形式的形成,放在一個統一的、系統的進程中加以闡明。或者,這里似乎能找到這樣的一個發端,以在(這之前為深淵所隔開的)先驗哲學、實踐哲學及社會哲學的各問題域之間架起一座橋梁,由此也能找到一個現今社會之秩序及其自我理解所具有的基礎意義和現實意義的發端。
在這個異口同聲、不分場合同唱這首歌的龐大合唱團內,卻有一個聲音并不那么和諧,這便是黑格爾。雖然我們要感謝他譜了曲。因此,我想在此講述他的不同聲音,并冒著這樣的風險:即使是多聲部地演唱這首歌的嘗試聽起來也會覺得不和諧。黑格爾不僅為這首歌譜了曲,也描述了在什么場合下該唱這首歌——最重要地,在什么場合下不該唱它。在他的《主觀精神講演錄》(Vorlesungen über die Philosophie des Subjektiven Geistes)中,黑格爾毫不含糊地說明了這一點。在這里,他首先引入了著名的生死斗爭的形象,但是隨后他闡明了意識發展史的定位,這一定位隱然地將《精神現象學》置于1805/1806年精神哲學的前面。黑格爾寫道:“這個立場產生于諸個體作為單獨的自我意識而彼此對立的情況下,也就是說,在自然狀態中。它……在公民社會中,在國家中就失去了意義。一旦出現了法律狀態,它就消失了。在一個國家以某種方式存在的地方,這個整體的成員也就存在了,并擁有一個第三者,如君主、法律等,以將他們客觀地聯合起來。在這樣一個共同體中,每個人都從自己的本性出發為自己及他人所承認。……作為一個公民,我令自己的特殊性沉沒到普遍性中,并由此證明了我擁有真正的自由。通過使自然人成為公民這一手段,自我意識的特殊性就被揚棄了;公民社會因此就不知道何為為承認而斗爭,它帶來的東西比單個自然人所能帶來的更多。”[1](P113)
特別是最后一句話,言簡意賅地概括了黑格爾的看法:比起“為承認而斗爭”所能帶來的,在公民社會中有更多的東西。從歷史的角度看,黑格爾將類似于史前英雄的命運歸屬給了這種斗爭:這些英雄具有一種為人類在城邦中的共同生活奠基的歷史性功能,但他們除了被想象為社會性世界的奠基者之外,自身就再也不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了;同樣,這個為黑格爾所規定好方位的承認過程也是具有為社會奠基性質的,但它卻處在其所奠基的社會之外,被置于(社會)歷史的前面。把在承認概念中得到思考的生死斗爭整合進社會的嘗試將如同古代英雄在后革命的公民社會中出現一樣,對社會而言是摧毀性的。當它(社會)穩定下來以后,英雄時代就一去不復返了,“為承認而斗爭”的時代亦復如是。
黑格爾在那句話中,不僅說出了一種歷史性的限定,同時也說出了一種概念性的限定。“為承認而斗爭”不是公民社會一個在歷史上雖逝去但卻充足的前提,相反,我要再一次指出,在其中(指在公民社會中——譯者)“比起為承認而斗爭所能帶來的,有更多的東西”。斗爭無疑是一個重要的要素,但只是建構自我意識和社會的要素之一——如果人們看不到其他要素,那人們就把這一單一的要素絕對化了,確切地說,在此意義上絕對化了:在其中絕對的東西乃是抽象的東西。
黑格爾對承認概念所作的意識發展史定位卻絕不限于“為承認而斗爭”,它關系到一般的關于承認的法律概念。隨著向公民狀態和公民社會的邁進,承認在法律上就得到了完成,同時也制度化了。人們可以把“一勞永逸”這個詞從基督論的語境中抽取出來加到此處①。把法律上的承認——當它已被一次性地制度化之后——在如同日常生活中特定事務每天都要重新發生那樣的意義上設想為需要一再重復的,這毫無意義。這種無須更新性對一般法律概念,對財產概念而言都是適用的。因此,紀念建國的活動并不具有一種為那個建構國家而進行的原初相互承認行為在法律上進行更新的特征,而只是對其進行慶祝性的回顧——尤其對人類的法律人格的承認自近代開端以來還是超越了單個國家內共同生活的視閾而成長起來的,雖然它在單個國家內找到了自己的制度化形態。誠然,令人遺憾的是,每天都有否認人類法律人格的駭人聽聞的新現象發生,直到最近的一些事例,人們想把它們描述為倒退到黑暗的自然狀態的例證。但是,在原則層面和世界潮流層面上對人類權利主體地位的承認難道是這些螳臂當車的零散反例——盡管它們現在也還居然如此之多——所能阻擋的嗎?它們也并不使得承認具有更新的必要。對法律人格原則及由此對自由原則的違背在它已被堅實地錨定的背景下是不需提出特別指控的。
關于黑格爾對承認原則在歷史及體系中的影響范圍十分謹慎的評價就說這么多。現在我想分兩步來更詳盡地闡釋這一問題。第一步還是停留在承認在建構公民社會中扮演的角色這個領域,盡管不可避免地會對國際關系有所預覽;第二步將超出單個國家,并論及承認在建構國際社會中的角色。
二、“承認”作為國家秩序的原則
首先就承認概念的譜系學說幾句。承認如費希特及黑格爾所清楚地了解的那樣,首先是一項法律制度,而承認的對象則是法律訴求。我們在這里只探討這類承認。除此之外,人們習慣于放到承認這個標題下面的,還有各種各樣的其他形式,雖然它們有著另一種不同的結構,但這對黑格爾所強調的相互承認概念而言并不重要②。一方面,這規定了承認的含義,另一方面,這又提醒我們注意,在一個特殊的法律及社會歷史階段中承認的從屬性。承認的法律制度在近代早期的列國時代有其本性及歷史位置。它是用來管理各個主權國家之間的關系的。這些主權國家在歷史上出現于歐洲近代的開端,它們在大一統帝國思想退卻、歐洲的宗教統一也已終結的時代里,不承認還有什么俗世權力或者道德-宗教機構居于自身之上。如此說來,承認概念就是對主權概念必要的補充,承認概念同時也被這樣的政治-歷史情勢所塑造:承認的法律制度只適用于這樣的國家之間,它們作為主權國家彼此對立,彼此的關系也并不總是以特別的條約或者普遍的秩序來調整。
人們可以用第三個概念來表述這一事實,該概念從屬于上文所提及的歷史階段及其思想關聯,且為黑格爾自己所使用過:承認的法律概念在彼此關系處于自然狀態的主權國家間有了用武之地。從方法論的角度看,自然狀態這個概念不僅僅要歸功于對公民狀態中法律秩序的抽離,它至少也同樣多地基于從沒有法律調整的國家個體間狀態到自然人個體間狀態在思想中的轉化。把自然人間的狀態類比于國家間的狀態,解釋為一場所有人反對所有人的戰爭,而非解釋為上古時代純潔的牧人游戲或者在無統治的前提下進行交流的田園詩歌,這其中的證據在很大程度上①基于從在歷史中被經驗到的國家之間的自然狀態到自然人之間自然狀態的推論。自然人之間的自然狀態只是方法論上的虛構,國家之間的自然狀態相反卻是那時候的政治現實。但是,國與國之間相互的承認——至少在法律上——終結了這種自然狀態,它為國與國間最終的法律關系打下了基礎,由此用法律狀態代替了自然狀態,這和人與人之間的社會契約相類似,后者構成了在基本法中不可廢除的國家法律秩序的開端。考慮到這一重大的國家法律意義,那么,承認的法律制度——如果我沒看錯的話——很晚才找到從國際實踐通往國家哲學的道路就是殊可怪異的了。
國家個體間的關系就如自然人個體間的關系一樣,這是近代國家哲學最重要的公理之一。一般來說,這一類比中,單個的、將自身社會化的自然人所進行的對國內共同體進行建構的關系具有優先性。“必須從自然狀態中走出來”這一指導原則——近代國家哲學的另一基本公理——乃是霍布斯首先針對自然人個體提出來的。但是,隨后這一原理在國際關系中也顯示出了用途,也就是如下要求:各個國家也應該通過彼此的承認從它們所處的自然狀態中走出來,這是一種向國家個體間建構模式的轉化——在此之前通過社會契約或者臣服契約而完成的對國家的奠基被通過承認而完成的對國際法律共同體的奠基所替代。但是,這種假想的從國內契約模式到國際間承認的轉換實際上卻是一種回轉:國際間承認關系在概念上具有優先性,除此之外,它還享有現實上的優勢。
在國際領域,在事實上得到完成的承認顯現為僅在思想中出現的社會契約在功能上的對等項:通過契約和承認,各自領域的自然狀態分別得到了克服,一種法律關系得到了建立。但盡管有相當程度的功能上的類似,內容上的區別也是可見的:國際間的承認僅可在與社會契約的類比中作為一種不完全的社會化形式,作為國際共同體的形成得到思考,而不可與一種產生最高權力(主權)的臣服契約相類比。國際間的承認只是確認了已有的主權,而非建立起一種新的、更高的主權。就算在語言上也不會導致對承認和社會契約的過度等同,它小心翼翼地區分開了這兩種過程中的關系:在單個國家的建構問題上,我們不會言說一種作為前提的未來公民間的相互“承認”,正如我們在國際關系問題上不會言說一種“社會契約”。此類差異的原因不在于走出自然狀態,進入公民狀態僅作為一種虛構的操作得到設想,而走出國與國之間的自然狀態則描述了一種現實的、可稽考的行為。原因也不在于,承認在對人類自然狀態的告別中沒有什么地位——恰恰相反,誰與其他人訂立了契約,他也已經就借此承認了其他人。相對于承認思想,契約思想則是占統治地位的。在——被設想出來的——社會契約事實中,承認總是已經在邏輯上被蘊涵了。但它在這里并不是作為正式的法律制度出現,而是在這個訂約行為中不言而喻的隱含之物。
在此,需要澄清一個可能的誤會:在公民生活中作為前提得到設定的承認論題絕不與社會的契約論式的理由相關聯,黑格爾也并沒有分享這一理論。它也絕不建立在對把一個訂約行為假設為經驗事實的基礎之上,同樣,它也不建立于如下事實之上,即:我們總是已經生活在社會之中了,就此而言承認已經被“拋在腦后”了——盡管人們能夠將黑格爾的引文理解為只是對歷史事實的確認。就算它是對的,那這也只觸及到經驗方面。現實的或者被設想的契約也分別只是構成了人這個概念作為一個權利主體、作為一個通過其自由意志并與其他自由意志共存的設定權利的存在者的外在顯現形式。毫無疑問,這是對的,在這里一個承認的過程是被設定為前提的,對財產權而言也是一樣。就在我引征的文本所處的語境中,黑格爾也強調說:“一切權利都建立在對雙方人格承認的基礎之上。當我自己是一個人并且也讓他人成為一個人的時候,我就實實在在是一個人了;在這一關系中,我揚棄了自我規定的特殊性,順從于普遍性、君主、倫理風尚等。在這種順從中,我揚棄了我的自我意識的特殊性,拋棄了那種僅在單個自我意識之抽象立場上的自由。”[1](P113)這固然很正確,但從體系的角度看,它只是處于作為自由的法律人格的人之概念的背景處。在費希特的《自然法》里,國家公民契約的訂立之前也并無“為承認而斗爭”——參與者作為權利主體締結契約。人們可以把這個——特別是近代的——作為權利主體的人的概念標識為幾個世紀——或者更確切地,幾千年——持續不斷的“為承認而斗爭”的結果。在這個概念里,承認被設定了,同時也被濃縮了——因此在這里,在人際關系里,為了建立一種法律關系,就不再需要進一步的正式承認行為,特別是不需要什么“為承認而斗爭”了。
然而,在這里,在附麗于法律人格概念之上的訂約自然人之間的承認和國家間明確的相互承認之間有顯而易見的不對稱:主權國家需要明確的承認。相反,被設想為單個國家建構因素的人總是已經得到了直接的承認。然而,盡管在單個國家與國際共同體的建立之間存在著結構性的不同,這種不對稱卻不是由于結構的原因,而是由于歷史的原因:它屬于這樣一個時代,在國際方面乃是擁有主權的列國時代,而在人的概念方面,則是一個公民社會的時代,它認識到人自在地就是自由的,因此也就沒有什么奴隸或者農奴。僅當人不是被思考為自在地自由的,也即:僅當存在著奴隸制度或者農奴制度的時候,承認才是一個富有感染性的社會與國家問題。奴隸或者農奴是被拒絕給予承認的,因此他們也就不被設想為潛在的締約方。相反,在已得到實現的公民狀態中不再進行承認活動——在這里,它已得到實現并作為前提被設定了。因此,黑格爾明確地寫道:“奴隸制度適合在承認的立場上予以討論。”[1](P114)
三、“承認”作為國際秩序的原則
兩個將承認概念錨定在自己對自我意識建構的思考中的作家——費希特與黑格爾——也將這個概念在國際法與涉外國家法的語境中予以論述了,這是值得注意的,也絕不是偶然的。在此語境中它才真正有其“自然的位置”。由此出發,憑借國家個體與人類個體間的類比關系,它能夠首先進入費希特《自然法》中的奠基部分,然后進入《精神現象學》,最后回到黑格爾的涉外國家法中①。因為,畢竟不是法律上的承認,而只是國際間的承認,才有交互性的和內容上的抽象性的特殊憲法,這一特殊憲法在費希特及黑格爾的承認概念中被設定為前提。在雙方——費希特及黑格爾——那里,“承認”這個論題都與“為承認而斗爭”這個論題聯系在一起。同樣,通過建立公民社會,通過內政外交上的鞏固,一國內的“為承認而斗爭”得到了終結,而這終結雖說沒有導致,但卻加劇了國際間的為承認而進行的斗爭。而這也絕不是偶然的。
人類個體與國家個體之間,自然人與人造人(指國家——譯者)之間的類比公理在承認的形式這一方面也經受住了考驗,雖說前者導向單個國家的建構而后者導向國際共同體的建構。在國際領域中,在事實上得到完成的承認乃是僅存于思想中的社會契約在功能上的對等項。這兩個過程作為“從自然狀態中走出來”的形式而言是對等的——就它們雖以不同的形式,但卻一致地完成了從自然狀態向法律狀態轉變這一點而言。或者用《精神現象學》中的話說:承認是包含了“一個個體的作為”與“另一個個體的作為”于一身的一個統一的行為。“這個運動因此完全是兩個自我意識間的雙重運動”——我要補充說:它也是兩個國家自我意識間的雙重運動,“每一個個體看到其他個體做他自己所做的事,每個個體如何要求他人,他自己也就怎么做;因此,他做他所做的,也僅當他人也做了同樣的事;單方面的作為并無用處,因為該發生的事只有通過雙方才能完成。作為不可分割地同時是一個個體與另一個個體的作為”[2](P110)——一個人或者國家與另一個人或者另一個國家。
這個“承認的純粹概念”相對于承認所發生的境遇而言是無差別的。很遺憾,關于這個純粹的概念在歷史現實中所經歷的“過程”,我們也有同樣的話要說。為了描述它,人們只需在精神現象學文本中的“自我意識”概念或者“個體概念”之前分別加上“國家的”這個形容詞。因此,關于國際間的實踐,我在這里只想特別地提出兩個方面:要求承認的權利這一問題及承認的內容這一問題——因為對這兩個問題,直到黑格爾的時代及其身后——就算不是由他自己之前——到處給出的都簡直就是成問題的回答。
近代早期的自然法就已經默認了人類具有一種“要求承認的權利”:如果誰想與其他人進入契約狀態而又被拒了的話,那他就有權將他人殺死。因為在訂約要求被拒的情況下,自然狀態就繼續存在,在其中,通過自然法則,每個人不僅有權利,甚至有義務做一切對其自我保存而言必須的事。“要求承認的權利”在這里就轉變為殺死尚未做好訂約準備的人的權利。根據人類個體與國家個體及行為間的類比公理,對契約的拒絕就產生了發動戰爭的權利——更確切地說,它讓本已存在的開戰的自然權利持續存在或者再度被激活,成為戰爭。費希特得出同樣的結論,他賦予了國家——此結論非常尖銳,且根據那時候有效的前提在邏輯上非常一貫——“要求承認的強迫權”,也就是說,通過戰爭強迫取得被拒絕的承認。“被拒絕的承認由此就給予了發動戰爭的有效權利。”[3](§6)在這里,黑格爾的邏輯并不是很一貫,他雖然也支持主權國家要求承認的權利乃是其“首要的絕對的權利”[4](§ 331),但他繼續說道:“這種權利同時只是形式上的”,由此他避免了軍國主義的結論。但這在概念上無法避免,如果一切法律——嚴格地從契約角度而言——只有通過承認行為終結了自然狀態后才能產生。
上文已簡述了從“要求承認的權利”中導出來的棘手的后果,與此類似,當承認與被設定的目標之內容,與良好的道德標準——權且是人權本身吧——聯系在一起的時候,也會出現棘手的后果。在這一點上,我覺得費希特與黑格爾對國際間承認的論述落后于前者在《自然法》的基礎部分及后者在《精神現象學》中勾勒出來的承認概念。承認在那里是被抽象地把握的:個體間“以彼此承認的方式承認自身”[2](P110)。費希特卻將國家間的承認與條約的訂立聯系在一起,通過此條約,各個國家相互保證自己公民的安全。在承認行為中,每個國家都將此設為前提:“對方國家有一部合法的憲法,且有能力承擔起對自己公民的責任。”這里費希特首先確認,在承認行為中得到判斷和設為前提的只能是其他國家的“合法性”,一個國家的內部憲法并不涉及其他國家[3](§ 5)。然則他給蘊涵了承認的條約指派了如下目的:保護在他國的本國公民的生命與財產,最終他也就給予了彼此承認的國家“互相監督的權利”,“是否在每個國家都按照此條約行事了”[3](§ 9)。因為條約的約束力在于,它被雙方以同等的方式遵行,而這是需要檢驗的。在黑格爾那里也有同樣的問題,而他再次明確地以更謹慎的方式解決了這個問題:一個國家的承認要求,“僅僅是因為它是一個國家”,乃是抽象的,它是不是一個國家,取決于它的內容和憲法,但最終,有承認的合意就足夠了。黑格爾也看到,承認在根本上包含了彼此間的保證,因此在其他國家內部發生了什么,對一個國家而言并不是無所謂的。但他從中并沒有引出什么審查權或者采取進一步措施的權利[4](§ 331)。對這之前精神現象學相關章節的回憶也許有助于支持他,在那里,他確認了,沉沒于“生命的存在”之中的兩個意識“一開始彼此間并沒有完成絕對的抽象過程的運動,沒有根除一切直接的存在并且成為自我同一的意識之純粹否定的存在”[2](P111)。無可置疑的是,他憑此同時也把握住了國家間承認的意義:對于這個承認,問題也在于“絕對的抽象過程”,在于對一切直接的存在的根除,在于國家個體間純粹的——事實上也是抽象的——互為之存在。因為一旦承認與進一步的,特別是道德及“人道”的標準結合起來,國家的獨立也就受到了威脅,從而支持干預的“良好理由”也就可以被隨意制造出來并被權能化了①。
承認因而對黑格爾而言不再是一個公民社會的論題,而是一個國際共同體的論題。嚴格說來,在他那個時代,還沒有什么國際共同體,除了在歐洲公法的有效范圍內的少數幾個反例之外。那時候主權國家之間的關系只能通過單個的承認行為得以建立——這個命題在黑格爾逝世一個多世紀后還是有效的。但今天人們可以察覺到這樣一個過程,它與黑格爾在國內關系與國家結構建立的時候所認定的過程類似:承認的含義在一步步地受到侵蝕。當代國際法概念因此極少從承認概念開始。國家間的承認行為誠然還是常見的,但絕不是必需的,甚至是“完全不重要的”。因為一個國家并不是通過其他國家的承認才得以成立,同樣它的國家資格也并不因承認的被取消而隨之喪失。它的國際法主體資格是以就它的國家資格而言必須滿足的那些條件為基礎,而非其他國際法主體的承認②。
由此人們可以嘗試著反過來追問黑格爾與費希特的承認概念:如果上面所說的都是正確的話,那么主體性需要其他主體的推動與承認,它也只在這樣的條件下才可被思考,這是否也許是完全錯誤的?這么推測就太性急了,同時也完全不對。承認這個概念喪失了其以前的分量,這其實是國際共同體及其法律形式——國際法——變化帶來的結果。與黑格爾的時代——推而廣之,所謂的古典國際法時代——不同,現代國際法從法律共同體的優先地位出發。國家間法律的產生不再是僅僅通過彼此的承認與訂約,相反,法律秩序先行于各個國家及它們之間個別的立法。形式上的承認變得不再重要,因為所有國家對國際共同體的參與及其國際法主體地位無論如何都已經被設為前提。普適的法律共同體先行于個別的承認行為,因此,這些承認行為誠然還是可能的,但卻不再是必須的了。當然,在特殊情況下有所不同,比如一個國家解體成幾個國家。在這個過程中,國際關系已被國際法以這樣的方式加以調節了,這個方式類似于黑格爾在他那個年代認為在公民社會中所能察覺到的方式:在這個過程中,不只在公民社會中,同時也在國際共同體中,承認都已經超越了自身,成為多余的了。它的含義在今日世界被邊緣化了,這并非因為現在新出現的國家為數已不多,而是因為承認不再像過去那樣建立一種法律關系:存在著法律秩序,各國必須在它框架內活動——無論其對此表示了正式承認與否。
因此,筆者認為,考慮到國際關系的新動向,把開頭引征過的黑格爾的話與時俱進地修改一下是合適的:“不在過去的意義上執著于其主權的現代國家令自己的特殊性沉沒到普遍性中,并由此證明了它擁有真正的自由。通過使國家成為國際共同體一部分這一手段,自我意識的特殊性就被揚棄了;國際共同體因此就不知道何為‘為承認而斗爭’,它帶來的東西比單個國家所能帶來的更多。”
參 考 文 獻
[1]HEGEL. Vorlesungen über die Philosophie des Subjektiven Geistes[A]. Gesammelte Werke,Bd. 25,1[M]. Hamburg:2008.
[2]HEGEL. Die Ph?覿nomenologie des Geistes[A]. Gesammelte Werke,Bd.9[M]. Hamburg:1980.
[3]FICHT. Grundlage des Naturrechts,Anhang,V?觟lkerrecht[M]. GA I/4,1979.
[4]HEGEL. Grundlinien der Philosophie des Rechts[A]. Gesammelte Werke,Bd. 14[M]. Hamburg:2007.
[責任編輯付洪泉]
“Acknowledgement” as the Principles of National and
International Order
Walter Jaeschke(GER)
Translated by XU Long-fei
Abstract: Both Fichte and Hegel make analogy between international acknowledgement and interpersonal acknowledgement. In their times, contract society of western countries is established, so individuals do not need to “struggle for acknowledgement”; in international affairs, individual country is still in a “natural state”, which requires “struggling for acknowledgement”. In today’s world, inter-acknowledgement among countries is the premise in international contact, and the category of “acknowledgement” is no longer the logic starting point in international law.
Key words: acknowledgement; international law; contract socie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