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益民,陜西富平人,訴訟法學研究生,武警交通二總隊副政委,大校警銜。曾兩次榮立二等功,11次榮立三等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出版長篇小說《喧囂荒塬》、《一路格桑花》、《石羊里的西夏》、《父親的雪山,母親的河》等6部,散文集《西藏,靈魂的棲息地》,長篇報告文學《用胸膛行走西藏》、《守望天山》。長篇小說《喧囂荒塬》獲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巴金文學院優秀作品獎;長篇小說《一路格桑花》入選新聞出版總署向全國青少年推薦的“百部優秀圖書”;長篇報告文學《用胸膛行走西藏》獲第十屆全軍文藝新作品一等獎、第三屆徐遲文學獎、第四屆魯迅文學獎。
大娥和小娥逃離咸陽城的時候,阿房宮的大火已經熊熊燃燒了一個多月。宮墻里騰起的煙塵遮蔽了整個天空,使得咸陽城很久不見日頭。
那時她們并不知道,許多天后,她們中的一個會因另一個而死。早知道會是這個結果,她們就不會一起逃生了。逃生,是為了不死,結果卻死了一個。
那時劉邦還像許多天之前那樣,駐軍在灞上。劉邦眼睜睜地看著項羽殺了秦王子嬰,一把火燒了阿房宮,肆意糟蹋咸陽,一點辦法也沒有。秦始皇登基當年,就征發罪人七十萬,開始在渭河之南營造阿房宮,如今還沒有徹底完工,就被項羽一把大火化為灰燼。真是可惜啊!劉邦很是心疼,可他又能怎么樣呢?小不忍則亂大謀啊。他得忍著。
項羽的殘忍他是知道的。趕赴關中途中,在河南新安城外,項羽就令兵士坑殺了20萬秦軍降卒。這種事情歷史上絕無僅有。面對這樣一個狂人,劉邦能怎樣呢?只能等待。在沒有辦法的時候,等待有時候也是一種辦法。
其實率先攻入關中的是劉邦,但他沒有進駐咸陽,而是將自己的軍隊駐扎在灞上。盡管當初楚懷王令項羽去解巨鹿之圍,令劉邦西攻關中之時有約定,“先入關者為關中王”,但是深謀遠慮的劉邦還是止步于灞上,謙恭地等待項羽的到來。不僅如此,他還與關中父老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其他秦法一概廢除。他因此贏得了關中民心。民心有了,又讓強大的項羽無話可說,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
其實只是個時間問題。
這些事,大娥和小娥當然無從知曉。她們只知道項羽的軍隊燒了阿房宮后,開始在咸陽城里到處捉拿宮里逃出來的人,男的殺掉,女的分發給兵士,老的丑的也像男人一樣殺掉,然后扔進渭河,或者集體坑埋。
逃離時,她們刻意喬裝成小夫妻。項羽的兵到處燒殺搶掠,不裝扮成小夫妻的模樣,很難逃出咸陽城去。即使僥幸逃出去,也難免在路上遇到壞男人。問題是誰裝扮女人,誰裝扮男人。女人不用裝扮,本來都是女人,可裝扮男人就有點難度。
大娥對小娥說,你細皮嫩肉的,裝扮不了男人;我臉上有了疤拉,變丑了,我來裝扮男人吧。
大娥說這話時神情有些黯然。臉上的疤讓原來美麗的她一下子變丑了許多,她怎能不難過?逃出宮門的時候,那根著火的門楣杵在了她的左臉上,現在傷是好了,但臉上卻永久性地留下了掌心大的一塊黑疤。更要命的是,右眼角因此也有些往下耷拉。
小娥看出了大娥的悲傷,不知說什么好,只在心里叫了一聲姐。
大娥用麻布一圈一圈地將自己高聳的胸束起來,末了,從灶里抓了一把鍋灰,涂抹在小娥臉上,看了看,覺著有點多,又用衣袖拭去一些。
然后說,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的 “男人”。
很幸運,她們逃出了咸陽城。逃到渭北的一個村莊時,月亮高懸在天空,北斗星已經西斜。她們不敢驚擾村民,在村邊的一間草房將息下來。逃亡的路很長,也很累,頭一挨地就睡著了。
迷迷糊糊的,聽到一種聲音。好像是小孩的哭聲。以為是夢里,沒管,繼續睡。可那哭聲一聲高似一聲,沒有罷休的意思。先是一個小孩哭,接著是兩個,后來變成了三個,似乎就在隔壁。夜深人靜,三個孩子一起啼哭,此起彼伏,誰睡得著?大娥醒了,小娥也醒了。
大娥嘟囔說,真要命!
小娥嘟囔說,煩死了!
小孩卻不煩,拼命地哭,沒有停歇的意思。
哭聲越來越大。小娥用手捂住了耳朵,但聲音還是從指縫間鉆了進來。小娥就閉著眼睛唱,唱宮里經常唱的曲調。她把這曲調當作洪水,想把那哭聲淹沒。奇怪的是,還真的給淹沒了。
小娥有些得意。可是剛躺下,哭聲又響起來了。
小娥又捂著耳朵,咿咿呀呀地唱,聲音婉轉悠揚。哭聲又停止了。可是小娥一停下來,哭聲又響起來了。大娥說,看來孩子喜歡聽你唱,你就接著唱吧。小娥實在太困,不想唱了,她想睡覺。可是小孩的哭聲越來越響亮,根本無法入睡。臉朝門口的大娥,感覺門口一暗,月光里出現了一個黑影。她嚇了一跳,翻身坐了起來,驚問,誰?
黑影說,我。一個男人的聲音。
小娥爬起來,摟住了大娥的胳膊,身子直抖。
大娥問,你是誰?
男人沒有回答自己是誰,反問道,誰讓你們睡我家草房的?
原來是房東。
大娥說,我們是逃難的,在這里借住一宿。
男人說,剛才是你們在唱歌?
大娥說,我們因為孩子哭,吵得無法睡覺才唱的。
男人說,你們跟我走。
大娥說,去哪兒?
男人說,去我家。
大娥警惕地問,去你家干啥?
男人說,你們別怕,我不會把你們咋著。我家的三個娃娃煩死了,夜夜哭個不停,你們剛才一唱,她們就不哭了,真是日怪。我想請你們去我家,給她們唱你們剛才唱的那調調,哄哄我家娃娃。
住在人家的草房,又不是過分要求,不去似乎沒有道理。她們疑疑惑惑跟著男人走了。一進屋門,孩子的哭聲比剛才大多了,聒噪得耳朵生疼。屋里炕上坐著一個黑臉女人,二十幾歲的樣子,懷里抱著一個,身邊躺著兩個。丁點大的孩子,能發出這么大的哭聲,簡直不可思議。
女人看了大娥小娥一眼,愣了一下,接著罵懷里的孩子,號喪哩號,我讓你嚎,我讓你嚎!啪啪在孩子的屁股上就是兩巴掌。孩子哭得更兇了。男人皺了皺眉,不耐煩地說,打娃有個■用,有能耐你別生她們呀!又扭頭對大娥小娥說,唱吧,唱剛才那調調呀,煩死人了。
小娥一哼唱,孩子就不哭了,全支棱起耳朵捕捉聲音的來源,一齊將頭扭向小娥。漸漸地,三個孩子在小娥的歌聲中睡去了。
這時天也麻麻亮了。
男人把大娥小娥領到外屋,嘆了口氣,對大娥說,兄弟,你們兩口子反正也是逃難,逃到哪里也是個逃,不如就在我家住下吧,白天幫我干點活,晚上哼哼歌哄那三女娃子,我管吃管住。
大娥和小娥相互看了一眼,便點頭答應了男人。
男人問小娥,你剛才哼的那調調我咋從來沒聽過,是啥曲調?
這是阿房宮里的曲調,你當然沒有聽過。小娥心里這么說,但嘴上卻說,我是胡哼哼哩。
晨曦中,男人那眼看小娥,眼里就起了一層霧。
男人說,胡哼哼也這么好聽,日后你就給咱天天哼哼。
大娥和小娥在這家住下了。她們沒有想到,在阿房宮天天唱的這種腔調,竟然讓她們在逃亡的路上有了一個安身之地。她們更沒有想到,一場災難正在悄悄向她們走近。
她們是三年前被從南方選進宮的歌姬。大娥比小娥大三個月,所以小娥叫大娥姐姐。她們進宮時剛滿十四,現在已經十七八了。她們長的都很美,如果大娥不是毀了容,看上去要比小娥還要水靈。
阿房宮不缺美女。她們進宮之前,宮里就已經有上萬美女。秦王滅六國之后,將各國宮殿式樣繪成圖紙帶回咸陽,仿照建造了一百四十五個宮室,并將六國的妃嬪媵嬙美姬盡收其中,朝歌夜弦。這些歌姬們將各地唱腔帶進了阿房宮,雜糅其中,漸漸形成了阿房宮特有的一種歌舞唱腔。唱也不是隨便亂唱,都有嚴格的規制,比如,皇帝上場時要用《朝天子》,玉皇上場用《一氣清霄》,諸王上場用《石榴花》,官宦上場用《畫眉序》,黑虎上場用《太極陰陽》,一般人上場用《流水》,等等。
阿房宮騰起大火的時候,宮女歌姬們驚慌失措,四散奔逃。大娥已經逃出了殿門,聽見小娥在后面啊呀一聲,扭頭一看,小娥抱住殿門,大聲哭喊,姐姐,快來救我。大娥說你快跑呀。小娥說,我動不了了。門楣正在燃燒,眼看就要燒到小娥的頭頂。大娥返身跑回去,去拉小娥,卻怎么也拉不動。一用力,小娥的裙裾撕裂了,露出懷里的一把小刀。大娥將小刀掏出來,一只無形的手奪去小刀,“啪”地貼在殿門上。
大娥這才想起,荊軻刺秦王未遂之后,為了防止刺客,殿門用磁石壘砌,如果有人攜帶短刀暗器入殿,就會被吸附在大門上。沒想到磁鐵殿門建成后沒有捉住刺客,卻將逃生的小娥吸附了上去。項羽大軍闖入阿房宮,縱火焚燒宮殿時,小娥正在用小刀砍削表演歌舞時所用的竹棍,逃生時為了防身,她將小刀揣進了懷里。
大娥拉起小娥就跑。誰知燃燒的門楣這時突然掉了下來,大娥用手一擋,一截門楣戳在了她的臉上,她也顧不了疼痛,一手捂著臉,一手拉著小娥向外逃命。她們在城東北角一處坍塌的房屋里,躲藏了一個月,大娥臉上的傷才漸漸好了。
她們很快就知道,這家男主人叫朱鸛。
自從大娥小娥住下后,三個孩子安生了許多。不等她們啼哭,小娥就給她們哼唱宮里的曲調,孩子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孩子安生了,大人卻不安生。朱鸛和他的黑臉女人隔三差五會弄出一些奇怪的聲響。這聲響大娥和小娥從來沒有聽到過,但是想也想得出來那是什么。她們住在隔壁,那聲音穿過墻壁,鉆進了她們的耳朵。
早上起來,一只小鳥在院子里的棗樹上嘰嘰喳喳。小娥仰頭看著小鳥,卻不知道它們是什么鳥。正看得出神,感覺哪兒不對,一回頭,朱鸛正蹲在地上眼神怪怪地看著她。最近,朱鸛總是在偷偷看她,看得她心里直發毛。朱鸛的目光就像酷暑的日頭,過于熱烈,讓人感覺很不自在,很難受,很害怕。小娥紅了臉,轉身回了屋子。
小娥把自己的擔心告訴了大娥。
大娥說他好像在懷疑我們啥。
小娥說,懷疑啥?
大娥說,會不會懷疑我們不是夫妻?昨天他對我說,你們不是種地的。我問為啥?他說你看你們兩個的手,蔥白一樣細長,再看你們的脖子,白白凈凈的,種地的女人不是這樣。我說種地的女人是啥樣,他說種地的女人就像我那黑臉婆娘一樣。我只好騙他說,我是一個讀書人,因家道衰落,只能帶著女人到處流浪。他笑笑,搖搖頭,啥也沒說。
這天夜里剛睡下,小娥感覺屋外有些異樣,嚇得摟住大娥,咬著她的耳朵悄聲說好像窗外有人。大娥一激靈,側耳聽了聽,又伸脖子看了看窗戶,真有影子晃動,便悄聲對小娥說,好像是朱鸛,他在偷聽我們的動靜。小娥問聽我們啥動靜?大娥說你也像他們那樣哼哼幾聲,他就不會懷疑了。小娥說我不會那樣哼哼呀。大娥說不會要學嘛,我一捅你,你就像那黑臉婆娘那樣哼哼。大娥一捅小娥,小娥就哼哼。頭兩聲不大像,后來就多少有點像了。小娥哼哼了一會兒,窗外的影子果真不見了。倆人捂住嘴偷偷笑了。
第二天,朱鸛見了大娥說,你小子真有福氣,攤上這么水靈個女人。
大娥嘆了口氣說,唉,逃難之人,啥水靈不水靈的,能有口飯吃,能活著就是福氣。多謝大哥收留我們啊!
有天半夜,不知為什么,朱鸛夫妻打了起來,三個孩子哭成一片。朱鸛扯著嗓子讓她們過去,她們嚇得直哆嗦,跑過去一看,并沒有她們想象的那么糟,只是黑臉女人頭發零亂,嘴角流血,無聲地跟著三個孩子一起哭。朱鸛站在地上,罵那黑臉女人:我娶了你真他媽倒霉,長得黑丑不說,連個兒子也生不出,你個丑婆娘,想讓我老朱家斷子絕孫呀你!朱鸛的樣子很嚇人,她們也不敢勸說,抱著孩子回了自己屋里。
第二天,黑臉女人帶著三個孩子,坐著一輛牛車回了娘家。
天剛黑,朱鸛叫大娥跟他到院子里去,說要跟她商量個事。大娥問啥事,朱鸛說你跟我來。倆人來到院子里,站在一片昏暗中,朱鸛卻不說話,怪笑著看大娥,看得大娥心里直發毛。大娥下意識地撓了撓臉上的那塊黑疤。那疤已經好了,但是最近老發癢。
朱鸛說,她真是你女人?
大娥心里一驚,但臉上卻裝得很平靜,說是呀,咋啦?
朱鸛盯著大娥的眼睛說,別騙我了!我早看出來了,你們不是一般人。你說吧,你們從哪里來?
大娥心里更慌了,說,我們從咸陽來。
朱鸛無聲地笑了,說,我猜的沒錯,你們是從阿房宮逃出來的。
大娥大驚失色,不,不是,我們不是。
朱鸛根本不信大娥的話,繼續說自己想好的話:項羽的官兵到處捉拿從宮里逃出來的人,捉住了就砍頭,要是有人舉報還有賞哩。不過你不用怕,我不會告發你們。你們能逃出來也不容易,我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不想當惡人,也不想要賞錢。
既然已經猜出來了,就沒有必要再繼續隱瞞下去了。大娥沒有否認。沒有否認就是承認。大娥說,那大哥說這話是啥意思?
朱鸛說,沒啥意思,只是想讓你幫我一個忙。
大娥說,啥忙?
朱鸛說,我就不繞彎子了,直說了。我看上你女人了。你只要讓我跟她睡一覺,我權當啥也不知道,你們還照樣住在我家,愛住多久就住多久,官兵來搜查時我還說你是我兄弟,你女人是我的弟媳婦。
大娥沒有想到朱鸛會提出這種不要臉的要求,急忙說,大哥,不行,這可不行!除了這個忙,啥忙我都可以幫你。
朱鸛拉下臉來說,你能幫我啥忙?我只要這個!愿意不愿意你先想想,想好了再告訴我。說完,黑著臉一個人走出了院子。
大娥站在黑暗中,腦子里一片昏黑,找不到一絲光亮。怎么辦?如果不答應他,他肯定會告發我們,我們兩個都會沒命。可是答應了他,我怎么對得起小娥?小娥叫我姐姐,把我當成她唯一的親人,我怎么怎么能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呢?
大娥好為難。
大娥撓著臉上的傷疤,好像那里藏著一個好辦法。心里一急,竟然撓疼了自己,感覺手上黏糊糊的。大娥嗅到了一股血腥味兒。血腥味兒讓大娥不由傷心起來。
小娥呀小娥,為了救你,我已經毀了臉面,變得不像一個女人了,連朱鸛也沒有看出我是個女人。我們九死一生,逃出來不容易啊,我們還年輕,還沒有好好活人,還不想死,我們不能讓朱鸛把我們送給官兵,丟了性命啊。小娥啊,姐姐只能對不住你了。姐姐不是不疼你,是實在沒有辦法啊,朱鸛看上了你,你讓我怎么辦?不如你就受點委屈,我們的命就保住了,還有了落腳的地方。這樣,你失去的只是每個女人將來都會失去的東西,與姐姐相比,你還是幸運多了。姐姐的臉已經徹底毀了,這塊疤將一輩子跟隨姐姐,將來能不能嫁人都是個事。小娥,姐姐就委屈你了。姐姐會一輩子記著你的好,把你當成親妹妹……
主意很難拿,但大娥還是拿定了主意。這時,正好朱鸛走進來,問大娥想好了沒有,大娥痛苦地點點頭。朱鸛走進了小娥的屋子……
小娥慘叫的時候,大娥就站在院子里。她幾次想沖進去,但腳像生了根,動彈不得。淚水無知無覺地在大娥臉上流淌。
小娥叫了一夜,大娥哭了一夜。
那一夜,天真黑,夜真長。
第二天早上,心滿意足的朱鸛下地干活去了。大娥走進屋子。小娥坐在炕上,裙裾破碎,頭發零亂,神情呆滯,滿面淚痕。看見大娥進來,小娥“哇”的一聲哭了。大娥過去抱住了小娥。依偎在大娥懷里的小娥哭得很傷心,肩頭不住地抖動,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扎在母親懷里那樣。
小娥哭著說,姐啊,你跑哪兒去了,我喊你你也不救我。
大娥說,不知朱鸛給我喝了啥迷魂湯,喝了后就啥也不知道了。
小娥說,姐呀,我不想活了,我沒法活了……
大娥只能撒謊,只能勸慰小娥。
大娥說,事情已經這樣了,你也別去想它了,是女人都會有這一天,想明白了其實也沒啥。我們還得活下去,我們逃出來,不就是為了活下去嗎?你放心,姐會照顧你的,不會再讓人欺負你了。誰要再欺負你,姐跟他拼命……
看著小娥可憐的樣子,大娥說著說著也傷心了,流淚了。她是真的傷心了,為小娥的可憐,為自己的自私。小娥見大娥流淚了,反過來勸慰大娥。這樣一來,大娥就更傷心了,淚水唰唰地往下流。
晚上,朱鸛又想進小娥的屋,被大娥堵在了門口。大娥把朱鸛推到院子里,小聲斥責說,你不是說就一夜嗎,咋說話不算數?
朱鸛說,我想了一天也沒有想明白,你的女人咋會是黃花大閨女?你們是不是兩口子?原來你們以前在屋子里哼哼唧唧都是裝的。可是你們為什么要裝呢?看來你們一定對我隱瞞了啥。
大娥心里一驚。這一點她倒忽略了。也難怪,她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怎么會想得那么周全。事已至此,也沒什么可隱瞞的了,索性告訴了朱鸛真相。
大娥說,事情就是這樣,我說了實話,你也不能說話不算話。
朱鸛說,你原來對我說了假話,我現在也可以說話不算話,這樣咱們才能扯平。我不光今晚要跟她睡,明天后天我還要跟她睡。你不是男人你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好,有一次就想有兩次,有十次,有一百次。她比我那黑臉婆娘要好十倍百倍。人說寧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吃過一口才知道鮮桃比爛杏好吃,可吃一口哪夠呀,就想天天吃,想吃他娘個夠。這個忙你還得幫我,你幫人要幫到底啊。
大娥說,你是個說話不算話的小人,你真不要臉!
朱鸛笑著說,臉有啥用?臉又不是女人,我不要臉,我就想要女人,我就想要屋里那個鮮桃一樣的女人。
大娥說,你要再敢碰她,我就跟你拼命。
說這話時,大娥握緊了藏在背后的那把剪刀。她剛才出來時隨手抓了一把剪刀。抓剪刀干什么,當時她并沒多想,就像當初小娥逃出宮門時懷里藏著一把小刀一樣,或許只是女人的一種潛意識。
可是,朱鸛根本沒把大娥放在眼里,他一把推開大娥,說你這個丑女人,你給我滾開,別攪了我的好事。罵罵咧咧地往小娥屋里走。
大娥踉蹌了幾步,幾乎摔倒。
這時,她感覺到了剪刀的冰涼。
如果朱鸛沒有罵她丑女人,或許她也不會那么沖動,最多是撲上去跟朱鸛撕扯,極力攔住他去禍害小娥。她一個不行,還有小娥,兩個女人對付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可能什么事也做不成。但是朱鸛罵了“丑女人”,而且聲音還很大,大娥就受不了了。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朱鸛這話就像一把尖刀,戳進了大娥的心窩窩。大娥被激怒了。她撲過去,用盡全身力氣,將剪刀插進了朱鸛的后背。
朱鸛“啊呀” 一聲,一只腳門里,一只腳門外,脖子硬硬的慢慢扭過來,驚愕地看著大娥,啥也沒說,歪倒在地上。
大娥帶著小娥,連夜逃出了村子……
她們逃了三天,逃到一個村子。
老遠就聽見村里吹吹打打,很是熱鬧。過去一看,原來是有人家正在娶媳婦。她們又餓又累,實在走不動了,就跟著送親的人群走進了那戶人家。這樣的亂事,兩家親戚互不相識,娘家人以為是婆家人,婆家人以為是娘家人,一般不會被發現。她們想混口飯吃。但是到底還是被人發現了。她們身上的衣裳出賣了她們。不管是娘家人還是婆家人,大家都是一身簇新,平平展展,只有她倆跟別人不一樣。
有人攔住她們。大娥臉紅了,說我們是過路的,我們會唱戲的,來給主家湊個熱鬧。一聽是唱戲的,主人說那你們唱一段,唱得好,有賞錢。小娥就站在當院,亮起嗓子唱。唱的仍是宮里的曲調。小娥窄音細嗓,唱腔清麗婉轉、悠揚悅耳,而且拖腔很長,帶有“噫咽”、“哪噫呀唉”、“矣焉也”之聲,嫻雅婉轉、清雅細膩、纏綿激昂。
如此怪異好聽的唱腔,村民從來沒有聽過,一個個呆了似的張大嘴巴,好像不是用耳朵聽,而是用嘴巴聽。
好聽,好聽,就這樣唱。主人很高興,一指大娥說,你也一起唱。
大娥仍是一身男人打扮,主人自然把她們當成了兩口子。大娥只好將聲音壓低,粗著嗓子,裝成男人的腔調唱了起來。周圍響起了叫好聲。
那天,她們吃飽喝足后,還得了賞錢。
村民們喜歡她們的唱腔,將她們留了下來。她們借住在一個年輕寡婦的家里。寡婦很豐滿,胸部鼓鼓的,把上襦幾乎撐破,喇叭形的曳地裙子穿在身上有些妖嬈。她們沒有想到在這偏僻鄉村里還有這般尤物。后來她們才知道,寡婦并不是當地人,他是丈夫從趙國擄到秦地來的,而在秦軍中當差的丈夫,幾個月前在與項羽兵馬交戰時死在了潼關。
寡婦告訴她們,這地方是頻陽地界,這村子叫東鄉,是王翦的故里。說起王翦,村里人無比自豪。秦滅六國,除韓之外,其余五國都是王翦和他的兒子王賁所滅。秦王還有一位戰將,名叫李信。李信曾經領兵追擊燕太子丹,一直追到了衍水,最后虜獲了太子丹。秦始皇問李信破楚需要多少兵馬?李信說,二十萬。秦始皇又問王翦,王翦說非六十萬不可。秦始皇說,王將軍老了,膽怯了。于是派李信領兵二十萬,南攻伐楚。王翦托病辭官,回了頻陽老家。結果李信大敗而歸。秦始皇知道自己用人失誤,就親自到頻陽請王翦出山。王翦說,若非要用老臣,必給我六十萬大軍。秦始皇答應了。王翦率六十萬秦軍伐楚,大破楚軍,只一年工夫,就平定了楚國城邑,俘虜楚王負芻……
知道是秦之大將王翦的故里,她們心里便不再膽怯,就給寡婦說了實話。寡婦很驚訝,說原來你們是宮里逃出來的歌姬呀,難怪唱得這么好。說你們不用怕,到了這里就沒人敢欺負你們了。那些兵一聽說是王翦老家,絕對不敢進來胡鬧。
她們的身世,通過寡婦的嘴,漸漸在村里傳開了。這樣一來,村民更喜歡聽她們的唱戲了。村民們說,那可是皇宮里的腔調啊。
那時項羽的軍隊已經東撤回楚。項羽一回去,就誅殺了楚懷王,自立為楚灞王,并分封各路諸侯為十八王。項羽將關中一分為三,封秦降將章邯為雍王,統管咸陽以西;封秦降將司馬欣為塞王,統管咸陽以東;封秦降將董翳為翟王,統管關中以北地區。卻將為滅秦立下汗馬功勞的劉邦封為漢王,立都南鄭,統管漢中。很顯然,項羽是想用關中三王封鎖劉邦。但不管怎么說,關中暫時平靜了下來。
就這樣,她們天天在村里唱戲。小娥唱女腔,大娥唱男腔。大娥穿上了衣裙,恢復了女兒身,唱腔卻還是男腔。說來也怪,這男腔大娥越唱越有味道,越唱越覺著自己就是小娥的男人。
聽說東鄉來了兩個宮里的歌姬,天天唱戲,周圍村子的人都跑來看稀奇。一傳十,十傳百,來的人越來越多,東鄉村外的官道上塵土彌漫。
路上的人說,走,去東鄉聽阿房宮歌姬唱戲去。
后來,說著說著,就簡化成了:走,聽阿宮去。
從此,“阿宮”這種唱腔就在渭北一帶流傳開了。
某一日,小娥正唱著,看見人群里晃動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嚇出了一身冷汗。小娥拽了拽大娥的衣袖,大娥順著小娥的目光,也看見了那個身影。倆人交換了一下眼神:他怎么還活著?
這人是朱鸛。
朱鸛靜靜地站在人群里,袖著手,看著她們唱戲,好像根本就不認識她們,好像早就把多日前發生的那件事給忘了。朱鸛臉上始終掛著笑,神情自然閑適,看不出要報復的意思。但是笑面虎傷人最重,看不出來要報復,并不等于不報復。抑或他知道東鄉人厲害,不敢在這里下手。他絕對不會忘記脊背上的那把冰涼的剪刀,除非那一剪刀把他變成了傻子。顯然,他一定在等待報復的機會。
大娥和小娥也在等待。等待將要發生的事情,比事情本身還要讓人恐懼。但是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朱鸛卻一直沒有動靜。他天天來聽戲,依然袖著手,閑適如常;不聽戲的時候,便沒事人似的在村外轉悠。
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過去半個月,突然不見了朱鸛的身影。大娥和小娥覺著奇怪,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這時,平靜不久的關中又開始鬧騰起來了。各種傳言不斷從外面涌來,先是說劉邦突然率軍攻入關中,任曹參、樊噲為先鋒,自己與韓信率周勃、灌嬰為本隊,留丞相蕭何駐守巴蜀;后來沒過多久,說關中大部分地區已經歸降漢軍,只有雍王章邯據守廢邱,負隅頑抗,劉邦留下韓信繼續進攻廢邱,自己率軍東渡黃河。后來又說,劉邦東進失敗,重返關中,集中兵力圍攻廢邱,樊噲派兵掘開渭水河堤,引水澆灌塌廢邱城墻,城墻坍塌,漢軍乘勢攻入,章邯見大勢已去,自殺身亡……
這些傳言最終都被一一證實。因為周勃的軍隊就駐扎在東鄉以南不遠的地方。村外兵馬如梭,村民人心惶惶。
就在這時,小娥發現自己懷孕了。開始她并不知道,見幾個月不來紅,就問大娥。大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去問主家寡婦。寡婦雖沒生過孩子,但畢竟是過來人,一聽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說不來紅,就是有喜了。說完又覺著驚奇,問小娥,你沒嫁人,咋就懷孕了?小娥臉紅了。大娥就把小娥被朱鸛糟蹋的事說了。寡婦掀起小娥的裙子,看見小肚子果然有點隆起,便肯定地說,那個惡人給你下了種了。
三人正說著話,村里突然大亂。寡婦出門一看,只見一群兵馬闖進了村子,巷道里雞飛狗跳,烏煙瘴氣。女人和孩子紛紛驚叫著躲進屋里,急忙關了門戶;男人們拿起刀槍沖將出來,開始自衛。寡婦也急忙關了屋門。外面的喊殺聲一直持續到黃昏,漸漸消停……
寡婦家的屋門突然被人撞開,十幾個身穿盔甲的兵士走進院子,領頭的是一個滿臉胡子的人。他身穿雙重長襦、外披彩色鎧甲,頭戴深紫色鹖冠,橘色冠帶系于頜下,打成八字結,腰間掛著一把佩劍。他用陰冷的目光掃視了一遍面前的三個女人,然后用下巴一指小娥。一個黑大個用手里的刀一指小娥說,你,跟我們走。
小娥嚇得直哆嗦。
大娥用手臂護住小娥,說,你們不能帶她走!
黑大個一把將大娥推開,拉著小娥就往外走。
大娥撲上去,攔在黑大個面前說,不能帶她走!除非殺了我。
黑大個沒說話,掄起大刀,只見弧光一閃,大娥的頭就像鳥兒一樣飛離了肩膀。小娥驚叫一聲,昏厥了過去……
小娥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間草房里。附近有馬的響鼻聲,黑暗中彌漫著干草和尿臊味兒。她這才想起,自己被捉到兵營里來了。
想起大娥,小娥傷心地哭了。不是嚎啕大哭,是無聲的流淚,眼淚一串串往下掉,也不去擦,就讓它那么紛紛墜落。
姐姐呀姐姐,你死得好慘啊。姐姐呀姐姐,你走了,我活著還有啥意思啊,我也不想活了姐姐,你等著我,我這就去找你。
小娥想死,可她動不了。想死也死不成。她的手被繩索捆著,腳也捆著。她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知道他們捉她來要干什么。都是因為她的美麗。如果她長得不那么惹眼,朱鸛就不會起歹心,這些兵士也不會因她要了大娥的命。女人都希望自己長得美麗,可是美麗有時是一把刀,會要了自己的命,或者別人的命。經歷了朱鸛的事,她知道男人想要她什么。但這一次,她絕不會讓他們得逞!她邊哭便在心里罵:你們這些禽獸,你們想要,就把我的命要去好了。
這時她才發現,草房里還有幾個女人。但是里面太黑,她無法看清她們到面容,不知道她們是不是跟她一樣美麗。但是她們的命運應該是一樣的。她們有的在唉聲嘆氣,有的在小聲地哭泣。
清晨,一縷陽光從草房的縫隙間鉆進來,光柱里有塵埃和小蟲飛動。門“嘩啦”一聲被打開,陽光撲面而來。幾個士兵走進草房,給她們解開了繩索。可是他們并沒有把她們怎么樣。她們被帶到伙房。原來不是小娥想象的那樣,捉她們是為了給他們做飯。
在伙房用菜刀切著菜,小娥突然就不想死了。我干嗎要死?我不能白死!我白死了,怎么對得起死去的大娥。
開飯的時候,小娥開始留心在身穿盔甲的士兵中尋找那個殺死大娥的黑大個。伙房里有的是菜刀,只要看見他,她就會不顧一切地沖上去,一刀把他砍死。但是她一直沒有找到那個人。
兩天過去了,仍然一無所獲。
小娥沒有找到想找的那個人,卻碰到了一個不想碰到的人。
傍晚,小娥從伙房出來,路過馬棚時聽到有人“哎”了一聲。她扭過頭去,看見馬棚里走出一個人。天色灰黑,沒有看清。等走近了,她才認出是朱鸛。小娥很吃驚,不明白他怎么也在這里。但是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報仇,沒有心思搭理這個讓她極其憎惡的男人。
她轉身要走,朱鸛一把拉住她,問她咋也跑這里來了。不問還好,一問,小娥的淚水就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她沖著朱鸛喊,你還有臉問?不是因為你,我們也不會逃到東鄉,不逃到東鄉,也不會遇到這群強盜,大娥也不會死,都是因為你這個該死的無賴!她越說越氣,撲上去打朱鸛。朱鸛捉住了她的手,她就用腳踢,用唾沫啐。朱鸛也不躲,讓她踢,讓她啐。小娥折騰累了,不踢也不啐了,只剩下個哭。
朱鸛松開了小娥的手。小娥卻沒有馬上走開。
小娥說,事情因你而起,你得幫我。
朱鸛說,幫你啥?
小娥說,幫我殺一個人。
朱鸛說,殺人?
小娥說,殺那個殺了大娥的人。
朱鸛說,你瘋了?讓我去殺兵士,這不等于讓我去送死嗎?我不去!我憑啥幫你,就因為我睡過你?我睡過你也不能搭上一條命呀。
小娥說,你真不是個男人!我懷了你的娃你知不知道?
朱鸛吃了一驚,但是他顯然不相信,說你別騙我了。
小娥生氣地說,都啥時候了,我騙你做啥!
朱鸛還是不信,小聲說,那也不能肯定就是我的,我們就那一次。
小娥生氣地說,除了你這個不要臉的,沒人碰過我!
抬眼看了小娥的臉色,又看了小娥的肚子,朱鸛似乎相信了,興奮地說,真的?太好了!我朱鸛就要有兒子了!
朱鸛告訴小娥,他很喜歡小娥,她們逃走后他到處尋找她們,大娥捅他一剪刀他也不計較,他就是想讓小娥給他生個兒子。他找了很久才在東鄉找到了她們,就天天去看她們,盼著有一天小娥回心轉意跟他回去。他說他早就讓人占卜了,說他和小娥有夫妻命。幾天前他又跑去看她們,路上遇到了漢軍,被抓來當了馬夫……
小娥不想聽朱鸛羅嗦,打斷朱鸛的話說,你要是想要這個兒子,你就幫我去把那個人殺了,殺了他,我就跟你走,給你生下這個兒子。
朱鸛說,我從來沒有殺過人……
小娥鄙夷地看了朱鸛一眼說,你不是個男人!你不配有兒子!
說完,轉身走了。
朱鸛想說什么沒說出來,愣在那里,眼看著小娥消失在暮色里。
第二天傍晚,小娥從伙房出來,朱鸛站在馬棚前向她招手。小娥以為朱鸛想通了,要幫她殺了那個黑大個,便來到朱鸛跟前。
朱鸛問小娥,找到那人沒有?
小娥說,還沒有,但我一定要找到他。
朱鸛說,別找了,找到了你也殺不了他,雞蛋不可能碰碎石頭。
小娥一聽這話,知道自己過來是個錯誤,轉身要走。
朱鸛小聲說,你甭急呀,我還有要緊的事情沒說哩。
小娥站住了,但沒有回頭。
朱鸛說,走,跟我到馬棚里去說。
小娥站著沒動,說有啥事,就在這兒說!
朱鸛只好轉到小娥面前,神秘地看了看周圍,小聲說,昨個黑夜,我偷偷在馬棚墻上掏了一個洞,現在用柴草苫著呢。半夜你悄悄過來,我帶你逃走,逃得遠遠的,咱們好好過日子,我養活你……
小娥說,大娥的仇沒報之前,我哪兒也不去!
說完,氣哼哼地走了。
朱鸛沖著小娥脊背說,你倔么,你吃虧呀。
漢軍要開拔。兵士們黑壓壓站了一操場,然后一隊一隊開向通往遠方的官道。誰也不知道他們開到哪里去。小娥知道他們走了,她就永遠也找不到那個人了,大娥的仇就無法報了。小娥著急了,懷揣一把菜刀,站在塵土飛揚的兵營門口,焦急地目光掃過經過身邊的每一個兵士的臉。但是長長的隊伍快走完了,還是不見那個人。
小娥扭頭朝兵營張望,操場上剩下最后幾十個兵士,正在搬運糧草。里面沒有她要尋找的人。就在她失望的時候,突然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從西邊的一間營房走出來,來到操場中央。他身穿長襦、外披鎧甲,頭戴長冠,腿扎行縢或護腿,足穿一雙淺履,手里拎著一把大刀,咋咋呼呼地指揮兵士往車上裝糧草。他明顯區別于腰束革帶、下著短褲、腿扎行縢、頭綰圓形發髻、手持弓弩戈矛的士兵。看樣子,他是這群兵士的頭目。
就是他!那個該死的黑大個!
小娥想也沒想,舉著菜刀就沖進營房,撲向仇人。
黑大個看見一個女人朝自己跑來,不知她要干什么,等到看見女人手里舉著刀,這才反應過來,但他沒有慌張,反而笑了,好像這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等女人跑到跟前,舉刀要砍他的時候,他用一只手捉住了女人的手。樣子很輕松,好像那不是一只舉著菜刀的手,而是一根柴草。他的另一只手里拎著大刀,比女人手里的菜刀要長,要寬,要鋒利,他只要掄起大刀,就能將女人劈成兩半,就像那天砍殺大娥那樣。但是他沒有那樣做。他看著面前這個美麗的女人,一個勁地笑了,笑出了聲。
笑過之后,他對女人說,哦,我想起來了,你就是前幾天我捉來的那個女人。你不來,我倒把你忘了,現在你來的正好。
兵士們放下手里的活計,好奇地圍攏了過來。
黑大個說,你既然來了,就不能白來,得犒勞犒勞我的兄弟。
聽了這話,兵士們嗷嗷亂叫。立刻上來幾個兵士,奪下小娥手里的菜刀,一邊一個扭住她的胳膊。小娥就像一只被捉住的小雞在那里不停地撲騰,拼命地掙扎,但是一點用也沒有。
黑大個說,押到草房去吧,便宜你們了。
士兵們歡呼一聲,押著小娥就要往草房走。
這時,只聽有人喊道,等等啊――官爺,不要啊――官爺,她是我的媳婦啊,她不懂事,求官爺饒了她吧……
朱鸛從馬棚跑了過來,跪倒在那黑大個面前。
朱鸛仰臉看著黑大個,可憐巴巴的說,看在她給你們做飯,我給你們喂馬的份上,求官爺饒了她吧,她肚子里還懷著娃娃啊……
黑大個讓兵士將小娥帶回來,然后對跪在地上的朱鸛說,你起來吧。
朱鸛趴在地上磕了一個響頭,說多謝官爺。
黑大個低頭笑著問朱鸛,你說,這事該咋了結?
朱鸛又磕了一個頭說,求官爺放了我們。
黑大個說,放了你們?她舉著菜刀要砍死我,就是我想放你們,我的兄弟們也不答應啊。
兵士們嬉笑著說,讓我們來懲罰這女人吧!
朱鸛跪在地上說,官爺甭跟女人一般見識,要罰就罰我吧。
黑大個說,你情愿受罰?
朱鸛說,情愿受罰。只要官爺放了她,咋罰我都行……
黑大個說,咋罰都行?
朱鸛說,咋罰都行。
黑大個說,那好。
嘴里說著話,手里的大刀一閃,朱鸛的一只耳朵就掉在了地上。
小娥驚叫一聲。
朱鸛沒有反應過來,看見一只耳朵掉在地上,正在納悶,突然感覺到了疼痛,“唉呀”一聲,用手捂住了已經失去耳朵的耳朵,漸漸地,血像靈動的蚯蚓一樣,從手指間鉆了出來。
朱鸛說,官爺已經懲罰我了,就讓我們走吧。
黑大個說,別急呀,還沒完呢,我問你,你還要替她受罰嗎?
血順著胳膊往下流,在胳膊肘那里稍停頓了一下,滴滴答答落進了沙土里。跟血一起流淌的,還有一種東西,那是朱鸛的尿水。但是朱鸛仰起頭,倔強地看著黑大個,點了點頭。
黑大個說,啥懲罰都能接受?
疼痛讓朱鸛的臉扭曲變形,但他還是倔強地點點頭。
黑大個說,你現在后悔還來得及。
朱鸛搖了搖頭說,我不后悔。
黑大個說,好,像個男人。
黑大個扭頭對他的兵士說,把他的衣袍撕開!
幾個兵士沖上來,把朱鸛的衣袍撕掉。朱鸛一絲不掛。
黑大個說,現在你后悔還來得及。
朱鸛說,只要你放了她,咋樣都行。
黑大個笑瞇瞇地看著朱鸛,用刀尖在朱鸛的襠部一旋,朱鸛的那根家伙就掉在了沙土里。朱鸛哎喲一聲,蹲在了地上,兩腿間血肉模糊。
黑大個用朱鸛的衣袍擦去刀上的污血,對躺在沙地上扭成一團的朱鸛說,我說話算數,這就放了你們。
兵士放了小娥。小娥哭喊著撲向已經暈厥的朱鸛……
后來,一男一女游走在渭北村莊,以唱阿宮戲為生。
再后來,女人生下一個兒子,起名叫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