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因我出生的那個夜晚正好逢“朔”,第一次睜眼看世界就少了月光。這個遺憾自幼被深深滲入潛意識,一直都有等待補償的期盼。
“月光光、明晃晃,照著寶寶入夢鄉……”在記憶底片中,我最初讀到了月光,是躺在祖母懷里的時候。當一曲流自祖母嘴角的《月光光》,彎彎曲曲地載起那白白亮亮的精靈,悠悠飄入我未經塵染的童眸時,那還只是一團溫柔的朦朧,正像剛剛親吻過我的那張祖母的唇……我似乎無需讀懂它,也就無意理喻它。可是祖母猝然離我而去了另一個世界,我再也無法領受那團溫柔的朦朧了。月亮,仿佛也離我而去,冷冷地掛在很高很遠的天穹……然而,我不能沒有月光,我的靈魂里也注入了那縷柔情的月光。
幼時的屋前曬谷場,是月光最愿意君臨的地方。秋后夜晚,與童年的小伙伴鉆過了草垛,藏過了谷堆,玩出一身熱汗后,便只余下一片月光空朦的寂寥了。我軟軟地躺著,讀那既高且遠的月光,只覺得仍是一頁白色的朦朧,然而,當我那潔白的童夢終被月光孵化出來時,夢影也就漸漸顯露出那個月亮了。這還是祖母那張溫柔慈愛的臉么?我竟仍是讀不懂,心中只留下親情的印記。
少年時總盼望著月夜,因為我尤喜在月光下讀書。清亮的夜,潔凈的心,還有語言世界的美妙,匯攏而來。我打開《聊齋志異》,我最愿意選擇月夜時分,面向窗,不去開燈,藉著月光讀這部書。此時,心靈伴著書香發酵出最沉郁醉人的感情。眼睛沉下去,心沉下去……于是,散發出淡淡的霉味的繁體字就變成了各種情節,還有人影幢幢。沒有風,卻能聽到柳葉淅瀝作呢喃的細語。哦,那不是柳葉,卻是嬰寧、巧娘、粉蝶和葛巾,從星月和湖那邊來了。我的耳鼓也觸及到了她們的逗笑聲,搖響的佩環聲,飄動的紗裙聲……循聲注視著窗外,看見圓圓的月,我的頭腦又進入一個空冥的世界。那白白的,脂粉的,由花精露髓構筑的月呵,總使我們想出一張張不掩飾什么,只顯現純美的臉。此時,我的思維總要替蒲翁安排著這些故事:嬰寧可以無拘無束的笑;巧娘在月夜里更美,她和人家對話那段就該是結局,粉蝶和陰日旦隨意相會,不必受懲罰……
沐浴在皎潔的月光中,我想:為什么鬼姐妖妹總要在月光下才顯現呢,莫非是應了月娘的召喚?于是,月光在我的腦海里,涂抹成了一種傳奇的色調。
“月娘像人,也是有心的呢!”當我耳邊忽地掠過這句話時,心頭不禁一顫。對月光下懷有的那份神秘感,在十五歲那年越來越沉重了。那是在閩東鄉村的豌豆地里,豌豆迸出繁密的白花,花瓣密得把地皮都遮住了。深夜的白花花的月亮地里觀哨,一片清風吹來,我不由覺得有股寒意。驀地,我的眼前飄過“月魂”的字眼,曾聽大人們說,月亮的靈魂常常在靜謐之夜出竅。或許月亮的魂兒不會無故出竅吧,即便它在地上有情人,也必定是豌豆花無疑。豌豆花在傾瀉的月光中,微仰著臉,翕張嘴唇,感泣而無力言說。無風,深藍的夜空里,幾顆星斗在眨著眼睛。白花花的碗豆地里正悄悄地演繹著一件秘而不宣的事。隱隱地,我似乎聽到了幾聲私語,那是月光和碗豆在作著情感的交流么?我想,它們也許和人不一樣,能在靜美中傳遞著更廣泛更詳盡的信息吧。
莫非,月光也有人情味么?在暗夜中也有自己的心事,從而幻化出不同于白天的奇妙境界?固然,我未敢肯定。
“記得一年前/我來到這座山崖,滿懷憂傷/又一次仰望你,當時你像現在一樣/高懸在那棵樹上,把一切照亮。”月光照得西方詩人萊奧帕爾迪熱淚盈眶。于是,我想到了中國舊社會的阿炳。月光也透過阿炳的墨鏡和漠然的雙目,撥弄心弦,同二泉一起流淌。
時光之水倒流回一個半世紀前,貝多芬的一曲《月光》似乎給了我一把解開月光懸疑的鑰匙。
叮叮咚咚的樂曲漫過夜色,貝多芬循著琴聲,來到盲人少女的木屋里,盲人耳聰,少女要求她的“客人”彈奏貝多芬大師的作品。月光如銀,傾瀉在少女虔誠、瘦小的臉龐上,貝多芬的雙手在那架舊鋼琴上輕柔地跳躍,一顆顆音符飄向夜空,如泣如訴,如怨如慕,一串串輕柔顫動的琴聲,透過窗戶,與中天的月光融為一體交相回旋。琴聲時而輕,時而重,時而連綿,時而暫緩,那飄飄蕩蕩的琴音穿成一串在月光下閃爍的淚珠。樂曲盡善盡美,美到極致則心必哀傷,少女的面頰上淌下了淚水。
月光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力量?它柔化成旋律,如一雙巧妙的手,撥動了盲人少女那根久違的心弦,使她的靈魂在黑暗中緩緩飛升起來。
“叔叔,月亮是什么呀,月光又為什么是銀白色的呢?”當我面對鄰居小妹的好奇,心頭忽地有一種悵然,因為我畢竟不能給她明確的答案。我只能說它是一張慈母的臉,一瓣情人的唇,一盞歸客故里的窗燈……可是,她能懂么?鄰居小妹成長于喧囂的物質年代,頭頂的夜空已被人間的霓虹燈照得一片渾濁黯淡,兒時的那種明澈修遠已是舊跡難尋。小妹這一代人,記憶已慢慢地遠離了月光和那些曾經浪漫的傳說故事。
記憶中有一張喚作《月出》的攝影作品,那畫面表現了美國新墨西哥州北部一靜謐的夜晚,夜空里那么深藍,那么澄澈,一點也未受工業化的污染,新出的月光灑著原始的銀白,沖擊著人的視覺感官,又清冷得高傲,透著一層淡淡的憂郁。或許,這幅作品因捕捉了月光的宇宙生命力,揭示了內在的靜與美,因而獲得了國際攝影人士的交口贊譽,上升為本世紀的經典之作。而那獨特的畫面視覺效果,也無聲地向人類發出保護自然環境的召喚。
又是一個停電的夜晚,我的眼睛很快適應了黑暗,今夜的月光居然很美,有人喜歡月光下疏離的竹影,我的窗外沒有竹,清亮的月光瀉在桌子上,桌面擺著一些書籍,在月光的映襯下顯得更高雅了。
不知從哪飄來了一溜的薩克斯風,是那首熟悉的《月光》。曲子悠揚舒緩,如水般流進我浮躁的心田。
有樂曲相伴的夜晚真好,可以枕著月光入夢。
責任編輯 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