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警察凝著夕陽里的一棵椿樹。
馬山的老婆說,馬山夜泳,甚至冬泳。一個新警察刷刷地記著。一天夜里她在蒲河橋上等馬山從老宅回來,馬山像一只鳥一樣朝蒲河飛來,尖利的目光在深秋的夜晚閃著磷光,深夜的馬山不像馬山,像一只黑鳥。馬山老婆躲在河邊的一片蒲草叢里,驚訝地發現馬山朝她走來,她死死地捂住嘴,狠勁扯著嘴角,指頭塞進牙縫。當然,馬山的老婆不是馬山后來要開殺戒的那個身影,馬山老婆朝蒲草里蹴下去,變成了一只小蟲,那些被吹干的蒲草蟋蟋索索的響,忽然而來的風聲把她驚動的草聲掩蓋了。馬山朝另一片蒲草走去,走得很快,不,是飛過去的。蟬一樣迅速褪掉了外殼,然后她聽見了跳水聲,哎呀!當她走出草叢發現馬山悠閑地躺在蒲河里,很自由的一種仰泳,慢慢地在深夜向下游漂去。馬山身上的水草味原來是這樣來的。馬山的老婆說到了他的性欲,每一次午夜回來馬山都會要她的身體,要得瘋狂,好像我是被他抱住的一條大魚,他說他終于抓住了一條魚,我任他在我的身上游著,我聽著他的快樂,他身上的那種腥草的味道我漸漸聞慣,甚至喜歡上他游過泳的身體,他身體的光滑,有一次回來他手里真的抓著一條大魚,半夜的時候我又起來給他燉了魚湯,然后我們又纏在一起。
其實馬山夜泳已經幾年,馬山每天午夜從老宅出來,或者再回到老宅。這時候的馬山會先飛到蒲河橋上,他在深夜里展開翅膀掠過整個瓦塘,再回到蒲河。馬山在夜色里瞅著平靜的河水,蒲河水在夜幕下一片漆黑,只有星星在河面上閃出點點的磷光。馬山想去撫摸那些星星,還有水里的月亮,水草。馬山希望那些小魚來襲擊他的身體,那個時候他回到了童年。馬山在他30歲后癡迷地愛上了河水,蒲河不變,河岸的蒲草成為蒲河的特色。蒲草掩映的河道使馬山感到安全,馬山在每一個黃昏向岸上的蒲草走近,他的手抓住一把蒲草,再抓住一把蒲草,然后兩手攤開把蒲草擁抱入懷,像抱住一個溫軟的腰身,一個溫暖的女人的身體。蒲草在夜風中作響,葉子紛紛落入間隙的土地,蒲草感動著他,他體驗到了蒲草的體貼和濕潤。接下來他攤開手撥開蒲草,慢慢地躺下,讓蒲草蔓延包裹自己,聽見蒲草間的蟲鳴。這時候他聽見了蒲河的喚聲,他會急不可耐地金蟬脫殼,撲入蒲河,蒲河水把他整個浸潤了,擁抱了,親吻了,好像在安慰一個不安的靈魂。馬山會在蒲河間朝下游游去,他的眼睛被蒲河濕潤了。最開始的時候,是五年以前吧,一天的午夜他收斂翅膀,那一雙烏黑的薄羽。他站在蒲河橋上,真靜,河水在橋下喁語,蒲草輕輕地在河岸上舞動,他看見蒲草間濕潤的地皮上落著大雁落著白色的鷺鳥,那似乎是夏末的一個黃昏,秋季就要來了,水在這個季節已經藏進涼意,他就是那個黃昏忽然要撲向水的,撲向蒲河,就像戲水的鳥兒按捺不住,他沉入水中,急急地往下游,后來他的夜泳變得悠閑,是他真正喜歡上了夜泳。幾乎在每一個午夜他都會撲進蒲河,在蒲河里他的心好像靜了,好像蒲河一樣平緩下來,似乎是一種尋找,這種尋找使他感動。發現蓮花湖是很久后,那一夜他游興未盡,記不得是在多少個黃昏的夜泳之后,他游了很遠,他被水隨便漂流到了一個似乎神秘的地方,差不多覺得自己已經在水里死了,他忽然鉆進了一片蓮花,蓮花葉的湛綠和蓮花的純白使他從水中挺了起來,他才知道自己還真的活著。他用一顆朝圣的心去撫摸水中的蓮花,大片的蓮花正在綻開,夜幕中的蓮花迷人,蓮花遮蓋的水域形成一個水面寬闊的湖,在一個山坳,湖邊立有幾株水柳,蓮花湖上有一座古老的石孔橋,深夜的蓮花湖非常靜,聽見柳樹上的雀鳥在夜晚的鼾聲。他就站在蓮花橋上,在蓮花橋上坐著,水珠滑落,湖中叮當地響了一聲,鳥兒戲水一樣,他把蓮花的香氣都吸進了肺里。蓮花橋孔的壁上有兩句詩,后來證實是馬山寫的,蓮花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也就是說,馬山曾經想到死在蓮花湖里,蓮花湖的夜晚有大片的鳥兒飛來,有大片的七彩斑斕的蜻蜓,有落在岸邊掠過湖面的蝴蝶。
這是那個老警察后來的發現,老警察的水性很好,似乎也有夜泳的習慣,他在一天夜晚游到了蓮花湖,站在蓮花橋上,繼續尋找馬山留下的蛛絲馬跡。
老警察想到8年前的那場大火。那一年他似乎已經看到了8年后馬山的這場死亡。
賬本被焚的案件發生在8年前的冬季。
二
警察開始對一個陰影的查找,無數黃昏馬山都在等待殺掉的那個身影。這是馬山老婆提供的線索。對馬山生前的習慣警察做了調查:馬山,36歲,蓮花鎮瓦塘村人。曾任瓦塘村會計,現任瓦塘村工具廠的副廠長,他和姐夫李扁都是工具廠的主要股東。馬山的白天基本上都守在廠里,工具廠的車間很大,到處是金屬的碰撞聲和燃燒的橡膠味。馬山喜歡手揣在褲兜里,仰著頭,工具廠的那個技術員說:馬山揣在褲兜里是捏著他襠里的卵,馬山有時候會忽然把自己捏疼,然后打一個冷顫,打顫時他的頭搖得厲害,能聽見他脖子里的筋響,馬山在冷顫里好像能找到一種快感。馬山原來有一輛紅色的夏利,被馬山玩得很熟,可是馬山有一天忽然把夏利賣了,在城里買完菜把車開進了交易市場,叫價很低,車子很快成交了,然后馬山添了錢買了輛白色的面包。技術員說:他做事很怪,他賣車的前一天傍晚,發動車時突然在遠處站住,他說:火。他盯著車,后來我們才懂他說的是車的顏色。他說火時在一棵桐樹下站著,一片樹葉正落在他的頭上,技術員替他捏下。技術員說馬山說出火時手又狠狠地掐著他襠里的東西。
三
馬山的姐夫李扁是第八生產隊的隊長,生產隊改組,李扁變成村民小組的組長,瓦塘的明白人都知道他和叫汪朝的支書是交心肝的朋友,瓦塘人叫李扁老謀子,那時候我不知道老謀子的意思,瓦塘有文化看過古書的人叫李扁李道忠,我和馬山不知道李道忠是誰,后來我和馬山經過努力才從書本上知道了李道忠是某一個朝代很有心計的宰相,可還是不明白一個小小的瓦塘怎么會有一個李道忠,會有一個老謀子,后來瓦塘都說李扁的發跡來自和汪朝的一場合謀,隊改組的時候瓦塘處理了大批的集體財產,開端從八組開始,李扁是全村說話最霸氣的隊長。我聽父親介紹過李扁怎樣處理河灘的一片樹,他站在河灘,不說話手使勁指了幾次,這片樹就被他的一個親戚買走,價格便宜的讓人肝尖上打顫。李扁后來又和汪朝合謀挖空了瓦塘。這是恨汪朝和李扁的人說的。
馬山喜歡和我去看蒲河,去學校后的葦湖看蒲葦花,蒲葦花涌動著,葦鸚兒在葦湖里叫但看不見它們的翅膀。馬山在葦湖邊對我說:我們家又多了一袋麥子。李扁半夜扛我們家的,呼嗵一聲把我嚇醒了。李扁是從隊里的倉庫里扛的。
馬山說:我恨李扁,有一次我姐正在給人家記工分,最后一個來記工分的還未出門,李扁噗地把燈吹滅了,摟住了我姐。馬山說:李扁太不要臉了,還有我姐。
馬山說:昨天晚上我們吃了驢肉。
馬山讓我聞他嘴上的驢毛味。
吃驢肉不好,長驢雞巴。我惡恨恨地回答馬山。
馬山繼續說:有一天晚上李扁給他家扛了一袋玉米,呼嗵撂下來把他爹的哮喘都震了,馬山的姐姐馬梅就在那天晚上跟了李扁。馬山說:我恨李扁。
馬梅長得好看,濃眉大眼,長脖子,鼻子很乖,圓額頭,現在看上去還很順當。馬梅嫁給李扁后馬山和我都已經長大了。
我時常夢見馬山。
因為我很少再見到馬山。自從馬山當了村里的會計我就不太想見馬山了。馬山是瓦塘的貴族,我們鄉村的人都這樣看待在村里掌權的人,這是15年前的事情,我的故事依然停留在15年左右或者真正的故事從15年前開始。這么多年馬山在我的夢里像一層霧,或者被一層霧包裹,我始終不愿想起12年前的那一場大火,我曾經為那場大火黯然落淚,整個瓦塘被染得一片通紅,我始終不相信那一場大火中村里的賬目已經被焚燒貽盡,我不愿想起他被押上警車的一幕,12年前的那個深夜馬山喝多了酒,馬山家里突然就爆發了一場火災,被燃燒的是馬山獨居的北屋,那是他的居室,他的工作室兼他做帳的空間。我曾經在一天半夜因為喝了馬尿一樣的啤酒突然想見馬山,結果那天夜里我從門縫里看見馬山躺在一片狼藉的賬本中間,他的老婆掌著燈在賬本之間尋找,我在馬山的神情里看出了疲憊,甚至落拓。后來就是一場火災,在馬山被押上警車時看見了馬山臉上的迷惘,那時候我看見的依然是葦湖中的淺岸和湖里的葦鳥,盡管學校后的葦湖已經被夷為平地,再也找不到一片少年的葦湖和蒲葦花。我想念馬山,但我想不通馬山。
馬山家的火災使一場瓦塘的上訪中途擱淺。
馬山在警察的審問中始終搖頭,好像把一切都忘掉了,他的神情一直處于一種恍惚的狀態。關于那場大火有種種傳聞,那個老太婆,馬山的母親開始冷冷地坐在門前的石凳上,其實她能聽見在村莊里的傳聞,她在兒子出來以前一直不肯說一句話。據說老太婆有一陣子每天拄著拐杖都去老宅守一個上午,她在老宅的門前木呆地看著飄過眼前的一片片落葉,老太婆也曾每天路過蒲河橋,對蒲河呆望,馬山出來那天是從老宅把母親背過蒲河橋的,馱著母親的馬山顯得佝僂了許多,臉上迅速膨脹了許多的皺折。老太婆在馬山的背上看到蒲河橋時對兒子說:停下。馬山繼續走。停下。馬山的母親又喊了一聲。馬山和母親握著橋欄,看見又一個冬天的到來,河水里是稠密的浮葉。
我不知道馬山是不是就是在這一天忽然喜歡蒲河的。
我去看過號子里的馬山。
我給馬山遞過去一支煙。
馬山搖搖頭,馬山說:再也不吸了。
我看著馬山。
馬山說:你不用看我。
我看著馬山,為什么?
不為什么!
我開始問馬山:馬山,是一根蠟把房子燃著的嗎?
馬山不回答我。
馬山,是一根白蠟還是紅蠟?
馬山很麻木地看著我。
馬山,你告訴我,怎么燒著了,那些帳本都燒得那樣干凈,這日了怪了。
馬山搖搖頭,嘴角有一股冷笑。
我說:馬山,火燒得太好了。
馬山冷笑了兩聲。
馬山,是不是和老洪有關。
老洪是村里的上訪戶,上訪的頭目。那時候老洪組織了十幾個人,寫了厚厚的上訪材料,據說上訪材料里還引用了毛主席語錄,引用了當時的法律條文、財務制度,列數了支書和李扁的十條把柄,大都是和經濟和財務有關。老洪他們騎著自行車一趟又一趟地往鄉里跑,最后跑到了縣里,縣里又把上訪材料推到了鄉里,責成鄉里定期調查。調查組已經組成了,為首的是一個副鄉長。老洪他們一聽說那個副鄉長當了調查組的組長,就有些泄氣,那個副鄉長是從青塘支書的位置上提上去的,和汪朝底下的私交很好。老洪他們兌了錢,說不行就上市里上省里,告到這個節骨眼上不告也得告了,誰打退堂鼓誰是小人。老洪把包裹都準備好了,還預備了一個白色的條幅,上書黑體大字:呼吁公道,維護人民財產。如果不行就在政府大門前長跪不起。沒想到馬山在這節骨眼上點了一把大火。馬山又一直咬定是一場意外。
馬山把身子扭過去。我以為馬山扭過臉掉淚,他會懺悔,會難過痛苦,可是馬山給我一個背越走越遠,不再理我。我仍然喊著馬山,我對馬山背著我走非常氣憤,我罵馬山,混蛋。
馬山根本不再理我。
這么多年了,馬山在我的夢里像一層霧,或者被一層霧包裹,他披著黑鳥的翅膀,像黑鳥一樣地叫喊,黑鳥一樣地飛翔,我不叫他馬山,叫他黑鳥。我告訴你們我們那里有一種黑鳥,專在夜里飛行,飛得很高,我們那里的人就叫它黑鳥,它有一雙很大的翅膀,劍光一樣的眼睛,甚至在飛行的時候我們看不到它;我不認為它就是你們所說的蝙蝠,它和你們所說的蝙蝠是有區別的,它就是我們那里已經很稀少的一種黑鳥。有一天夜里我站在東地的河灘上看到過一只黑鳥,它慢慢地掠過河灘掠過麥地,我聽見了它翅膀的響聲。我第一次發現馬山是在一個冬季的午夜,我看見天上飄下面粉一樣的白粒,迅速地把橋上的欄桿鋪上了一層潔白,能聽見雪的聲音。我就在這樣一個夜晚看見馬山站在橋上,我沒有打擾馬山,讓馬山一直在蒲河橋上站著,他站著不動,似乎在等待著雪封蒲河,后來他終于走動了,他去了岸邊撫摸那些依然站在岸邊的蒲草,我是跑步走近馬山的,因為我曾經看不見馬山了,我替馬山擔心,捏著一把汗,我擔心馬山會有意外,他不知道我已經好多次在夜里對他進行跟蹤,我最擔心的是他對這條河情有獨鐘,那時候我還沒有想到后來發生在椿樹下的事。就是那一次我走近了他,可是馬山忽然在我的眼前站住,他抓住我,他叫我老川。我長出了一口氣,我說:馬山,你像個黑鳥。馬山說:我為什么像個黑鳥?我說:你長了黑鳥的翅膀,我聽見黑鳥的叫聲。我說:我說不明白。他說:老川,我和你也說不明白。你不要像個鬼一樣做我的跟屁蟲,我不希望我不想見人的時候身邊有任何人,包括你混蛋老川。
那一夜在雪地里我們像兩個傻瓜。
他沒有叫我傻瓜。在瓦塘好多人都叫我傻瓜,說我弄不明白做人的道理,整天在屋里寫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掙不著錢,說我缺心眼,干著掏力不落好的事情,讓一家人都跟著受罪?,F在誰還這樣,又不是家存斗金,這樣到底是坐吃山空。我后來離開瓦塘就是我不再喜歡瓦塘的環境,這種看人的氣氛每天嗆得我受不了。我和馬山的聯系很少,我像一只候鳥一樣來回地遷徙奔走流浪。但我只要回到瓦塘就喜歡注意馬山的行蹤,這甚至成了我的一種嗜好。馬山是我在瓦塘最大的留戀,馬山像一個黑鳥在深夜里飛翔,我能看見他飛翔的翅膀,透過一雙蟬翼,看見他的皮膚和皮膚里一顆時而膨脹時而萎縮的心臟,那顆心臟像會收縮的刺猬,渾身長滿毛毛糙糙的尖刺。我沒有想到他最后會選擇那棵椿樹,他會那樣難受那樣笨地死到椿樹下,我遠遠地看著那棵椿樹流淚,椿樹尖兒還在秋風里舞動,像一只被拴住翅膀的小鳥。當老警察他們調查馬山的死因時,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他們要尋找的那個背影,我曾經猶豫著是不是去投案自首。
馬山一次次去他家老宅有他的目的。
這甚至是馬山告訴我的。這可能才是你們急于想知道的故事。
我看見馬山深夜在他家房頂上探頭,馬山在房頂上俯瞰著整個瓦塘,其實我更喜歡他像一個烏鴉,或者像一只貓頭鷹,他的眼在瓦塘的午夜就是一只貓頭鷹的眼,他不希望看到任何人,然而他下梯子下得泰然。可我在一個隱蔽的地方看見了馬山,我開始懷疑馬山為什么會半夜爬上房頂,這是我的謎,我懷疑他在走出老宅時為什么喜歡夜泳,他在夜泳的時候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否則他不會下水,他會一直躲在一蓬蒲草叢里,等到午夜整個瓦塘的路上不再有任何身影他才會跳下水去,曾經有一夜我在河岸邊另一叢蒲草里等了很久,我在等他回來都等得睡著了,好長時間才聽到隱隱的水聲,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在山崖下找到蓮花湖的秘密。有一天夜里馬山又爬上房頂,我看見他在房頂雙目放光,目光像電筒往瓦塘的角落里掃射,然后他伸開雙臂在空中飛了幾個來回,我聽見他抻開翅膀的響聲,像一把扇子呼啦展開,霎那間那聲音就消逝了。然后他飛下房頂,我慶幸他沒有探視到我,所以我知道黑鳥的目光不一定多么厲害,這就是我有幸知道了馬山的秘密。
我聽見了開門聲,接著門又神秘地閂上,我就在這時走近了馬山家的老宅,我看見窗簾在開門時悠動了幾下,老式的窗戶露出一條細窄的縫隙,我就在細窄的縫隙間看見一盞微弱的燈光,從燈光下我看出窗簾上是一些深色的圖案?,F在我要透露馬山的秘密了,這是這篇小說的關鍵,一切的源頭都是從這個秘密開始的。馬山開始去挪房角的那一口大缸。一切的謎底都將呈現在你們的眼前,先要介紹缸里的東西,缸里現在盛著的是一缸的玉米,這個地方盛產小麥和玉米,而玉米是我們喜歡喝玉米粥的來源,那個缸很沉,馬山終于把它挪開了,然后馬山拍了拍手,很輕地相互拍打了幾下,然后他擠了擠一條小河一樣細長的眼,把一個方石板挪開,于是馬山馬上聞到了一種氣息,那種氣息來自那個小木箱里的東西,是潮濕、木頭雜揉一起的味道,他慢慢地從箱子里捧出三個沉甸甸的賬本,他翻動著,那些賬本潮濕得已經聽不見翻頁的響聲,這是十幾年前的賬本,那時候他是村里的會計,當時接手會計一年后他開始驚訝一個村莊的賬目會這么復雜,財產處理、投資建廠、設備購進、老機器賣了又買新的,村支書汪朝財大氣粗,他的姐夫李扁被汪朝重用成為兩家企業的廠長。汪朝和李扁對錢的挪用曾讓他夜不能寐,每隔幾天李扁就會來幫他做一次賬,有一次馬山的手在寫字時格格格地打起了顫,李扁說:馬山,你干什么?你什么都不用怕,有我在少不了你的好處。
不是…… 姐夫。
不是什么?
不是,不。
李扁偏過頭,李扁抓住了他的手,李扁把他的手捂熱了,李扁很慈祥地瞪著他:做吧,藏在心里,聽我的話。然后又狠狠地抓了抓他的手。
馬山說:我不做了,我心里疼。
李扁說:你必須做,你得理解我的良苦用心,你他媽不能膿包。
馬山說:我不是膿包。
李扁說:你不敢做就是膿包。馬山想犟,他攥住拳頭想照李扁的鼻子上砸過去。
李扁又抓住了他的手。
村里的上訪就是這時候開始的。第一次上訪的隊伍浩浩蕩蕩,明目張膽地從村里出發,幾十輛自行車排了幾十米長,車鈴聲、鏈條聲、賭咒聲、宣泄聲詐唬成一片。都說這一次汪朝不行了,那一天汪朝就站在大街上。汪朝的嘴里還叼著煙,他的老婆把他往家里拽,汪朝說:不怕,我汪朝還是汪朝。第二次自行車就少了,第三次就更少了。不去的人說,上邊說了,不讓集體上訪。
就要春節了,馬山家發生了那場大火。
幾年的賬本焚燒貽盡。大火是半夜燒起的,馬山老婆的呼救聲尖厲而且狂躁。冬夜的天空映得通紅。幾天后我看見馬山被押進了警車。
他第一次打開這個箱子是他出來一年以后,姐夫已經把他安排到了工具廠,讓他負責一個材料倉庫和伙房的采購,給了他那輛紅色的夏利。在來工具廠之前他有過一次逃走,出來的時候李扁和支書都去接他,找了一家上檔次的飯店為他洗驚,可他還是逃走了。
他去了一個煤礦,1300里之外的一個煤礦。他在那里干了8個月,他什么險活累活都沒有忌諱,他甚至沒有想過煤洞會出現的意外,他的心有點冷了,像臘月的天氣。他甚至祈禱自己早一天被葬在煤洞里,甚至每一次從窯洞里出來都疑惑地看著天,說,我真的又出來了,我他媽的還真活者。
到底還是被找著了。
姐姐馬梅和老婆把他找了回來。
第一次去看賬本是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就是這樣一層層揭開的,挪開大缸,掀開石板,打開箱子。馬山忽然伏在箱子上哭了一場,淚珠豆點一樣跳在石板上,箱子上,像是房漏了,像正下著一場大雨。從此,馬山就變成了午夜的黑鳥,開始有計劃地來看一次賬本,這是他個人的秘密,其實那一場大火燒得都是假賬,在提審時他差一點就說出來了,但就在他幾乎崩潰時對他的提審結束了。他起初是半個月來一次老宅或者就睡在老宅里,其實來老宅就是打開賬本聞一聞賬本上的余香,有時他想究竟留著它派什么用呢,可是他還是要留,他說服自己告訴自己留下來還是有用的。后來十天來一次,再后來就是一周來一次了,再后來就變成了三天五天,有時候幾乎每天都要來看。
他抬起頭看見了缸上的血道子,那種臭斑蟲大小的紅指肚印在缸體上,每次再讓這些紅指印朝向墻角。每一次他都查一遍紅指印,后來他干脆寫數,缸上的數目是135個,這就是說他掀開箱子135次了。其實還有一個過程,先是在靠近墻角的墻上劃了一道道墻痕,可是墻體斑駁不明顯了,而且每一次都會劃掉一些灰皮,灰皮撲嗒落在地上,像秋天的椿牌打在染霜的地上。指印都是他使勁拉破指肚劃上的,直到來了20多次在墻上劃了20多道子他開始在缸體上抹下帶血的指印,不留下指印心里就會憋下一口濁氣。有一次,那是最初,他已經出來了,已經小心冀冀把一切都恢復原狀,門已經鎖上了,他已經展開翅膀要飛了,可是他忽然想起那一道血指忘了,竟然忘了,是老娘的病把他攪得有點亂神,他已經五天沒來了。他的老婆已經習慣了他的夜游,在床上睡著了,圓圓的屁股和腰窩凸現出來,他想抱過去,好好地摟摟老婆。然而他心里有事有他的惦記,就又來了,最后還是把那一血指補上了。
他的夜泳開始于5年前的夏天。那天午夜他站在橋上,看著閃著墨光的河水,蒲草在岸邊閃動,他的身子難受起來,好像有了一種奇癢,心里發燥,河水的召喚愈發強烈,他跳了,毫無顧忌地縱身一跳,他有一身好水性,這來自于門前的葦湖,那時候我是他的泳伴,我知道他鍛煉水性的過程。但他的夜泳,我不是他的泳伴,我知道他如果看見我會藏進岸邊的蒲草。
每一次咬破手指馬山都想過殺人。他的眼前幻化的是鮮血如注刀光迸濺的場面,身影在夜空飛揚,塵土飄蕩在瓦塘的夜空,刀光劍影中斷臂像一根秋風斬斷的枯枝,他成為一名除妖斬怪、殺富濟貧、路見不平、揚眉撥劍的英雄。
那樣多么痛快。
他想象過誰會先死于他扶正祛邪的劍下。李扁!是李扁,這個被他叫做姐夫的人。十幾年前把他推到了會計的位置讓他痛苦,讓他的心泡在鹽里,每一次做那些假賬他的心就疼痛通宵,他都會捂住胸口,把一個裝滿沙子的枕頭壓在心口,竭力壓抑來自心口深處的疼痛。他算過一筆帳,那些帳就藏在劃滿血指的角落,瓦塘有上百萬的財產被揮霍轉移。
還想殺的那個人是支書汪朝。那一次把他要的錢遞過去,支書正在喝酒,支書說要去一趟東北,眼里充滿血絲,像一只紅眼的豹子,馬山忽然渾身顫抖,腿篩面一樣地扭動,牙嘎崩嘎地響,他抓起一杯酒一仰而盡,又端起一杯酒。支書從沒見他這樣喝過,他說:我冷,我真冷,心冷,到處都冷。他又把瓶子從支書手里奪了過來,把一瓶酒都倒進肚里??墒撬耐冗€在打拐,膝蓋咚咚地往一齊碰。他搦住了自己的卵,使勁使勁地摁,先捏住一個蛋子,再捏住另一顆蛋子,要是蛋子能射出來就好了,把汪朝的頭一下子射崩。
汪朝說:你不要膽小。
我沒有。
汪朝說:缺你花的錢了嗎?
我沒有!
汪朝說:什么事兒也沒有。
他說:我疼。
要不你跟我去一趟東北,看一批木頭。
他說:我疼。
你疼?
他說:我的蛋疼。
汪朝說:你有蛋子?
他說:我有。
汪朝說:別跟我說你有蛋子。
我有。
那一瓶酒勁上來了,也拯救了他。他一頭死豬一樣躺在地上。
汪朝不用殺了。
汪朝現在偶然來看蒲河,是他的老婆推著,他眼歪嘴斜,話也不能說了,據說三天兩頭地中風,囈語,每一次中風手腳像一條瘋狗樣胡抓亂抹,口水像拉屎一樣,他的老婆為他做了一個圍嘴,在圍嘴里還套了棉花,他的老婆在太陽好的日子把他推到蒲河橋上,指著蒲河讓他看蒲河里的蒲草。有一天他開著工具廠的車,馬山在白天非常正常,他把車停在蒲河橋上,隔著玻璃看著那個被女人推著的男人,久久地看著,后來他打開車門,站在橋頭,朝這邊看,他也看著蒲河,他好像在夜里根本沒有光顧過這條老河。他后來走過去把一根煙點著往支書的嘴里擩,支書的眼往上扯使勁撇,嘴撇著去接冒著白氣的煙,就要接上了,他把煙又叼在了自己的嘴里,使勁地吸幾口又往那個廢人的嘴里擩,嘴又一撇一撇地去接,嘴角終于叼住了,煙嘴上染上了他的口水,孩子尿一樣的口水,瀝瀝拉拉地扯成一條水線,這次他沒有再往自己嘴里叼,他手一拋把煙扔進了蒲河。
李扁?
對!李扁是他媽的最該殺的。有時候折磨你害你的恰恰是你的親人。那個晚上李扁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對他說:把賬點了,聽我的。
李扁的眼里充滿了殺氣,放射著恐怖。
他差一點哭了。
李扁說:聽我的,燒為上策,火燒眉毛了,不能猶豫,讓他們查無根據。
那把火就是幾天后點著的,救火車啾啾地趕來時,他家的小北屋已經化為灰燼。他守著小北屋哭,哭得扯天嚎地,誰也弄不清他哭什么,幾天后他上了囚車。
好像每一次夜泳才能澆滅這種欲火。
在河里他大口呼吸,通體透暢。
那怕是冬天,他都堅持。
我窺到了他的秘密。
我知道馬山想我。馬山有一次在老宅的椿樹下,就是后來他選擇死亡的地方,叫著我的名字,好像我藏在椿樹上,好像我是樹上的一只蟲子。我聽得掉淚,差一點失去理智,我最終沒有,我依然只是某一個夜晚他背后的陰影。
四
這是我最后對老警察說的:馬山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他收起了羽冀,額頭又高又長,兩個黑洞呼嚕呼嚕地轉動,額頭有一顆黑色的藥丸痣。他說:老非,我知道你就是那個背影。這樣的敘述好像是死去的那個馬山在對我說話,語言像一片樹葉在天空飛舞,好像又變成了黑鳥的翅膀,那句話好像一片沒有重量的樹葉。其實,那一夜他真的就這樣對我說的,當他站到我面前時我仿佛看到的是一葉孤魂,這可能是我對黑鳥的印象太深。后來,我洗耳恭聽,對馬山這個樣子我一點都不害怕。馬山說:你是不是看到了我的秘密。我不想讓他恐慌,不想讓他想得太多,我搖了搖頭。馬山說:不,你在撒謊。馬山說:我知道你看到了,我們從小是朋友,我知道你的好奇,但我也相信你的品性,如果我發現了別人我也許早把東西轉移了,也許我早殺了你。老實說,第一次發現我背后的身影我就動了殺心,我一直在伺機動手,誰敢出賣我,我不會手軟。他的話讓我一陣冰涼,我看見他眼里透射出淋漓的鼠光,但慢慢地又軟了下去。我聽馬山繼續對我敘述。馬山說:我放著它是為良心,我放著他說明了我最少還有做人的一點良知。其實,在公安局時我差一點就軟了,可是他們問疲了,真有點蒙混過關,我知道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無頭案了,只有一個人我看出他不服氣他有點狐疑,就是那個年齡大的耳根有兩顆黑痣的警察。我抵抗我頑固,但我害怕那個黑痣的警察。我后來又去找過他,我在公安局的大門外徘徊,我和自己打賭,如果半個小時內我碰見了老警察我就向他招了,或者如果有警察看出我的心思??墒菦]有,從我身邊走過的警察都置若罔聞,都熟視無睹。我又增加了一個小時,我看著表,我聽見表在我的脈膊上跳動,我更接近地走在公安局的大門旁,一次又一次地從閃著警察的大門口走過去,我又一次失望了,我又增加了一個小時,我開始去十字路口的角兒買了盒煙,我叼著煙在大門口徘徊,只有一個和黑痣警察年齡相仿的老警察疑惑地看著我,他轉過身問我:你干什么?我說:不干什么!他說:你是不是有事?我說我等一個人。他說你等什么人?我說我等小宋,其實我根本都不知道公安局有沒有小宋,可是我懵對了,我真的不想懵對,我想聽他忽然說:什么小宋,你是不是有事?我們這里根本就沒有小宋。我都開始發抖了,我滿懷希望地等他再問下去,我已經計劃著崩潰,我的腿已經發軟了,膝蓋已經往一處碰了,我真的想招了??墒悄莻€老警察看了一下表,可能有人要請他吃飯,現在的公安接受宴請和賄賂的多了,我又一次被放過了。天黑了,我回到了瓦塘。
我沉默地聽他講下去。后來我們走到了蒲河邊。這很正常,瓦塘的人都知道我們年輕時候的關系。我們像一對親兄弟一樣,后來我們坐在一片蒲草上。其實,我已經死了。馬山說。不,你過得很自在,你有股權,你每天開車進城采購,你還不斷地往外地去,你過得讓瓦塘人羨慕。不過有人不斷地說起那場大火,說這個小子當年肯定占了不少便宜,天天過得這樣滋潤。不!那是白天,白天我是另一個馬山,你說得好,太陽一出來我會進入另一種狀態,好像我被太陽打足了氣,我像一個輪胎又滾動起來,我覺得我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瓦塘人,我沉浸在另一個世界,機器滾動,我開著車在路上奔跑,我生活著,奔波著,呼吸著。黃昏來臨,我就看見了若干年前的一場大火,我渾身都在發脹,無法發泄,一到夜晚我就生不如死,我必須尋找發泄,我就展開翅膀,黑鳥一樣狂飛,然后必須沖洗一次。
后來說到了李扁。馬山說:他是我最想殺的一個人。有一天我飛到姐姐家,我看見姐姐在哭,我用翅膀撞門,發出怪叫,李扁驚慌地從床上起來,他打開門,把院里所有燈都打開,他家院里安了個一千瓦的大燈,我在他摁開關的瞬間就飛走了,我又成了馬山。我站在李扁的門口,我說:姐夫有事嗎?他說:好像有一個古怪的東西,好像是一只黑鳥。我說:我聽見姐姐在哭。他說:沒有。我沖進去。我沒有看見姐姐,姐姐里屋的門閉著,一千瓦的大燈把李扁照得慘白,我看見了他一身白骨,他會像汪朝一樣活不長了。
我感到恐懼。
我知道李扁還有個女人,他藏著,肯定在牧城,我去找過,牧城太大了,不好找。馬山說,我要替姐姐出氣。
那一夜,馬山忽然又飛走了。
我一直在蒲河邊,聽著水聲。
我仰著頭,等待著一只黑鳥。
老警察神色嚴肅,那個夜晚,后來我們一直站在浦河橋上,河水輕輕地流,看不清河水的顏色。老警察說:其實,疑惑一直都裝在我的心里。
五
老警察終于游到了蓮花湖。
馬山死后老警察一直都住在瓦塘。老警察一直在回想8年前的那一場大火,想不到馬山的死真讓他預言了,8年前的那個案件還一直迷霧一樣地纏繞,他一直在耿耿于懷當年的審理,案件就那樣被不了了之了,馬山當年只住了一年零三個月。他回局里又查了當年的檔案,發現記錄上有很多含糊的地方,比如說燒了幾本帳,火災的原因,馬山的回答是含糊的。他一直在想當年的舊帳也許還被那個叫馬山的藏著。他又去了馬梅家三次。但從馬梅那兒始終沒有套出什么,馬梅的憔悴讓人心疼,馬梅的神志模糊,天天倚在大門口,那只一千瓦的燈泡被她用一只碗敲碎了。馬梅對老警察說:那個死鬼他不會回來了,他和那個賤貨跑了,工具廠上的帳上少了100萬,李扁他娘個龜孫不是個玩藝。老警察說那個賤貨是誰,馬梅說:張英。老警察搖搖頭,當年的那一場大火時,他根據上訪者提供悄悄地調查過張英,張英是個外地的女人,是多年前跟著一個來村里造紙廠當技術員的老包過來的,李扁欺侮過她或者說和她有染,但是老包那年回老家豫南在路上得了急病張英就帶著一個年幼的兒子遠嫁到了四川一個山區,和李扁早就斷了,再說李扁也不可能再去找她。李扁在外養人倒是有可能的,現在有錢的老板都喜歡去城里買套房養個想一勞永逸的女孩。后來馬山的姐姐一直在哭,一直詛咒。老警察說:光哭有什么用,你要提供線索,我們一定會找到李扁的。
馬梅問:什么時候找到李扁?
老警察說:犯罪的人最后都會落到警察的手里。
一定嗎?
命中注定!
馬梅手扶著的小樹搖晃起來。
老洪一直在找老警察,幾乎和他成了親戚,老洪一直對當年的案件不滿,一場大火把賬燒了,早不燒遲不燒偏偏要查帳的時候火就來了。老警察說:過去這些年了。老洪說話愛噴唾沫。老洪說:納悶,我懷疑你們的素質。老警察說:都是一個平常人的腦袋,只不過穿著制服,干的事兒比較專業,和專種地種出經驗的農民一樣。老洪咬定,賬不一定真被點了。老警察其實也是這樣想的。馬山死了,老警察調查中又想到了老洪,老洪說:還是和賬有關,說不定這賬就放在哪里。后來他們一直在圍繞著上訪的問題糾纏。兩個人都在據理力爭,老警察說:我是警察,我只管案件。老洪說:為什么你們對上訪要有偏見,人民政府為什么不允許人民反映問題,為什么反映問題要用上訪的方式,為什么反映問題被說成上訪?為什么上訪的問題會中途擱淺,誰愿意把用來掙錢的時間用來上訪?比如說這個案件,難道有了那把火反映的問題就查不下去了?老警察,我求求你好嗎,你們把當年的問題也查下去,你們會找到李扁嗎?你們會把村里的賬弄清嗎?老警察站起來,又蹲下去,最后從兜里掏出來幾張餐巾紙,遞給老洪。說:犯罪的人最后都會落到警察的手里,都會水落石出。老洪說:老警察你能住下來很好,我們就覺得有盼頭了,老警察,你不要走,我求求你。老警察想笑,可是嘴角咧了咧笑不出來。老警察說:會水落石出的。
老警察在一天的晚上游到了蓮花湖,其實那不叫湖,只不過是在一個山坳里有一片水域,奇怪的是水域里會開滿了蓮花。他忽然感到一股陰森之氣,那股陰氣在湖邊竄動,他渾身冰冷打了幾個哆嗦。正想沿著河岸往回走,又是一陣冷風,風在湖岸上打旋兒,旋兒像水中的漩渦一波一波往水上漫,漫到橋面上,又在橋面上打旋,時而高時而低,漸漸形成一個風筒,像一口煙筒立在橋上又漸漸變細穴著穴著穴進了一個橋孔,風兒沒了,湖面上映出一彎月色把湖照出一片明鏡,橋孔里傳來啾啾的鳥叫,像黑鳥的叫聲。老警察拱身鉆進了橋孔,但窄狹了,他的額上被碰出了一條血痕,伸手一摸,中指和食指上染了血痕。他躬下身,胯骨又被撞得刺疼。他坐在橋孔里,點燃一支煙,鉆進橋孔的風幾次差一點把煙吹滅。
那個小信封塞在橋縫里,老警察最后把信封從石縫里摳出來,是馬山留下的。媽的,果然有呀。老警察鉆出橋孔,月色更明了,一只黑鳥飛進了湖灣的柳林。
我一直在等,我看了那兒8年了,那幾本當年的賬本……
老警察的眼刷地亮了。
李扁是那個身影。老警察和幾個辦案人員終于找到了李扁殺人的蛛絲馬跡。李扁一直在跟蹤馬山,馬山發現后想殺了李扁,但李扁先下手為強把馬山殺了。辦案組在墻角發現了李扁的腳印,但是他沒有找到賬本,箱子里空了。于是他去了蓮花湖,他是在蓮花湖把馬山殺的,馬山也曾想過死在蓮花湖,蓮花橋孔里有馬山寫下的兩句詩:蓮花湖中死,做鬼也風流。李扁的確是在蓮花湖對馬山下了毒手,爾后把馬山又馱進了馬山的老宅放在椿樹下,做了自殺的假象。
六
賬本是我和馬山的老婆繳給警察的。
給你是什么時間?
我說:馬山死前的三個月。
說什么了嗎?
馬山說我不是那個身影。
我流淚了,我仰著淚眼看著老警察。老警察拍了我的肩,謝謝你。老警察說:真的可以了結了,可是我們沒有保護好馬山。
馬山的老婆忽然大哭起來,她說:是我害了馬山呀······
馬山的老婆說:老警察,馬山本來一直想交出賬本的,我攔著,我說他這樣會重新坐牢,我不該攔著馬山,是我把馬山害了······
我和老警察走上蒲河橋,我們都望著汪汪流淌的蒲河水。我在心里說:再也看不到馬山的夜泳了,再也看不到黑鳥。
是在兩千里外的一座山道上找到李扁的。已經是一個月之后,李扁正在修一截山道,山道的頂頭是當地一座風火極旺的老廟。他手里掂著鎬,戴著墨鏡,木然地坐在一塊石頭上。老警察和他對視時,鎬還握在他的手里。他說:我知道你們會來。
他忽然說,人不是我殺的。他說:你們馬上跟我去找張英。
當他們趕到牧市流星花園時已經人去樓空。李扁說:其實這個張英我真的一直養著,有一天我在這里看見了另一個男人,一個比我年輕很多的男人,那天我們在沉默的對峙后有了那一筆交易,我說房可以給你們,張英也可以給你,但你們去給我收拾一個人,我可以再給錢,你們從此遠走高飛······
李扁在一家銀行的儲藏柜里把一套發黃的舊賬本搬了出來。
老警察說:這不是真賬,是另一套賬本,原始的賬本我們已經找到了。老警察說:你們讓馬山活得真累。
警察根據他提供的線索開始尋找張英······
七
一天午夜我又去了蒲河,在我快走到橋上時我聽見了噗噗的響聲,我的視線里忽然出現了一片黑影,黑鳥?我真的看見了黑鳥,在我的眼前翅膀扇動得很慢幾乎要停下來,我去摸他的翅膀。我說:馬山,是你嗎?你真的托生成了一只黑鳥?馬山,你真的有了一雙翅膀,你還在尋找你的老宅嗎?還每天都看看瓦塘嗎?黑鳥看著我站到了橋欄上,蒲草在河邊涌動,我看見了黑鳥的眼睛,黑鳥的眼睛宛如兩只火炭,在夜色中燃燒,后來火炭把什么融化了,兩股溪流從那里流淌出來。我說:馬山,你不要哭,你不要再去找那座老屋了,老屋已經被你老婆處理了,椿樹已經賣了;孩子已經送到城里上學,你的老娘也被帶進了城里,你老婆打算離開瓦塘了;還有你的姐姐被送到了精神病院。我說:你放心,我還會去那個城市流浪的,我會照顧他們······我閉著眼,我聽見黑鳥的喁語,它說:我不會離開蒲河的,還會去看我的蓮花湖。
我睜開眼,看見流動的蒲河,河床劃過一股白波。
我一直望著夜中的蒲河。
晨曦來臨,我手里緊緊握著的是一根羽毛。
責任編輯 衣麗麗
作者簡介:
安慶,1968年生。河南省作協會員。發表小說多篇,出版小說集兩部;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刊轉載;作品選入多種選本;短篇小說曾入選《2007度中國小說排行榜》;獲第三屆河南省文學獎。河南省文學院首屆作家研修班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