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異的美

《黑鳥》的作者用盡心思編織了一個精致、曲折的故事，合理的情節幾乎找不出任何破綻，環環相扣，一路循著線索，破解著謎團，頗有興味。小說的精彩之處還不僅如此，人物內心的焦灼狀態使得小說情節豐滿起來，筆觸探微到心理空間中隱密的場域，恐懼、焦慮、內疚、憤恨、欲望等支配著人物傀儡軀殼的異舉，昭示出顯在的背后隱藏著無數詭異。

馬山是村上作假帳的會計，內心殘存著對瓦塘人的愧疚，甚至會在寫字的時候哆哆嗦嗦的，會覺得心冷，覺得心疼，瓦塘村上百萬的黑帳都被他做掉了。馬山恨李扁，李扁既是他的姐夫，又是作假帳的主謀，恨他攪亂了自己的生活，內心頗受良心煎熬。馬山被李扁指使一把火燒掉帳薄，這樣就查無實據，一了百了。真帳薄撲朔迷離的呈現，搭起小說情節纖巧的骨架，馬山內心的隱秘空間也隨之告白天下。

小說一明一暗兩個隱喻，一個是“黑鳥”，一個是“黑影”。

黑鳥很容易理解，是“我”不斷陳述的馬山形象。“我們那里有一種黑鳥，專在夜里飛行，飛得很高，我們那里的人就叫它黑鳥，它有一雙很大的翅膀，劍光一樣的眼睛，甚至在飛行的時候我們看不到它”。馬山做的惡就是造了假賬，熊熊大火燒的是假賬，最后李扁藏在保險箱里的還是假賬。馬山的行為是不能見光虛假，是一片黑暗。黑夜成了馬山的保護色，他可以在黑夜自由的翱翔，輕快而有力量;他也可以隱秘的藏在蒲草中，“抓住一把蒲草，再抓住一把蒲草，然后兩手攤開把蒲草擁抱入懷，像抱住一個溫軟的腰身，一個溫暖的女人的身體。”馬山真的像一只大鳥，在與養育他的豐草中嬉戲。這種融洽的感覺直到他跳進浦河中達到高潮，伴著浦河冰冷刺激的快感，“蒲河水把他整個浸潤了，擁抱了，親吻了，好像在安慰一個不安的靈魂”。

這是小說對人性回歸的思索最為閃光的地方。黑鳥有一對驚覺放光的眼睛，用來捕捉獵物是它的本能，馬山用它來躲避。他要爬到房頂上看看有沒有人，他要藏在蒲草中看看有沒有人，他要在完全無人的狀態下飛翔。“我不希望我不想見人的時候身邊有任何人”。馬山白天的時候，和正常人一樣，開著小車，過著滋潤的生活，到了晚上，他就在內心的恐懼中煎熬，擺脫煩惱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擺脫人類，夜游成了他拾回真實心靈的通衢。當他悠閑自得地躺在水面仰泳的時候，一切都那么平和，那么安靜，蒲水撲滅了那場大火帶給他的刺激，他可以脫掉白天的偽裝，希望小魚撞擊他的身體，重回到沒有被污染的純凈年代。

大自然中最為純凈的花——蓮花，早就被文學家定義了，那片若隱若現的蓮花湖也有著桃花源的影子。“他游了很遠，他被水隨便漂流到了一個似乎神秘的地方。差不多覺得自己已經在水里死了，他忽然鉆進了一片蓮花，蓮花葉的湛綠和蓮花的純白使他從水中挺了起來，他才知道自己還真的活著。”這話意味深長，這個什么的地方讓他有了重生的希望，他用“一顆朝圣的心去撫摸水中的蓮花”。人類利益交易的骯臟和這純潔的蓮花湖激烈地碰撞，折射出馬山煎熬的苦痛，只有在這圣潔的地方，那本真實的，純潔的，保有良心的真帳薄，才配存放于此。

小說另一個隱喻“黑影”，是作者的敘事技巧，也映照了小說整體結構的黑暗之色。小說情節圍繞著真賬簿的重見天日展開，這個秘密的揭示是在一系列的窺視下完成的。行動者馬山首先就在窺視著周圍動靜，“我”是黑暗中的一個人黑影，馬山不愿意見到人，甚至不愿意見到他的老朋友，我只能偷偷地跟蹤他的行蹤，我發現了馬山的秘密，并作為講述者敘述故事，客觀地，帶著對朋友的愛憐;另一個黑影是李扁，馬山藏著李扁的秘密，李扁也是跟蹤著馬山，當這個帳薄被發現的時候，李扁成了殺死馬山的兇手，李扁作為故事的行動者，他的心是黑的，是無法拯救的黑暗;還有另外一個黑影，是那個老警察，他懷著對案件的疑惑，住進了瓦塘村，暗中觀察馬山、李扁和“我”，在這蛛絲馬跡中伸張正義，尋查兇手，對整個情節的發展起到了全盤揭露的作用。至此，各個黑影各司其職，推動小說情節的發展，也就是這篇小說絲絲入扣之處。如果就此打住，似乎小說更像推理小說，更像一串從頭至尾串聯的珠子，盡管連接的精巧，還缺少點首尾相連的韻味，黑暗中馬山妻子對馬山的窺視，就恰到好處地環環相扣。馬山在浦河里浸潤，不僅洗盡內心的骯臟，更增加了一份情欲的涌動，“每一次午夜回來馬山都會要她的身體，要得瘋狂，好像我是被他抱住的一條大魚，他說他終于抓住了一條魚。”這是一個男人，擺脫了作假帳那哆哆嗦嗦的恐懼之后，升騰起的生命力量，構想出一種酣暢淋漓的感覺。

夜色中，黑鳥驟飛，黑影攢動，潛藏著也掩飾著詭異。

(作者系蘇州大學文學院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