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
好的聲望是永遠找不開的鈔票,
壞的名聲是永遠掙不脫的枷鎖;
如果事實真是這樣的話,
我愿在單調的海洋上終生摸索漂泊。
哪兒找得到結實的舢板?
我只有是街頭四處流落,
只希望敲到朋友的門前,
能得到一點菲薄的施舍。
我的一生是輾轉飄零的枯葉,
我的未來是抽不出鋒芒的青稞;
如果命運真是這樣的話,
我愿為野生的荊棘高歌。
哪怕荊棘刺破我的心,
火一樣的血漿火一樣地燃燒著,
掙扎著爬進喧鬧的江河,
人死了,精神永不沉默!
1967年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洋翻動;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一聲雄偉的汽笛長鳴。
北京車站高大的建筑,
突然一陣劇烈的抖動。
我雙眼吃驚地望著窗外,
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心驟然一陣疼痛,一定是
媽媽綴扣子的針線穿透了心胸。
這時,我的心變成了一只風箏,
風箏的線繩就在媽媽手中。
線繩繃得太緊了,就要扯斷了,
我不得不把頭探出車廂的窗欞。
直到這時,直到這時候,
我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
——一陣陣告別的聲浪,
就要卷走車站;
北京在我的腳下,
已經緩緩地移動。
我再次向北京揮動手臂,
想一把抓住他的衣領,
然后對她大聲地叫喊:
永遠記著我,媽媽啊,北京!
終于抓住了什么東西,
管他是誰的手,不能松,
因為這是我的北京,
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1968年12月20日
憤怒
我的憤怒不再是淚雨滂沱,
也不是壓抑不住的滿腔怒火,
更不指望別人來幫我復仇,
盡管曾經有過這樣的時刻。
我的憤怒不再是忿忿不平,
也不是無休無止的評理述說,
更不會為此大聲地幾乎吶喊,
盡管曾經有過這樣的時刻。
雖然我的臉上還帶著孩子氣,
盡管我還說不上是一個強者,
但是在我未完全成熟的心中,
憤怒已化為一片可怕的沉默。
受傷的心靈
時光白白流逝的恐慌
時時驚嚇著我的靈魂
我心中還有希望的花朵
可無聊像條蛇纏繞著枝藤
我的心靈已無法掙脫
能向誰發出求救的呼聲
我只有白天廉價的歡樂
可廉價的歡樂總是苦悶的象征
不得已,我敞開自己的心胸
讓你們看看我受傷的心靈——
上面到處是磕開的酒瓶蓋
和戳滅煙頭時留下的疤痕。
1987年10月20日
向青春告別
別了,青春
那通宵達旦的狂飲
如今打開泡藥材的酒瓶
小心地斟滿八錢的酒盅
然后一點一滴地品味著
稍稍帶些苦味的人生
別了,青春
那爭論時噴吐的煙云
依然是一支接一支地點燃
很快地度過漫長的一天
不同在于,愿意守著片寧靜
雖說,孤獨卻也輕松
別了,青春
那驕陽下、暴雨中的我們
七分的聰明被用于圓滑的處世
終于導致名利奸污了童貞
掙到了舒適還覺得缺少了點什么
是因為喪失了靈魂,別了,青春。
1989年
歸宿
由于創作生命的短促
詩人的命運吉兇難卜
為迎接靈感危機的挑戰
我不怕有任何更高的代價付出
優雅的舉止和貧寒的窘迫
曾給了我不少難言的痛楚
但終于我的詩行方陣的大軍
跨越了精神死亡的峽谷
埋葬弱者靈魂的墳墓
絕對不是我的歸宿
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園
墳頭僅僅是幾抔黃土
這就是我祖祖輩輩的陵園
長年也無人看管守護
活著的時候倍嘗艱辛
就連死后也如此凄苦
我激動地熱淚奪眶而出
一陣風帶來奶奶的叮囑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孩子,這是你最后的歸宿。”
1991年于第三福利院
落葉
我隨手拾起一片落葉
若有所思地仔細端詳
干癟的葉片上皺紋深藏
背面葉脈像青筋飽漲
沒有金黃榮耀的色澤
只是一張青灰色的面龐
它曾是那么豐滿光亮
墨綠的葉片閃耀著希望
風暴中有它激烈的爭辯
驕陽下遮片舒適陰涼
如今在命運寒流的驅趕下
它像個賣藝的老人一樣
蜷縮著身軀沿街流落
瑟瑟發抖地低吟淺唱
一片無人理解的枯葉
竟是我心中一片迷惘
你
寂寞時你又一次
闖入我的心靈
我在心里呼喚你的名字
腦際不斷閃過你的身影
因為你代表著我的青年時代
那時會愛你愛得那樣深情
之后,命運給了你那么多不公正
可回首往事你卻談笑風聲
寂寞時你又一次
闖入我的心靈
終于你走了過來步履輕盈
老了些相貌穿著還那樣普通
像一枝花期早已開過的玫瑰
甚至仿佛連綠葉也已凋零
面對未來人生嚴峻的提問
你的回答始終是那樣真誠
寂寞時你又一次
闖入我的心靈
1991年第三福利院
在精神病院
為寫詩我情愿搜盡枯腸
可喧鬧的病房怎苦思冥想
開粗俗的玩笑,妙語如珠
提起筆竟寫不出一句詩行
有時止不住想發泄憤怒
可那后果卻不堪設想……
天呵,為何一次又一次地
讓我在瘋人院消磨時光!
當驚濤駭浪從心頭退去
心底只剩下空曠與凄涼……
怕別人看見噙淚的雙眼
我低頭踱步無事一樣
1991年5月12日—21日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可真的不知道,
為何偏愛冬夜中的寒風衰草,
因為衰草可令人隨意踐踏,
還是寒風能給人清醒的思考?
隨意踱步能使人浮想聯翩,
冬夜里內心中跳躍著詩意的火苗,
喧囂不安的白天得不到的東西,
我要在冰冷的月波中細細尋找。
我不知道,我可真的不知道,
何時嘴角才有了得意的微笑——
直到靈感化為動人的詩句,
才感到已是寒氣逼人的拂曉……
1993年
當你老了
當你老了
已經步履蹣跚
身后,是你走過的萬里山川
有你失足的令人心寒的山谷
也有你爬起又登上的藝術峰巔
當你老了
夢中常見大海
你就是船長
又駛出平靜的港灣
繼續在人生苦海中乘風破浪
你比以前,更加沉著勇敢
當你老了
心境十分坦然
昏花的老眼時常傲視著藍天
仿佛在問 有誰像你一樣
歷經磨難,寫那些苦難的詩篇
1997年
我從冰天雪地中走來
我從冰天雪地中走來
苦寒給了我傳奇的色彩
落雪時茫茫葦席般大小的瑞雪中
數古論今,詩情是何等的氣派
大雪把如畫的山河信心涂抹
我敢將如詩的人生隨意刪改
化雪時冷得令人出奇的清醒
清醒時明白得叫你說不出話來
哆嗦得下齒止不住地磕碰上牙
乖乖順從了大自然做出的安排
雪化后的泥濘使你向前邁一步
都一身大汗卻是寸寸相挨
這便是慘淡人生的心路里程
漫漫幾千年走過一代又一代
人生就是場冷酷的暴風雪
我從冰天雪地中走來
1998,12,14 未修改
走在北京的大街上
終于筑了個“巢”
平和的心境中感到
自己有個家真好
做個中國人自豪
——題記
一
三十多年前,我走在北京的大街上
那時多在夜晚隨意地游蕩
低著頭,像走上坡路,一邊吸著煙
一邊逐句地推敲著剛寫下的詩行
一下子,“榮耀的頭銜”和惡意的中傷
就把我說成個“灰色詩人”的模樣
接著,便把我這個無辜的青年隨手扔進了民族精神的“垃圾箱”
之后,人們向我投來的目光中
有嘲諷同情也有的帶著憂傷
可一身委屈的我仍邊走邊吸著煙
依舊我行我素地走在大街上
二
前二十年很少見我走在大街上
我一直在精神的垃圾堆里苦悶地彷徨
稍一松懈將導致我全面地崩潰
在逆境中掙扎沒有一丁點希望
特別是住到了北京遠郊的福利院
別說進城,連朋友都沒有了來往
仿佛讓我在那里化腐朽為神奇
等著喧囂中聽我驚雷般的炸響
有數的幾次進城都匆匆趕回
每次心中都充滿著疑慮和惆悵
總感覺北京已不是我的家
北京給我的是遙遠的慈母的印象
但每次回家都要和朋友上街走走
看著街景的變化令我心情舒暢
親友的交談鼓勵撥開我心頭的陰霾
在高遠的境界中漫步,自信心越來越強
三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今天我自由地在街心公園徜徉
雖已兩鬢蒼蒼但精神矍鑠
隨意吸著煙走在老伴身旁
石凳上的老人閉目靜坐
歡鬧的孩子音色響亮
接頭的綠蔭越來越多
京城的空氣越來越爽
因年歲我的腳步已慢了下來
但胸卻挺了起來頭顱高昂
再不想樹叢后可還有誤傷人的機關
還有福利院那日光照不到的地方
……
……
正是因為有了這一段
跌宕起伏的不尋常的以往
我才暗暗地由衷地祝福
北京永遠的和平安詳
責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