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張揚與小說《第二次握手》在60至70年代,曾經深深地感動過中國的一代人,也是建國以來跨時最長影響最大的一樁文字獄冤案。我和作家張揚既是筆友,又是摯友,更是受過這篇小說手抄本影響的年輕人。因此,我對張揚本人與小說《第二次握手》的前前后后,有著較多的了解。
1944年5月19日,張揚出生在河南省長葛縣。他的父親是一名投身抗日武裝斗爭的青年知識分子,母親是陜西醫學院學生。張揚剛出生兩個月,其父就被敵偽暗殺。年僅十九歲的母親,為了躲避敵人斬草除根地追殺,抱著他時常藏身于青紗帳和野墳地里,歷盡白色恐怖和血雨腥風。
抗戰勝利后,張揚隨母親投奔到南京的舅舅家中。他的舅舅是齊魯大學理化系的高材生,曾任貴陽醫學院副教授,日本投降后到南京美國駐華大使館科技參贊處工作,直至全國解放去北京成為中國醫學院藥物研究所的一位化學家,即《第二次握手》中蘇冠蘭教授的原型。
張揚幼時隨母四處漂泊,去過很多地方,自1950年開始定居長沙。他4歲已能認識500余字,8歲開始閱讀長篇小說,10歲“啃”起魯迅作品。以至于,他后來的性格和文風受魯迅影響很深。他從小學到中學,一直表現出作文天賦。1961年10月26日,17歲的張揚在《長沙晚報》發表處女作散文《婚禮》。可是,他在1962年和1963年,連續兩年報考大學文科,均名落孫山。
按照張揚自己的說法,他形象思維好,擅長文學,卻又討厭當時的文風,鄙視文藝,所以只崇拜科學家。因為科學來不得半點虛偽。于是,他傾心科學家和科技題材的小說創作。但限于當時的年代,他只能是寫給自己和幾個朋友欣賞而已。1963年春天,他偶然聽到姨媽和母親說起,外公當年干涉舅舅一段刻骨銘心戀情的軼事,后來便成了《第二次握手》的開頭:“蘇冠蘭教授家的小院中,一位器宇不凡、容貌美麗的女客人,不知何故來而復去……”。張揚立刻去北京舅舅家中小住考察,不久回到長沙寫下短篇小說《浪花》,1964年又改成中篇《香山葉正紅》。1965年9月,張揚上山下鄉到瀏陽縣大圍山區當了知青。1967年又將《香山葉正紅》寫成了10萬字的第三稿。可他歷次所寫的手稿,都因借人傳閱而流失。
血氣方剛的張揚,曾是文化大革命的積極參與者,但很快對這場“文革”產生置疑,并公然發表攻擊“文革”和林彪副統師的言論,很快成為徹頭徹尾的“現行反革命”,不得不于1969年底開始一生中的第二次逃亡。逃亡期間,他的創作欲望仍未泯滅,再次將《香山葉正紅》第四次改寫成《歸來》,并將手稿存放在朋友處。1970年2月下旬,張揚被抓捕歸案。罪名:惡毒攻林副統帥。與此同時,《歸來》手稿在社會上開始廣為流傳。1971年9月,林彪叛逃墜機身亡,張揚的反林罪名隨之不復存在。1972年12月底,張揚獲釋后驚奇地發現,《歸來》已在全國以各種書名,多種形式,即手抄本、油印本、改編本和口頭故事等等,迅速擴散傳播,影響越來越大。盡管經歷過牢獄之災的張揚,對現行政治已開始略知一二,本能地有了不祥之感,但早已無法控制事態的發展。他一不做二不休,1974年干脆在大圍山又寫下了20萬字的第五稿,仍題名《歸來》。
1974年10月,《北京日報》內參反映了《第二次握手》在廣大群眾中傳抄并受到熱情贊揚的盛況,引起“四人幫”成員姚文元的高度警覺。他立刻命人找來一本研讀,很快認定這是一起利用小說反黨的重大事件,親自批示,這是一本很壞的東西,直接反對毛主席革命路線,勒令公安機關嚴厲追查。
1975年1月7日,張揚在大圍山農舍第二次被捕,隨即送往湖南省公安局看守所羈押。該所原是湖南反動軍閥何鍵的“模范監獄”,更為湊巧的是,關押張揚的那間號房竟然當年關押過行刑前的揚開慧烈士。張揚在陰冷潮濕的監房里,不禁想起當年慘遭敵偽暗殺的年輕父親,仿佛揚開慧英靈也再現眼前,視死如歸走向刑場,頓時有了一種悲壯的感覺。
張揚當時被羅列的罪名主要是,利用小說歌頌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總后臺周恩來總理,竭力吹捧資產階級臭老九知識分子,以科學技術重要宣揚反動學術權威,贊美腐朽黃色的資產階級愛情,為反動家庭樹碑立傳,實屬罪大惡極。1976年3月,張揚由拘留轉為正式逮捕,數罪并罰,內定死刑,并于6月正式提起訴訟。就在張揚想象著自己即將追隨父親和揚開慧烈士而去的時候,正值10月迎來了“四人幫”被徹底粉碎的特大喜訊。他再次劫后余生。
張揚本以為像林彪事件一樣,自己又會立刻重獲自由。可是從政治的角度看,當時的張揚還是太幼稚了。由姚文元一手制造,公安部長(華國鋒)親自督辦的冤假錯案,平反時又受到已成為中央大人物(華國鋒)的竭力阻撓,致使小說《第二次握手》和作者張揚,仍然難見天日。全國許多傳抄傳播者,更是繼續受到株連迫害。這起本應該早就順天意合民意平反的文字獄奇冤大案,竟然再次石沉大海。
歷史從來不乏伸張正義者,正義終將戰勝邪惡。1978年秋,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審判員李海初,和湖南省文聯許多同志,開始為平反這起冤假錯案積極奔走。中國青年報、中國青年出版社也從大量群眾來信中,重新注意到此案,立刻組織專人對《第二次握手》手抄本認真研究,另派專人去湖南對此案進行追蹤調查。從北京到地方,主持正義的人們一邊斗爭一邊向中央反映。十一屆三中全會勝利召開后,在胡躍邦書記的直接干預下,張揚與小說《第二次握手》這樁新中國最大的文字獄冤案,歷時整整4年零11天的生死磨難,終于在1979年1月18日獲得徹底的平反昭雪。中國青年報和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在第一時間向全國人民發布了《第二次握手》及其作者張揚獲得平反的消息。
長達四年多的牢獄之災,嚴重摧殘了張揚的身心健康。他被送往北京市肺結核醫院救治時,一葉肺已全部壞死。他趴在病榻之上,以頑強的毅力,對《歸來》進行了第六次修改,完稿三十五萬字。為了尊重那些曾在紅色恐怖年代,勇敢傳播、保護、熱愛這部作品的偉大人民,張揚正式將《歸來》書名改為《第二次握手》。
1979年7月,長篇小說《第二次握手》正式出版發行,新華社為此發了專稿。除中國青年出版社外,國內十幾家出版社相繼重印,三個月內發行量一舉突破300萬冊,一躍成為新中國建國以來當代長篇小說第二位(僅次于《紅巖》),粉碎“四人幫”之后第一位。漢文本發行量總計430萬冊,另有四種少數民族文本,及外文譯本。很快,北京電影制片廠將小說《第二次握手》,以同名改編成電影,隆重搬上熒幕。
1979年10月,張揚成為“文革”后首批加入中國作家協會的會員;11月,被特邀出席全國文代會;隨即被選為湖南省文聯委員、湖南省作家協會理事。
中央領導親自批示,一定要為張揚同志安排工作。1978年8月,湖南方面安排張揚為一級工,月薪31元。后經文聯積極努力,提為三級工,月薪41元。1980年5月,張揚結束治療出院,與作家出版社徐婕女士結為伉儷,隨后返回湖南任《湘江文藝》編輯,實際從事長篇小說創作。1984年2月,張揚正式成為湖南省專業作家。同年5月,在湖南省劉正省長的直接干預下,張揚被轉為國家干部。
黨和政府一系列的平反舉措和政策落實,再次激發了張揚的創作熱情。從1979年至1987年間,張揚共創作發表兩部長篇、兩部中篇、兩部短篇,及報告文學、雜文、散文等幾十篇,共計180余萬字。其中,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的115萬字長篇小說《金泊》,成為湖南作家建國以來第一部,也是唯一的一部超過百萬字的長篇文學巨著。該書以我國航天事業發展為主線,通過一群功勛卓著的高級知識分子、將軍元帥坎坷命運的描寫,歷史地回顧了中國革命事業數十年艱難曲折的進程,用令人信服的藝術形象,揭露與批判了左傾錯誤路線的嚴重危害。
張揚在創作《金箔》的過程中,一方面受到高級將軍、專家教授的熱情幫助,一方面經受著名為作家實為三級工的經濟窘困。他拖著根本無法痊愈的病體,掙扎在極度的貧困線上,負債累累,還不時受到各種常人難以想象的干擾和壓力。盡管面臨如此巨大的困難和壓力,張揚于1986年1月,毅然決然掛職湖南省腫瘤醫院副院長,深入實際生活,并在對人體的癌和社會的癌,有了深刻認知的基礎上,開始創作第三部長篇小說《癌》。
四十多年歲月時光,彈指一揮間。張揚與《第二次握手》有了永遠不解的情結。2006年9月,他又完成對《第二次握手》的第七次修改,終稿60萬字。前后版本對照,讓讀者會有從簡約寫意畫到精細工筆畫的感覺,隨之漸入佳境。似乎可以看到,他的一生始終貫穿于這部曾經震撼過一個時代的著作。
特殊年代造就的特殊作家張揚,用他獨有的剛直不阿、寧死不屈,為中國文學史打上了一個永不磨滅的烙印。1987年夏,我與張揚一起去武夷山、三清山開筆會,隨后又去了湖南他家坐客。他家客廳的墻上,掛著一幅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躍邦接見他時的照片和一副對聯:無欲常教心似水,有言但覺氣如霜。我們談了很多。我對他有了更深的認識。此后,我寫下《一個警官與張揚的第一次握手》,從一個已經恢復法治秩序國度的執法者視角,冷峻地觀察評判張揚與這個民族共同的榮辱變遷。此文在北京發表后,張揚激動地告訴我,這篇文章份量很重,他要將其收入日文譯本《金箔》的序中。
責任編輯 瀟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