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周 江
“確權勘界”之專家獻策
■本刊記者 周 江
特邀嘉賓

《決策》:對縣委權力進行“勘界”,制作縣委權力流程圖,會不會削弱縣委權力,進而削弱黨在基層的執政基礎和執政能力?會不會有阻力?阻力來自哪里?
陳家剛:我認為不會削弱縣委權力,不會削弱黨在基層的執政基礎和執政能力,反而可以使縣級黨委的權力更加規范化、法制化、正當化,使權力的運行具有合法性,運行得更為順利。
縣委權力中重大決策、推薦干部、監督等都是黨和人民所賦予的,這是一個正常的權力。但是很長時間以來很多地方無限擴大了這種權力,這次的試點改革使權力回歸到了正常的范疇之內,是權力正當化的一種復歸。如果是削弱的話,也是削弱了不正當的權力,同時民眾對基層執政能力的認可程度也得到了提高。
阻力肯定是有的,主要體現三個方面:首先是長期以來不斷擴大權力所產生的一種思維慣性,很多縣委的權力甚至超出了黨紀規定,當要限制這種擴張的思維慣性就會變得很不習慣,也就會出現阻力。
其次是既得利益者,他們不愿意放棄。他們會贊同改革,會在會議上、書面上堅定地表示推進改革,但是在實際操作中不愿意放棄已經獲得的利益。
最后是來自上一級部門的壓力。當縣一層級的權力公開透明了,上一層級從縣級獲得資源的渠道就會變小,上一層級也會感覺很不適應。
我們在推進改革的時候,要注意這三個方面的阻力,在選擇政策、實施政策、調整政策的時候都應該更有針對性。
蔡霞:阻力肯定有。這次“確權勘界”給試點三地提出一道很好的問題,怎么理解黨的領導?怎么理解執政?
阻力應該來自于三個方面:首先是觀念,如果執政者觀念沒有改變肯定是改革的最大阻力。其次是利益,如果真正理清權力關系,按照民主政治方式進行執政,必然會使過去在高度集權中獲利者的權力削弱。最后是顧慮,如果按照民主政治的方向行進,會不會失控?當手中沒有硬性權力之后會不會失控?會不會架空?這些問號都是顧慮,會讓改革者叫停改革。
改革最大的困難不在于技術性問題,而在于觀念。一個是既得利益不愿意放棄,一個是思想觀念不解放,不用民主政治的眼光來看待改革。
林喆:這次改革的方向要把權力限制在一個框架里,縣委的權力不能隨意擴大,在權力運行的過程中設立一系列制約機制。我們要建立法治政府,法治政府一個很重要的特點是有限政府,有限政府的權力是有限的,他必須依法進行,不是由人的意志所決定的。唯有這樣才可以避免權力的任意擴大化,最后變異為長官意志的工具。
《決策》:在現有的人事決策程序中,缺少一種防止一把手將個人意圖轉化為集體意見的制度性安排。您認為這次試點改革如何破解這一頑癥?
蔡霞:提名怎么提非常重要。初始提名權應該與群眾推薦權結合起來,與黨政職位空缺和社會公開招考招錄聯系起來。這樣就形成一個多方位的提名權,不會出現壟斷現象。
提名之后的考察非常重要,有些組織部門考察會揣摩領導意圖,領導想用的人,組織部門考察后就說他的好話,不想用就另當別論。
考察應該不受提名的干擾和影響,應該給組織部門和人事部門一個相對獨立的環境。考察既要對上負責,最后的結論也要向被考察者、黨員及群眾公開,以此證明考察結果站得住腳,只有這樣才能限制領導干部個人意圖的介入。
應該把黨管干部的原則變成黨管干部的制度和程序,在這個程序中恪守公開、公平、公正、競爭。“三公一競”做到了,才能保障防止“一把手”用人腐敗。
我們要達成一個基本的共識:黨管干部的原則要堅持、黨管干部的方式要改變。從管“人頭”到用“制度”,用制度管人、制度管事、制度管權。
林喆:我們一定要堅持“一把手”也只有一票,但現實的情況是“一把手”能帶動整個班子形成某種共識,“一把手”的一票實際是整票。
為了防止這種情況一定要加強黨內民主,要讓普通黨員和領導班子中的每個成員發出聲音。在選拔干部的過程中應該有黨代表來參會旁聽,這種“旁聽”本身就是一種監督。上級機關也應該派人來旁聽,旁聽者不應該發言,上級領導干部旁聽時不應該作誘導性發言,出現保駕護航的行為。
除此之外,在用人制度上,我認為當推薦了某位干部,不僅要公示被提名者,還要公示提名他的人有誰,這樣會產生群眾的監督力量,一些隱性的關系會暴露出來。公示是將最后的決定權與否決權交到群眾手上,如果群眾有意見,就不能使用這個干部,這就是一種制約機制。個人的意志應該由集體來制約,領導班子集體的決議應該由群眾來制約,只有這樣決策才可以體現出科學,嚴密和可操作性。
任建明:我們現在的體制造成了伯樂相馬的情況,黨管干部是一個大原則,但是最后操作下來就是黨委決定干部的任命,甚至是書記一個人決定。
我認為破解這一頑癥的辦法是需要一個競爭性的規則,例如仇和當年在宿遷的公推公選。公開選拔領導干部的方式應該無論系統內外都可以參與,變成一種更大范圍的競爭。

在我的研究中曾經做過從“醞釀制”到“票決制”用人腐敗風險的比較。經過數據分析從“醞釀制”到“票決制”風險已經大大的降低,但不會得到根本的解決,還是需要一個完善競爭規則。即便“票決制”已經是中央精神的要求,但是在縣一級黨委的執行情況并不樂觀,我認為中紀委、中組部應該成立調查組對全國2800多個縣的執行情況進行調查。
《決策》:成安縣、睢寧縣、武侯區的改革是否具有普適性?在推廣過程中需要注意什么?對中國未來的改革將起到什么作用?
蔡霞:改革的方向值得肯定,改革的具體做法可以根據各地實際情況探索,而不是采用一種規定模式。
但是自選動作一定要注意推廣過程中的科學性和制度權威,以制度規范權力,以制度權威規范民主權利。要注重改革的整體性,相關環節的配套,不易推得過急、過快、過大,而在于選擇試點扎扎實實深入去做,將學術理論的成果,和實踐的改革緊密結合。
陳家剛:“公開透明”的改革原則具有普適性,但是改革的具體措施應該根據各地的具體情況來設置機制和程序。中國疆域遼闊,行政機構多樣化,地區的差異化比較大,復雜性比較多,每個地區面對的情況都不一樣。
一個地區的改革無論大和小都非常有意義,盡管學界會批評地方政府,但是他們的工作非常辛苦,能做一點改革非常不容易。
在推廣過程中,如果每一個縣都能進行一些改革,進行一些創新,進一步推進權力運行的規范化,這樣的舉動將對中國整體的民主進程、法制進程起到深遠的意義。
任建明:在推廣過程中方向是對的,但是改革需要漸進。在決策權公開上可以先向黨代表公開,再向全體黨員公開,最后向社會公開,不需要一步到位,這樣雙方都有一個適應的過程。
我們需要注意的是,不僅僅要針對“一把手”進行嚴格的“確權勘界”,副職腐敗問題也非常嚴重,北京市副市長劉志華、蘇州市副市長姜人杰都是很好的典型。
副職腐敗現象是因為我們現在形成的體制是:副職分管的領域他說了算,形成了一種小壟斷。副職可以擁有決策的建議權,但要將建議拿到縣委的會議上去決定,這樣的機制才能避免壟斷與腐敗。
三個試點地區在“邊界的清晰與運作的公開”方面哪怕很小的一點進步,都是積極的探索,都應該值得肯定。
《決策》:改革者往往是孤獨的,有時甚至需要付出代價。當年風靡一時的10大改革明星,如今近半賦閑。您如何看待這種現象?
蔡霞:從高層來說,有責任對改革者寬容、支持、引導。從社會來說,要給改革者一個時間,不要急于去評論他。社會應該給改革者一個寬松環境,一個充分的時間過程,默默支持,而不要大張旗鼓去關注。
改革要有緊迫感,改革的進度與社會矛盾激化在進行賽跑。改革如果走在矛盾前面,就處在主動地位,給解決矛盾提供了空間。如果矛盾激化走在前面,改革環境會越來越不輕松,改革的回旋余地會非常小。
陳家剛:經常在外調研,我的感受很深刻,改革對社會和國家都是有益的,但是對于個人也許要付出代價。
改革者首先要冒政治風險,這種政治風險是有區別的。改革是自主創新,還是按照上級的意圖改革創新?是落實上級的試點決策,還是在沒有上級的支持下自己改革?這兩種改革不一樣,按照上級意圖去改革風險要小,自己搞改革風險要大。
改革成功了,但出現的情況也許是改革者要一直留在原地,沒有升遷的機會。如果改革者被提拔,但他曾經所在地方的改革也許要半途而廢。
《決策》:您曾說過“基層民主向上發展,已經并且仍將遭遇制度上的瓶頸,下動上不動,越改越被動。這就需要更高層的改革,需要自上而下的推動力量,需要實現由核心向外圍推進民主。”對于這次的試點,您的觀點是什么?
陳家剛:“上動下不動,不動也得動;下動上不動,越改越被動”是我在地方調研時聽到的一句話,也可視為基層改革者的心聲。
我們不能光強調從下而上,還要強調從上而下。我認為中國的民主建設不是從上到下,或者是從下而上,肯定是雙管齊下,在同一個時間內進行,互相配合。自下而上的改革會遇到很大的困難,需要上一級的支持。
這次的試點改革可以讓我們看到希望,因為一旦地方的成功經驗上升為黨的決策的時候,對于推動整體的改革是非常有意義的。
改革需要的是雙管齊下,雙管齊下的前提是試點成功之后總結和提煉出一些基本的經驗。如果這三個地方取得了成功的經驗并被很好的歸納、總結和提煉,就會有可能上升為黨和國家的重要決策,在全國各地推廣開來。
如果不上升到國家制度層面,別的地區模仿和學習是有限的,有些甚至不愿意學習,畢竟改革是“革自己的命”。
試點不是一個短期行為,試點有可能需要一年、兩年、三年甚至更長,試點一年觀察到的情況與試點兩年、三年都是不一樣的。改革需要形成一種常態化的工作的制度、機制和程序,只有這樣才能可以被提煉為國家層面的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