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振軍
(華東師范大學 歷史學系,上海 200241)
澳大利亞是一個典型的實行多元文化政策的國家。隨著戰后大量移民移居澳大利亞,特別是自 1973年惠特拉姆工黨政府廢除了臭名昭著的“白澳政策”以來,澳大利亞人口的民族與文化構成就逐步發生不可逆轉的變化。本文就澳大利亞民族的形成及民族多樣性發展談談自己的理解。
澳大利亞國家的歷史和澳大利亞的民族歷史是不同的。作為國家的歷史僅一百余年,但其民族問題卻漫長而又復雜。在這塊幅員遼闊的大陸上,“早在 4萬多年前,居住在塔斯馬尼亞島上的塔斯馬尼亞人和分布于整個大陸的澳大利亞人已成為澳大利亞大陸的最早主體”[1]4。這里的“澳大利亞人”實際上指土著原住民。從 1788年英國人開始在新南威爾士建立流放犯殖民地至今的二百余年,澳大利亞這塊大陸的居民來自世界各地的不同國家、不同的地區具有不同的民族宗教信仰。他們構成了當代的“澳大利亞人”。
“澳大利亞人”的概念有一個動態發展的過程。早期的“澳大利亞人”就是在這塊大陸合法居住的人,而不論其是否持有澳大利亞護照,而且他本人也自認為是澳大利亞人,那就是澳大利亞人。這是一種廣義的地理意義上的分法。實際上,今日澳大利亞人是指持有澳大利亞護照的人,已轉變為國籍意義上的政治概念。任何人都具有國家屬性和民族屬性。澳大利亞人也毫不例外。在對外上,澳大利亞人就是澳大利亞人,這是其國家屬性決定的。在對內來看,澳大利亞的民族差別比較大,這與美國、加拿大的人口民族構成相似。故而,本人認為“澳大利亞人”的內涵意義和美利堅人及加拿大人是屬于同一層面的。
歷史和現實都促使各移民民族的融合。早期歐洲移民男女比例并不均衡,所以在尋找配偶時,民族、文化、宗教及膚色并不構成很重要的障礙因素,甚至土著婦女也成為歐洲移民選擇的對象。天主教和基督教通婚較為普遍。愛爾蘭人、犯人和移民也是如此。這種異族、異文化的融合,也促使他們不斷融合,形成了新的準族體[2]40-41。隨著殖民地經濟的發展,澳大利亞人的民族意識日益覺醒,一種不成熟的民族共同體開始形成。這種不成熟的民族共同體決定了盡管在建國后的半個世紀內,澳大利亞也是個不完全的國家,這不是英國著意強加于澳大利亞的,而是澳大利亞民族意識中尚未消除的殖民地心態所致。這突出表現為澳大利亞政治對英國的依賴性以及由此派生出的社會政治的內向性,即在以英國馬首是瞻的前提下,政府和民眾只關注國內政治和經濟,對國際事務則漠不關心,甚至把本國的外交政策和國防事務置于次要地位。將其處置權托付給英國。在戰后的移民問題上,澳大利亞仍頑固執行對亞非、大洋洲有色移民的“白澳”歧視政策更是這種民族心態的集中體現。②王宇博在專著《澳大利亞——在移植中再造》中持這樣的觀點:19世紀60年代至20世紀初是澳大利亞民族形成和發展的重要階段,是在英國移民及后代基礎上演變而來,表現在英吉利民族的本土化,雖然從種族血緣、文化傳統和道德標準等方面來看與英吉利民族一脈相承,但地理和現實刺激了新的民族意識和本土民族的形成。他也是從民族構成的基本要素分析的:一定數量的人口;共同的地域;共同使用的語言;民族意識的覺醒(國家感、平等主義、伙伴情誼)及現實表現(19世紀末聯邦運動、政治上共和主義運動)。
通過以上兩表,可以看出,澳大利亞的原始居民土著黑人,包括托勒斯海峽人,由于英國殖民者的到來后大肆實行種族滅絕政策,加之無法抵御外來疾病,其人口數量急劇下降,至1891年,其占總人口的比例低至3.4%。而英國和殖民當局,總是對不列顛及愛爾蘭移民給予鼓勵和自主,甚至連德國移民也在部分殖民區占有一定比例,居第四位。澳大利亞人口構成呈現出日益強烈的不列顛特征,英國人③這里的英國人就是指盎格魯——凱爾特人。的比例逐漸上升,達到1891年的87%。實際上,在1901年澳聯邦成立時,澳大利亞人口已經主要是具有英國血統的人,總人口的77%在澳大利亞出生,18% 在不列顛愛爾蘭生,最大的非英族群是占總人口1%的德國人和占總人口0.8%的中國人。[3]141

表1 澳大利亞的民族構成 (%)

表2 1891年海外出生的澳大利亞人:各個殖民地比例(%)
澳大利亞人還經常慶賀自己的國家99%是不列顛血統。在澳大利亞,不列顛就等同于白人血統,對任何人來說,沒有被人說具有黑人血統更大的污辱了[4]148。連澳大利亞歷史學家曼寧·克拉克都認為英國人和歐洲人在澳大利亞觀察到的是他們的不列顛性。這不僅僅是指其盎格魯——凱爾特血統,也包括社會制度、文化傳統、風俗習慣、生活方式等等。同前往美國的英國移民不同,“澳大利亞英國人”保持著強烈的“我是英國人”的意識。美國人摒棄英國的傳統和制度,而澳大利亞人則處處從英國移植現存的制度。[5]26連英國流放犯也不同于美國黑奴,他們在宗族血統及文化上同自由人同宗同源。所有這一切為澳大利亞民族同質性的單一社會提供了條件,他們具有共同的社會價值和群體意識,并將種族和文化的純潔作為白人社會的追求目標。隨著種族主義思潮,澳大利亞的種族歧視擴展到反對一切非英語族群的移民進入澳大利亞。1901年聯邦成立時,就以“白澳政策”作為國家的基本國策以法律的形式確定下來。
總之,在澳大利亞民族的發展歷程中,所謂的種族和文化純潔成為民族共同體具有象征意義的粘合劑。澳大利亞人就在這種不列顛為基礎的種族文化同質性中追求他們的身份認同,并通過歧視和排擠其他種族和文化來保持自身民族的同質性。
前面所述的情況一直保持到戰后。到 1947年,不列顛血統的澳大利亞人口還占到99.5%。戰后澳大利亞從國家防務安全、經濟重建和社會發展等諸多因素方面考慮,開始吸收海外移民[6]。隨著大量非英語移民的到來,不列顛血統的人口比例逐漸下降。由于其人口增長緩慢,加上族際婚姻的發展,澳大利亞民族社會的同質性受到了挑戰。
戰后大量的非不列顛人口移居澳大利亞,使其人口比例不斷上升。戰后初期的移民大多是來自歐洲的難民和二戰時期的難民。20世紀50~60年代,歐洲大陸各國的移民占很大比重。50年代移民人數增加最快的是意大利和希臘。60年代,由于英國經濟危機,英國移民占到一半。剩下的移民中意大利人最多,其次是希臘人、荷蘭人、南斯拉夫人、德國人、波蘭人以及其他20個國家的移民[7]117。
20世紀60年代,移民計劃突破歐洲范圍,當澳大利亞與土耳其和黎巴嫩簽訂移民協議后,中東人也移居到澳大利亞,增加了新的民族血液。至1966年,非不列顛社區人口見表4:

表3 1947—1986年澳大利亞人口出生地狀況 (千人/ %)

表4 至1966年,非不列顛社區人口
盡管在苛刻的“白澳政策”下,嚴禁亞洲人入境,但在1945~1966年,仍有大約19 000名亞洲移民已定居澳大利亞,其中4 420名已入籍。入籍的亞洲人包括3 527名中國人,62名日本人,147名印尼人,75名菲律賓人和51名緬甸人。需要指出的是,移民的最終目標還是同化,一位移民官員說,“我們應該有一種單一的文化,每一個人都以同樣的方式生活,相互理解,有共同的愿望。我們不要多元文化”[7]117。
澳大利亞接受了數百萬移民,人口民族結構變得更加復雜。北方小城德黑蘭港的工人“有三十四個不同的國籍——最多的是澳大利亞人,其次是英國人,再次是意大利人,再其次是南斯拉夫人,竟然還有幾個冰島人[8]293。北部城市達爾文,有54個不同的民族?!皝碜运奈迨畟€國家的移民組成了臥龍崗”[9]41,這個悉尼南面新興的工業信息城市。
20世紀70年代,隨著白澳政策的廢除及大量移民的增加,移民的來源范圍和比例都有所變化。亞洲移民和非洲及太平洋島國的移民迅速增加,而同期歐洲大陸移民減少。澳大利亞人口中的少數民族數目越來越多。70年代時,約翰·根室就指出“澳大利亞的移民來自100多個國家”[8]66。(見表5)正是大量的非不列顛移民的存在,使澳大利亞的民族差異和文化多樣性越來越明顯,澳大利亞的多元文化社會逐步形成。

表5 1988年澳大利亞人口的族源分布
如前所述,澳大利亞在戰后吸收了大量海外移民,但目標是同化的,就是要求移民放棄自身的傳統文化,快速融入主流民族中,實現盎格魯——澳大利亞化??墒菍嶋H情況卻并非如此,在20世紀50年代后期到60年代,隨著民族多樣性的形成和發展,澳大利亞出現了很多不同的民族社區和少數民族聚居點。分析原因,應當是這樣:
當戰后澳洲政府決定吸收海外移民時,就有反對的聲音。民眾甚至連移民部長卡爾維爾都特別反感和仇視二戰帶來的東南亞難民和猶太人。隨著移民計劃的推行,很快擴展成為對移民的敵意,而不管他們來自何方[7]60。澳大利亞人將移民分為英語移民和非英語移民。不僅區別對待還使用侮辱性俚語如意大利佬或南歐佬(Dago)和老難(Neffo)來稱呼來自歐洲大陸的移民。移民多從事體力勞動并被限制在澳大利亞人和英國移民不愿從事的職業,很多有職業資格的移民,被剝奪了合法勞動的機會而只得從事體力活,得不到社會的公認。就是所謂被同化的移民也是被視為二等公民。移民努力進入主流社會而不得,只能在他鄉創造或重建自己的社會組織。少數民族移民形成了聚居區,保持自身的民族、宗教和文化特色,尋求認同感。
如果說上面所說是澳大利亞政府的因素,移民自身也是有同族聚居的傾向。戰后澳大利亞移民分為兩類:有組織的資助性移民和自費赴澳定局的移民。前者受到政府安置計劃比較分散,但后者如典型的意大利人和希臘人在親朋好友的資助下,受到家族關系的影響,在澳站穩腳跟后再資助親友來澳,成為“連鎖式移民”(Chain Immigration)。于是在澳大利亞的城市或某些鄉村小鎮就有民族聚居區。有的移民在選擇租房或購房時,也是大都選擇在同一族源附近,形成民族鄰里團體、社會俱樂部、教堂和學校。一旦得到政府準許,他們就建立自己民族的教堂、購物中心、學校、俱樂部等公共設施,以便保持自己的民族文化傳統,形成豐富多彩的民族社區。少數民族的社會組織逐步形成,他們通過組織體育、習俗和藝術活動、舉辦周末學校,傳授保持自身的民族語言和文化,以試圖保持自己的民族文化身份。
幾乎在澳大利亞的各大城市都有一些地區全部住著移民,在那些少數民族社區聽不到有人在說英語。悉尼就有相當多的少數民族社區。最為著名的還有位于狄克遜街(德信街)的唐人街。在阿德萊德,最早的移民社區就是德國移民建立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澳大利亞的民族社區形成過程中,一個族群控制整個街區的倒并不多見,往往是一些族群共享一個街區。社團經常組織各種具有民族特色的文體活動,為同族同胞提供休閑娛樂之所。實際上,民族社區組織不僅是加強和維系本民族聯系的精神紐帶,更是一個少數族群與外界尤其是主流社會溝通的中介。社區活動涉及到教育、政治權利、經濟利益和社會福利等各個方面。在各種活動中,他們一方面為本民族爭取應有的權利,也自覺不自覺地在向其他民族和主流社會展示自己民族的文化風貌和傳統特色,從而努力獲得其他族群的接納和認可。
民族社區的產生和發展為少數民族的認同提供了條件,其功能就是保持民族特色,傳授民族語言,傳播民族文化,保持共同的民族風俗習慣等。這無須多言。另外,民族社區的產生還讓某些同一民族的人聚居在一起,維持高水平的同族通婚。典型的如阿德萊德的德國移民便是主要集中在Barossa Valley,他們忠誠于自身的文化和宗教,內婚有利于保持其原有的家庭結構和強化傳統文化,成為多元文化社會中一幅別樣的風景。
民族社區的形成不但沒有造成社會危害,卻有利于各民族和平相處,隨著以后交往和了解的擴大,它能夠更好的發揮作用。民族多樣性帶來了語言的多樣性和隨之而來豐富多樣的報紙期刊等民族文化載體,還有林林總總的宗教,我覺得更為重要的是它帶來了豐富多彩的大眾文化。
根據2001年的人口普查,澳大利亞的移民來自世界上200多個國家和地區。戰后以來澳大利亞民族文化多樣性的呈現,使得傳統理想中的所謂種族純潔、文化單一同質的格局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如1997年由保羅·漢森建立的“單一民族黨”一度成為昆士蘭第三大黨,成為 90年代反對多元文化主義的主要代表。他們鼓吹反對亞洲移民和留學生,歧視土著民族,被認為是種族主義思潮沉渣泛起的集中表現。實際上,澳大利亞的左派和右派都對“多元文化主義”有著自己的理解和看法[10]180-188,在下層民眾中,由于種族、民族的不同而產生的對立和歧視也是引人關注,種族主義仍然猖獗。在實行多元文化的澳大利亞社會中,真正平等的、文明的族際關系沒有最終形成。傳統的盎格魯——澳大利亞文化中心主義思想根基仍然深厚,種種偏見遠未根除。如何面對和處理民族問題,仍是澳大利亞政府和民眾關心的重大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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