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國全面小康研究中心 蘇楓
被污染 最無力
文|中國全面小康研究中心 蘇楓
一個小山村,短短一年時間,9人患癌癥去世;一所學校,10天之間,300多個孩子集體中毒。他們是環境污染受害者。然而,維權之路遙遙無期。在鋼筋水泥的廠房之下,他們顯得那么無力
正午的福建省環保廳,大門明晃晃的,警衛員站得筆直,把守森嚴。
23歲的女律師劉金梅一眼瞅見環保廳廳長的車開過來,不管不顧,一甩長辮子愣是沖了上去。“堵廳長”是她職業生涯的第一回。不是不矜持,不是不愛面子,實在是,逼急了。
“我一定要打這個官司。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劉金梅說。
劉金梅是中國政法大學污染受害者法律幫助中心的律師。這個中心成立十年來,以專門援助因環境污染受損害的弱勢群體聞名于業內。
福建省省會附近的一個原來有500個人的小山村,現在只剩不到100個村民堅守,從2009年初到2010年3月8日,短短一年時間,這個村子共有9人因患腦癌、肝癌、肺癌等絕癥去世。
一位50歲的父親,得了肝癌,去年10月去世;他的女兒,得了腦癌,于父親去世后一個月離開人間。這個家,還剩一個身體每況愈下的女人在絕望中掙扎。
還有一位19歲的男孩,最近剛剛查出得了腦癌,本應該去福州城里動手術,但,家里真的沒錢了。
況且,今年3月8日剛剛因腦癌去世的那位31歲的村民,去世前不久剛到城里做了大手術,結果還是個死。
環境污染致癌 2007年,癌癥首次超過心血管病,成為中國國民死亡的第一因素,而環境惡化是導致癌癥的主要因素之一。
這個小山村叫青圃嶺,位于福州市閩侯縣青口鎮,距離福州市區約30公里。
“如果你不知道福州所有的醫療垃圾都在這個村子焚燒,如果你不仔細留意樹葉上、田地里的黑色油漬,如果你看不到晚上村里那個大煙囪冒出的五顏六色的詭異的煙霧……”劉金梅氣憤地說,“你會覺得這個地方,真是山清水秀!”
這里曾經有藍天、白云、綠梯田,可是現在,這里有個“廠”。
“由于山區地形比較特殊,而廠區位置實際低于村民房屋,導致廠區焚燒爐排放的廢氣無法正常稀釋擴散,直接飄向村民家中。而且由于該廠處于當地水源的上游,水流源頭處,因而對水的威脅也很大。”劉金梅說。
72歲的村民王大明(化名)對《小康》記者說,原來村子以盛產枇杷、荔枝、香蕉而著名,現在,他已經三年多沒吃過荔枝了。原因是,自從2006年以來,村里凡是樹,都不結果子了。他只好改種馬鈴薯和地瓜,“地里頭長的,還能有一點點收成。但是福州城里人都知道,只要是我們村里產的,什么東西都不能吃。他們連我們村的地瓜都不買。”王大明很無奈,重重嘆氣。
今年3月,接到村民投訴的污染受害者法律幫助中心派劉金梅和劉艷萍兩位律師赴福建閩侯青圃嶺展開調查,于是發生了“堵廳長”那一幕。
據劉金梅了解,位于青圃嶺的垃圾處置場占地面積160畝,年處理規模達4萬噸,是國家“十五”期間開工建設的8座危險廢物綜合處置場之一。
垃圾處置場原由福建省環保局直接管理,后交由原福建省環保局直屬單位——福建省廢物管理中心負責管理和運營,2006年拍賣給福滿集團,成為今天的福建省固體廢物處置有限公司。
“福滿集團為了應付上級檢查,曾經花錢雇我們‘洗石頭’,就是把小溪里面被污水染黑的石頭洗回原來的白色。”王大明說。
據了解,福建省環保廳和處置場所在地的閩侯縣環保局多次對這個處置場進行執法檢查,但未得到這家公司響應。
“該公司及所屬處置場的主要違法事實和問題包括:超范圍搜集、處置危險廢物,未按限期完成遺留劇毒品和廢化學品處置,超負荷焚燒危廢,危廢填埋存在巨大隱患,未按要求進行環境監測,存在偷漏排嫌疑等等。”劉金梅分析道。
2010年2月,國家環境保護部發出《關于查處福建省固體廢物處置有限公司環境違法問題的監察通知》,責成福建省環保廳對該公司的若干違法事實進行嚴肅查處。
“我們知道環保部發文件了。但是現在我們村里沒有變,煙囪里冒出的煙還是黑的。”王大明說,“政府想讓我們都搬走。確實,我們村里經濟條件或者身體好一點的,都去福州、上海、廣州打工了。只剩下我們這些老弱病殘,種地瓜、種馬鈴薯,等死。”
雖然堵住了環保廳的廳長,但事情到目前為止并沒有得到有效解決。
就在“堵廳長”的前一周,劉金梅在遼寧省朝陽市的一個小鎮上還有一段頗為傳奇的經歷。
她差點被小鎮化工廠雇的幾個打手給“痛扁”。
小鎮附近的老百姓想告這個化工廠污染環境,于是劉金梅和男同事戴仁輝千里迢迢跑到廠子來想先了解情況。不料,就在廠門口,先是有兩個保安圍堵,接著三條彪形大漢魚貫而出,對他們虎視眈眈。
當時,劉金梅正手持DV,對準了廠子中央的那個大煙囪。
“你拍什么拍!”大漢發話。
“這個煙囪冒的黑煙,全縣都能看得到!我在哪拍都一樣!”劉金梅理直氣壯。
大漢作勢要打人,劉金梅趕緊撥了110。
正在雙方僵持不下之際,這個廠子的董事長適時出現,哼哼哈哈,帶著劉金梅和戴仁輝參觀廠房,走了一大圈之后,董事長的結論是:“我這里排污完全達標。”話音未落,110出現。不過很快被董事長送走。
這家名為“大豐玉米芯制品有限公司”的化工廠由建平縣張家營子鎮引進,2008年4月份正式投入生產。玉米芯廠的主要產品為“糠醛”。據了解,糠醛產業屬于重污染產業,其中最嚴重的是水污染。國家環保部門要求,嚴禁在居住區或水源地附近開工建設糠醛生產項目。然而大豐玉米芯廠的周圍正是村莊和學校,其東邊、西邊、北邊各約1000米處為村莊,南邊約1000米處為九年一貫制學校。還有一條海棠河自北向西南方向流動,該廠有排污口就設在海棠河附近。
據介紹,化工廠投入生產后,產生了黑色酸臭味的濃煙,并產生了大量污水,對附近村子的村民及數所學校的學生的身體健康造成了損害。
2008年10月17日,九年一貫制學校的學生集體中毒,僅10天的時間便達到了300余人。癥狀表現主要為:頭暈、干咳、嘔吐,并伴有呼吸困難和全身乏力的現象。此次事件最后被省衛生廳的專家組鑒定為飲用水污染。
“這個結論說白了,就是‘喝生水’致病。但這個結論,老百姓不認可。好多孩子從小喝生水也沒有過什么毛病。”戴仁輝律師認為,現在的關鍵點就是“政府部門壓著當年對飲用水的檢測報告,老百姓和律師根本看不到這份報告,沒有證據,官司無從打起。”
兩年前集體中毒的300多個孩子,有些至今也未康復。
這300個孩子之一,吳小勇(化名),今年18歲。2008年10月17日的體育課上,正在打籃球的小勇突然開始頭暈、嘔吐、喘不上氣。當天他在小診所掛了點滴,期間發燒到39.8℃,醫生連說“治不了”,把他趕了出來。接著,在縣醫院住院的十幾天,他看到走廊里住滿了熟悉的同學。
小勇的媽媽李麗是在縣醫院開始覺得不對勁的。“孩子的化驗單,都是直接給大夫,堅決不給我們家長看!”李麗不再信任縣里,帶著一直喘不過氣的小勇去了沈陽的陸軍總醫院,醫生的鑒定是“可能是一氧化碳中毒,腦神經缺氧”。在沈陽的兩天,小勇身體恢復得不錯,暫時擺脫了氧氣罐。他怕耽誤學習,馬上回到學校。
“誰知道,回學校當天就不行了。又喘不過來了。”李麗說,那天先到鎮醫院,再轉到縣醫院,后來看情況不好,買了一個大氧氣包讓小勇能喘氣,中午12點鐘從縣里直接打車去北京,晚上8點多到了北京307醫院,車費1580元整。
李麗和丈夫都是殘疾人。40歲那年軋草,李麗左手的筋脈全斷了。丈夫吳亮(化名)20歲那年在部隊當兵救火,摔斷了腰,從此再干不了重活。2008年,全家每月收入1800元。
之所以到部隊醫院,是因為吳亮當過兵,信任軍醫。好不容易把兒子拖到急診,大夫一看小勇氣都喘不過來、渾身哆嗦,決定不收。
吳亮著急了,問值班大夫:“你是當兵的嗎!我以前也是當兵的!”并把《中華人民共和國殘疾證》摔到了桌上。
在醫院急診病房,小勇住了7天,花費4萬。這7天,吳亮和李麗就在病房邊的長凳上睡,給兒子買病號飯,夫妻兩人一斤蛋糕,喝白水,能吃三天。
7天之后,兒子有了好轉,但是治不起了。回家后,吃鎮上老中醫開的中藥,一個月,花了8000塊。然后,中藥也吃不起了。
李麗說,她找到了當時的鎮長,希望能解決一點藥費,但在鎮長辦公室與之發生口角,隨后被鎮長叫來的警察拖走,關進拘留所。
在拘留所,李麗絕食抗議。同樣被拘留在一個房間的是三個被人販子拐賣到中國的朝鮮女人,她們始終看著李麗,不讓她撞墻。
7天后,李麗從拘留所出來,開始和丈夫一起上訪。2009年初直到現在,吳亮都沒打工,拿著一摞材料,去環保部等國家部委上訪若干次,和其他家長一起弄了塊黃布,370多個家長在上面簽了名、按了紅手印,到哪上訪都拿著。
2008年,小勇上初三。“中毒”之后,他的身體一直非常虛弱,只能呆在家里,什么都做不了。他經常看著以前的課本哭,直到現在也沒拿到初中畢業證。
據劉金梅了解,當年這所學校有1500名學生,“喝生水中毒”事件發生后,學生迅速減少,不少孩子直接輟學了,有些轉學到了別的鎮上。現在學校還有學生300多名。
劉金梅去找了小勇以前的校長,他現在已經被調到縣幼兒園當園長了。他說,關于水的檢測報告,他當時也沒看到。
“所謂的報告,到底存在不存在?”劉金梅氣憤地說,她正在按照《政府信息公開條例》申請公開當年的那份報告,但遲遲未有回音。
“環境官司,立案難,起訴難,收集證據難,審理難,勝訴難,執行難……”污染受害者法律幫助中心主任王燦發感慨道。中心成立以來,幫助140多起環境污染案件的受害者向法院提起訴訟,其中,三分之一勝訴,四分之一敗訴,還有超過40%的案子長期懸而未決。“福州市閩侯縣大氣、水污染案”和“遼寧省張家營子鎮大氣、水污染案”都是長期未決的案子。
王燦發認為,之所以這么多“難”,關鍵在兩點,一是我國缺乏環境損害鑒定評估機構;二是環境損害的因果關系證明起來非常困難。“一個村子,村子里有廠子,有許多得癌癥的村民,但要證明村民的疾病是因廠子污染了環境,非常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