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菲,張 闖,鄭 進,周紅黎
(云南中醫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醫學的形成與發展離不開特定的文化土壤和氣候。傣醫學與中醫學同屬于傳統醫學范疇,而傳統醫學的文化主體是“農耕文化”?!稗r耕文化”本質上是有機性文化,把自然界看作是一個有機整體、一個變化過程,強調人與自然的和諧,其衍生的醫學文化是這種有機“農耕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谶@種有機“農耕文化”的背景下,傣醫、中醫對生命活動的認識有著比較一致的認識:宇宙萬物,包括人本身都是自然的產物,生長變化均依賴于大自然,人與自然為一體。二者皆主張“天人合一”的整體思想,將人體的活動與大自然的活動相統一,從而得出人體是一個小宇宙的思想,認為人體小宇宙和天地大宇宙的結構、運動、代謝等各方面處處相似,從而具有互相感應的關系。傣醫認為,風、火、水、土是構成自然界包括人體本身的4種基本元素,以自然界風、火、水、土的性質類比推知人體四塔的“體”、“相”、“用”特性。對“火”,即火塔,認為體性溫暖、形如炎熱的日光,熾熱的巖漿,遍熟性或暖熱的特相,作用能成熟一切,燃燒使之發育長大,溫運一切。中醫對“火”概念的認識,也是與自然界進行一番類比之后形成的,看見生活常識中的“火”,色鮮紅,具有向上、隨風舞動、溫熱、燒灼的感覺。以此類比,說明發熱、局部紅腫的癥狀多發于身體頭面、五官,用火燒灼的特點解釋肌膚官竅紅腫潰瘍化膿伴發熱的機理,即“熱勝則腐肉,肉腐則為膿”(《靈樞·癰疽》),根據器物經火燒烤后水分蒸發減少現象,說明人體發熱后出現的口渴欲飲水、尿少便干等病證??梢?,中醫、傣醫理論關于“火”概念的認識,都是基于感性直觀的基礎上,以自我體驗的模式解釋外部客觀世界,然后再從臨床實踐中反復證實這種認識上升至理論。這種“直覺形式”的原始思維是“農耕文化”背景影響下傳統醫學認識世界的一種潛在表現。
傣醫概念中的“火”,是組成自然界和人體本身的4種元素之一,風、火、水、土(四塔)與色、受、想、行、識(五蘊)因緣和合而成,緣散則滅。對“火”概念的認識,要從四塔五蘊學說進行深層次剖析,這是研究傣醫“火”概念及內涵的必要途徑。四塔五蘊學說是傣醫理論的核心內容,傣醫以四塔的特性和主管來認識和分析臟腑組織器官的功能和屬性;以四塔之間的相互關系來認識和分析臟腑組織器官之間和各生理功能之間的相互關系和影響,用于解釋人體的生理和病理現象;以五蘊解釋和說明人體的物質結構、生理現象和精神心理活動,將其視為構成人體各種物質成分和精神要素的聚合體。四塔五蘊學說在傣醫學中不僅是理論的闡述,而且還指導臨床辨病、立法選方用藥和藥物分類,具有指導臨床的實際意義。其次,從傣醫理論的形成和發展歷史過程看,傣醫的四塔、五蘊受到南傳上座部佛教影響比較明顯,它脫胎于南傳上座部佛教“四大”、“五陰”理論。佛教的產生受到古印度哲學思潮中持唯物主義順世論(Lokayata)和勝論說(Visesika)的影響,認為惟有四大(地、火、水、風)才是世界統一的物質基礎和存在的最終原因,世間一切都是自然產生和消亡,不存在主宰和神秘力量控制。地、火、水、風4種各有特性,由不可再分的運動的原子所構成。原始佛教吸收這一思想融入緣起論,認為宇宙間一切事物的產生和消亡都是事物本身的內因和與之有關的外緣配合的結果。傣醫理論借鑒了佛教四大和緣起論觀點,發展成自身人體的構建理論,認為宇宙萬物包括人自身均由風、火、水、土(四塔)和色、受、想、行、識(五蘊)因緣聚合而成。認為“火塔”與其他3個“塔都”(風、水、土)是“依照俱生,相互依止,互不離緣”的一種關系(傣醫經典《巴臘麻巴坦》),表現為“火”(塔菲)以“土”(塔拎)而住,以“水”(塔喃)攝之,以“風”(塔攏)來支持,是土、火、風3種元素的能量遍熟(腐熟)所緣。傣醫用四塔這種共棲平衡關系來闡述風、火、水、土四塔生理病理的變化規律。
中醫認為,氣不僅是宇宙的本原,同時也是生命的本原。中醫“火”的概念,正是在氣一元論及由其衍生的陰陽、五行的哲學背景下產生的?;谶@種氣和陰陽理論的哲學背景,認為火和水能充分體現哲學意義上陰和陽最本質的特征,有“水為陰,火為陽”,“水火者,陰陽之征兆也”(《素問·陰陽應象大論》)。在陰陽理論中,“火”常是“陽”的另一種代稱或表達方式。其次,在氣和五行哲學背景下來認識“火”,便有了“火曰炎上”,是指火有溫熱、焚燒、明亮、上升的特性及作用。中醫醫家以此類比,凡有上述特性和功能的事物屬性皆納入“火”范疇。此時五行理論的“火”已非生活火的原型了。在這一思維方式指導下,中醫學將自然界有南方、夏季、氣候的暑熱、顏色的赤色、滋味中苦味等事物的五行屬性皆概之為“火”;對人體臟腑組織及心、小腸、舌、脈、汗、喜、笑等五行屬性也用“火”概括。同時,中醫理論在“火曰炎上”的哲學內涵指導下,構建了以“火”為“紐帶”的人體心系統與自然界相關事物之間互相聯系的生態“鏈”。以生活中的火為原型,認識到火具有溫熱、色赤、燒灼、火焰明亮的向上特性和作用,把火的概念抽象化,總結出了火也是“氣”存在的一種方式,“火,即是氣”(《素問集注·卷二》)的結論,故也稱“火氣”。承認火性屬陽的五行特征,在此基礎上逐漸構建了中醫“火”的概念及其內涵。
元氣論是中國古代占主導地位的一種自然觀,滲透到中醫領域中,奠定了中醫理論體系的本體論基石,是中醫學陰陽五行學說的基本醫學哲學觀。而傣醫學哲學觀源于古代印度哲學中的多原素說,即宇宙的本原不是單一的物質,而是幾種極微物質互相結合而成,兼有東方生成論和西方構成論的痕跡。兩種醫學哲學觀的差異,影響了各自理論體系的形成、發展,涉及對“火”概念內涵的認識也有所不同。
傣醫學認為,“火”(塔菲)是人體生命的根本和維持生命活動的物質要素和動力,是機體生長發育的本原之一?!盎鹚保幔┑奶匦裕忍旆A賦于父母,受后天營養補充不斷地燃燒,是生命活動的根本。火旺則形體健壯,火衰則疾病發生,火敗則亡命。機體“火”(塔菲)由4種火組成[4]:①生命之火(幾拿給),是維持生命活動的火,在體內日夜不停地“燃燒”,是機體終生能量和體內一切熱量的根本,主管人的生長發育和衰老死亡。此火旺盛,人體健康,體魄壯實,步履敏捷,生機勃勃,精力充沛;反之,則未老先衰,毛發早白,步履困難或夭折;②生長發育之火(巴幾給),指促進人體發育功能之火,在體內促進人體生長發育,增強機體各種抗病能力。在胎兒時期生長迅速,出生后生長發育迅速,則聰慧敏捷,反之,生長緩慢或發育不良,表現出類似中醫的“五遲”“五軟”癥狀,如遲出牙、遲說話、遲走路等;③體溫之火(幾拿臘給),是維持體溫的一種“火”,且能使人體所攝取的各種物質正常的吸收和排泄,其火不足可出現形寒肢冷、腰膝冷痛等癥狀;④消化之火(溫哈給),具有受納水谷、消化和吸收營養、化生氣血、排泄糟粕的功能。在風、水、土塔都支持、資助下完成整個消化過程,化生營養物質來滋養人體各個臟器組織。消化之火正常則飲食消化功能正常,反之可見消化不良、腹痛泄瀉甚至營養不良等證候。這4種“火”相互輔助、支持和俱生,是統一協調的,正常情況處于動態平衡來溫養臟腑器官,周而復始、日夜不停地“燃燒”以維持生命活動。其次,傣醫將“火”的概念應用于傣醫方劑、傣藥的歸類,按“入塔”來劃分方劑的組成及藥物屬性。某種藥物有時不僅僅只屬于某“塔都”,可能同時入多個“塔都”。傣醫所指的“火”實為人體內的能量(熱能),它是人體生命的根本和維持生命活動的物質要素,凡具有“熱”性質的物質和治療“火”(熱)病的藥物等都入“火塔”,為“火塔”所管??梢?,傣醫學“火”之概念的內涵和外延比較寬泛,但內涵、外延的寬泛也影響了傣醫學術體系的嚴謹性及理論本身的發展。
在探究“火”概念發生的思維背景及其嬗變過程之哲學觀后不難發現,中醫“火”之概念由生活常識所見之“火”為原型,結合生活體驗和相關醫學臨床實踐活動知識的積累,經過取象比類逐漸抽象出具有氣、陰陽、五行哲學意義的“火”之概念。其主要內涵包括:①陰陽概念之火。對陰與陽的認識,《內經》中說:“水為陰,火為陽”,“水火者,陰陽之征兆也”,以火來代稱陽,以水代稱陰。將人體陽氣的生理狀態稱之為“少火”,在陰陽互根理論指導下,對陽虛相對陰盛的疾病,采用“益火之源,以消陰翳”(《素問·至真要大論》),后世醫家對“陰火”偏盛導致氣虛發熱用溫補療法也是對此理論的發揚和繼承;②臟腑理論之火。在陰陽概念之“火”出現后,各個臟腑之陽雖然有共同的特性和作用,但又存有差異,僅用“火”這一個概念來概括五臟六腑之陽是行不通的,故《內經》六氣概念中的“君火”、“相火”分別用以表達臟腑之陽。張介賓率先以“君火”類比心陽,以“相火”類比腎中元陽(《類經·卷二十三·運氣類》)。李中梓隨后認為“心為君主之官”,“君火”專指心陽,“相火”與“君火”相對而言,輔助君謂之相,故中醫理論通常將腎陽、三焦之陽,心包之陽稱之為“相火”,肝藏之火稱“雷火”,腎寓相火又稱“命門之火”和“龍火”。人體正是在臟腑之“火”的溫煦、推動作用下,精、血、津液等物質在體內正常運行輸布,反證了精血、津液具有“喜溫惡寒”、“得溫則形、遇寒凝滯”的特征;③六淫概念之火?!耙庇刑^和浸淫之義。正是在氣是構成宇宙萬物之本的哲學背景下,中醫學對自然界氣候進行了抽象概括,稱為風、寒、暑、濕、燥、火為“六氣”。當自然界六氣發生太過或不及,或非其時而有其氣,或氣候急驟變化之時,六氣則成為致病因素,侵犯人體發生疾病?;饸馓攸c為“熱”,亦取象于火的灼熱特性?!笆睢币嘤小把谉帷敝攸c,為了區別二氣,又將熱氣命之為“君火”,暑氣命之為“相火”。后世醫家雖然對此有不同注釋,其涵義發生了變化,但其本義在于區分熱氣和暑氣。六淫概念的“火”作為病因概念最早見于《內經》,對其性質和致病特點認識初以生活現象中的火為原型,結合臨床實踐活動,后經過取象比類來總結,如火邪屬性為陽,有炎上、升散、燒灼的性質,有傷津、耗氣、生風、動血、擾神、成毒的致病特點,病變局部常兼有痛、癢、瘡瘍等癥;④藥性(四氣)概念之火。在“火”亦是“氣”的哲學背景下,認為藥物之氣(即性)中的溫性、熱性也為“火”(《素問·陰陽應象大論》),有“水為陰,火為陽。陽為氣,陰為味……氣厚者為陽,薄為陽之陰……氣薄則發泄,厚則發熱。壯火之氣衰,少火之氣壯;壯火食氣,氣食少火,壯火散氣,少火生氣”。后世醫家在注解此句時認為“氣味太厚者,火之壯也。用壯火之品,則吾人之氣不能當之而反衰矣。如用烏、附之類,而吾人之氣不能勝之,故發熱。氣味之溫者,火之少也,用少火之品,則吾人之氣漸而生旺而益壯矣。如用參、歸之類,而氣血漸旺者是也”(《素問注證發微·卷二》)。基于臨床用藥實踐的基礎上,中醫對藥性概念之“火”有著深刻的認識,對臨證組方選藥有著重要的指導意思,明確了藥物“治病”和“致病”的雙重性。而中醫學“火”概念的內涵極其豐富,后世醫家對其應用也相當廣泛。
傣醫、中醫之“火”概念發生的思維背景相似,都是在“農耕文化”影響下,感性直觀基礎上,對生活中“火”的原型結合自我體驗模式解釋客觀世界,從臨床實踐中反復證實自身的認識,然后上升至理論。二者對“火”的“溫煦”機體功能認識比較一致,其概念發生的思維背景都帶有“直覺形式”的原始思維痕跡。但傣醫、中醫的“火”概念發生的哲學背景、內涵存有差異性。傣醫與佛教淵源流長的關系及同中醫學同屬于傳統醫學范疇的特征,使其“四塔多元”論的醫學哲學思想,不僅具有構成論的特征,又表現有“農耕文化”主體文化背景下生成論的痕跡,表現在“火”之概念內涵和外延的認識寬泛。傣醫將“火”看成是組成人體的一種基本元素,用其“體”、“相”、“用”來闡述人體各種機能,著重“實體性”的火。在傣醫理論的發展過程中,“火”概念的內涵、外延基本沒有明顯的演變過程。它與人體臟器、血水之間內在聯系探究不夠深入,其余“風”、“水”、“土”相關認識亦如此。中醫“火”之概念,有生活中“火”的原型,在直觀觀察和認識基礎上,同樣是取象比類思維模式而形成的一種意象概念,把物質性的“火”轉化成為“火”這一功能概念符號,是對事物本質取象的逐漸演變、豐富的過程,其“火”的理論是隨著“火”涵義的演變與發展逐漸創立豐富起來的。從其源流來看,“火”的理論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不同的學術發展特點和各具特色的學說。中醫歷代醫家對歷史經驗和現實經驗的理性升華,使中醫“火”的理論得以不斷創新發展,也為中醫學理論體系的發展注入了新的活力元素。
通過比較傣醫、中醫“火”概念發生的思維背景、哲學背景、涵義分析,理清其淵源、傳承的脈絡,認識傣醫、中醫“火”之概念內涵的發展“同”和“異”啟示我們,一方面應深化傣醫理論內容的整理及方法研究,另一方面在傣醫文獻資料收集基礎上,借用多維視域的角度,比較傳統醫學的共同特征,借鑒中醫理論的研究方法,結合傣醫醫學文化背景,深入性地把欠缺系統、內涵模糊、外延欠界定的一些傣醫學理論,開始較“徹底”、“詳實”的思考和研究。本著理論體系內涵相互借鑒、互補的目的,為傣醫、中醫多方面、多層次的交流、互補奠定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