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偉
(廣東醫學院,廣東湛江 524023)
中醫學理論是借助中國哲學的精氣學說、陰陽學說和五行學說而構建起來的,它們相當于中醫學的唯物論和辯證法。習慣認為,它們是傳統的、樸素的,這首先肯定了它們的基本內核是科學的、正確的,但同時斷定它們是有缺憾的。因而,為了將中醫學建立在更加堅實的基石上,就必須用更現代的唯物論和辯證法,也就是說用辯證唯物主義來改造它。這是否可行呢?不行!因為辯證唯物主義并不能擔當改造中醫學的重任。相反,中醫學的創新發展必須繼續借助于中國哲學的基本內核,向著更加完善化和精致化的方向發展。
辯證唯物主義在哲學的最高層面探討物質世界運動變化的規律,它關于世界的描述都是高度抽象和概括的。單靠哲學的抽象思維無法構建出關于具體物質形態的具有較強實踐理性的理論體系。因此,希冀僅靠辯證唯物主義改造中醫學基礎以實現中醫現代化是不現實的。
辯證唯物主義認為,世界是物質的,物質是運動的,運動的根源在于世界的普遍聯系和永恒發展。唯物辯證法就是關于事物普遍聯系和永恒發展的規律的學說。辯證唯物主義認為,物質是標志客觀實在的哲學范疇,“這種客觀實在是人通過感覺感知的,它不依賴于我們的感覺而存在”,但可以“為我們的感覺所復寫、攝影、反映”。辯證唯物主義不探討物質的具體形態,至多指出其分類;它雖強調世界的統一性,但這個統一性就是干巴巴的“客觀實在性”;雖強調物質是普遍聯系運動變化的,但不關注運動的具體形式、表現和作用,而主要致力于運動和靜止的關系以及運動變化的最基本的規律的探討。這不是其局限,因為這不是它的使命,它的使命是從哲學的最高層面來把握這個世界。
精氣和陰陽五行學說雖然也具有哲學的高度抽象性,但它們的抽象度與辯證唯物主義相比是較為低下的。譬如,精氣學說認為世界萬物都是由“氣”構成的,“氣 ”可以化 “精”,“精”、“血 ”、“津”、“液”、“神”等都是“氣”的同源異構體。它們雖沒有具體化到如“空氣”、“食物”甚至“氧氣”、“面包”的程度,但也遠遠沒有高度抽象到內部規定性只有和“意識”相對應的“客觀實在”即“物質”的地步。因此,相對辯證唯物主義的“物質”,中醫學的“物質”既抽象不足,也具體不足。但這正合構建中醫學的物質基礎之用,使得中醫學的物質既有一定的抽象性,可以闡釋世界的本原和統一性,又保持了一定的具體性,可以揭示其所具有的功用。如果用辯證唯物主義改造中醫學,將中醫學中的“精氣血津液神”直接用“物質”替代,如“人由先天之精和后天之精構成”改為“人由物質構成”,就不能很好地表現這些物質在人的生命現象中的功能和作用。也正因為如此,不少人認為中醫學為自然哲學。
陰陽學說和五行學說相當于中醫學的辯證法。但與唯物辯證法不同,陰陽不僅指自然界相互關聯的某些事物和現象的屬性,而且可以指具有這種屬性的事物和現象本身;五行不但可以歸納宇宙自然萬物,而且可以闡釋其相互關系的 5種基本屬性,也就是說,五行既可以定性也可以定位。由此可見,陰陽和五行既可以表“實”,也可以指“虛”。而且陰陽學說和五行學說相結合,可以構成一個內部高度自恰、能夠進行有效說理的模型,即構建起一個精致的經驗科學體系,而這是高度抽象化的辯證唯物主義所無法企及的。
中國哲學樸素的唯物論和辯證法,使中醫實踐體現出整體觀念和辨證論治的特色和優勢,簡而言之就是講求“和諧”。其根源在于:中醫學樸素的辯證法與唯物辯證法對辯證法的兩個范疇,即統一和斗爭的地位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唯物辯證法認為,矛盾斗爭的一方是絕對的、無條件的,統一的一方是相對的,有條件的;中醫學樸素的辯證法則認為,統一是絕對的,無條件的,矛盾斗爭則是相對的,有條件的。
馮友蘭先生認為,“一個統一體的兩個對立面,必須是一個統一體,然后才成為兩個對立面。這個`先'是邏輯上的先,不是時間上的先。用邏輯的話說,一個統一體的兩個對立面,含蘊它們的統一性,而不含蘊它們的斗爭性?!敝袊軐W辯證法可歸納為:“有像斯有對,有必反其有;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鼻叭浜臀ㄎ镛q證法相同,第四句卻不同。不同在于“仇必和而解”要維持兩個對立面所處的那個統一體,而唯物辯證法認為統一體中矛盾斗爭的一方是第一位的,統一體最終要被打破,因而是“仇必仇而解”?!皟刹涣t一不可見,一不可見則兩之用息”,意即統一體的存在表現在它的兩個對立面中,如果沒有統一體也就沒有對立面了。兩個對立面矛盾斗爭的結果是達到“和”的狀態?!俺鸨睾投狻笔强陀^的辯證法。兩種辯證法在“理論上的這點差別,在實踐上有著重大的意義”。
我們認為,中醫學正是“仇必和而解”的典型實踐形態。唯物辯證法的精髓就在于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中醫學堅持“仇必和而解”恰巧偶合了唯物辯證法的精髓。根據中國哲學的樸素辯證法,單個人的生命體是不能打破再造的,而必須維持和促進它。所以,中醫學的使命就是維持和保存生命的統一體。投藥問治要以維持和促進人的健康存在和尊嚴存在為前提。中醫學認為,人體發病的機理在于正邪的相互作用。在邪勝正負的情況下,引發人體邪正盛衰、精氣血津液的失常,最終導致人體陰陽失去正常的動態平衡而發病。因此,治病的途徑就是扶正祛邪,補不足損有余,它主要不在于關注徹底攻殺“邪氣”,更不主張“關門打狗”留邪于體內以聚殲,而在于祛(驅)邪扶正以調整陰陽,使之恢復動態的、正常的平衡,即“和”的狀態和水平。具體說主要表現在以下兩點。
一是祛邪不傷正,扶正不留邪。陰陽偏勝的實熱證或實寒證,是陽勝陰病和陰勝陽病的邪實病,所以損有余以泄實是要旨,但要兼顧陰氣或陽氣的不足,在清熱或散寒的同時配以滋陰或扶陽之品,以防泄實而損害人體正氣;陰陽偏衰的虛熱虛寒證,表現出熱與寒的“假象”,其本乃虛,所以補不足以扶正為要務,非但不能投以清熱散寒峻劑,反而要滋陰以抑陽“壯水之主,以制陽光”,或扶陽以抑陰“益火之源,以消陰翳”,甚至要“陽中求陰”或“陰中求陽”,用補陽藥或補陰來佐制。并且在扶正補益的同時,須把握好“補”的度與時機,謹防因補益而使邪氣滯留體內。而西醫學對本虛夾邪的消耗性疾病往往在對癥治療消除和制約有害方面的同時,也嚴重損傷了人體本已不足的正氣。
二是通過假象求本質。這在反治法中表現得尤為突出。所謂反治,就是順從病證的外在假象而治的治病原則,就是要熱因熱用、寒因寒用、塞因塞用、通因通用。庸醫不解透過假象以求本,用與病假象相反的方藥治療之,非但無益于病情緩解,反而可能鑄成大錯。
中國哲學注重整體觀念,既抽象不足又具體不夠。因而僅就形式而言,靠中國哲學武裝起來的中醫學與西方早期的自然哲學極為相似。這種自然哲學自然地、樸素地、直觀地從自然界的本來面貌,辯證地把自然界作為有機聯系的整體來認識。它“正確地把握了現象的總畫面的一般性質,卻不足以說明構成這幅總畫面的各個細節;而我們要是不知道這些細節,就看不清總畫面”。為了弄清這些細節,認識就要擺脫哲學的籠統性、含混性走向分化,使認識的各個部分相互區分和對立,也就是說走向現代自然科學。今天的中醫學經過幾千年的實踐洗滌,真理性強的經驗陳述得以保留,而較差的則被不斷剔除,因而已經不是典型西方古代意義上的自然哲學了,是為實用哲學,充其量只是大體上可以歸入自然哲學的范疇。
習慣認為,自然哲學的現代化就是現代自然科學,中醫學現代化就要走實驗還原的道路。因此,即便是勉強歸為自然哲學,中醫現代化也要拋棄其籠統的整體性,拋棄其中國哲學的內核。我們的論述表明,中醫學的中國哲學內核即便是辯證唯物主義也無法取代!既然如此,不就意味著中醫學已經氣數已盡行將就木了嗎?非也!中醫學現代化的途徑并不是走實驗還原之路。以現代自然科學之路規劃中醫學的現代化,既沒必要也沒可能。這是因為,走實驗還原的中醫學的最終結果只能是現代醫學,至多是草藥版的現代醫學,而不可能出現一個現代中醫學。那么,在現代科學昌盛的時代背景下,中醫學的價值是什么?中醫學創新發展的力量源泉又在哪里?價值是相對而言的,中醫學的價值是對現代科學尤其是現代醫學而言的?,F代科學對分析還原的過度強調造成了根深蒂固的反生態態度,而以中醫學為代表的中國傳統文化具有優良的天人相應、和諧統一的整體觀。一般說來,傳統的慣性是歷史進步的阻力,但在適當條件下,長期被忽視的古代遺惠也可以復興,給現代科技注入活力成為新的創造力的源泉。這正是中醫學的價值所在。也正因為如此,中醫學創新發展的力量源泉就在于繼續堅守中國哲學的內核。中醫學創新發展的方向就是在堅守中醫學基本理論的前提下使之不斷地完善化和精致化。中醫教育與中醫實踐始終堅持而不能拋棄中國哲學的內核,中醫藥研究一旦脫離了中醫學基礎理論的指導就必然走上歧途,在中醫藥理論的啟發下開發出新的西藥,以及中藥現代化異化為中藥西藥化的反面事例,都雄辯地證實了中醫學的價值及堅持中國哲學內核的極端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