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玉謙(國家法官學院教授 司法審判研究中心主任 北京 101100)■文
對我國目前在親子鑒定問題上基本取態的反思
Basic A ttitude and Reflection on the Paternity Testing in China
畢玉謙(國家法官學院教授 司法審判研究中心主任 北京 101100)■文
目前,我國對親子鑒定缺乏統一、專門的管理,鑒定的部門眾多林立。實踐證明,當前社會上普遍存在親子鑒定任意性、泛濫性以及注重商業利益現象對婚姻家庭關系和社會秩序造成了嚴重的損害;另外,許多國家通過立法對傳統上所形成的婚生子女(即親子關系)推定制度加以確認,而這種制度的本旨系在確保子女在法律上的身份安定、成長安全的環境與氛圍,盡可能不使無責任的子女負擔因非婚生子所導致社會上及法律上的不利益。因此,法律上的親子關系未必以血緣上、生物學上的親子關系為限。雖然我國現行立法對婚生子女推定制度未加以明確確認,但從來都是以習慣法的角度來沿循這種傳統做法的,并且為無數個司法裁判所確認。但是,一些地方政府主管部門出臺的規章卻無視這種法律精神。例如,《出生醫學證明》是我國具有法律效力的重要醫學文書。據2010年2月9日《北京日報》報道,新生兒的《出生醫學證明》,由接生該嬰兒的醫療保健機構在嬰兒出院前為其出具。但也有一些嬰兒因為個別原因在家中或者公共場所出生。為此,北京市衛生局2010年2月8日發布了《關于進一步加強出生醫學證明管理的通知》,規定凡是在助產醫療機構外出生的嬰兒,其《出生醫學證明》由北京婦產醫院負責簽發。從2010年7月1日起,辦理助產機構外出生的《出生醫學證明》時,領證人須提供法定鑒定機構有關親子鑒定的證明、身份證和戶口本原件及復印件,并填寫助產機構外《出生醫學證明》首次簽發登記表①轉引自h ttp://new s.sina.com.cn/c/2010-02-09/070017068921s.shtm l。。這種做法必將會對我國多年來約定俗成的婚生子女推定制度造成嚴重的沖擊,不利于家庭婚姻關系的和諧與社會秩序的穩定。
我國現行立法并未對在審理親子關系糾紛案件中采用親子鑒定作為證據方法及其應用問題作出的任何規定。為了適應審判實務上的需要,針對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就審判工作中能否采用人類白細胞抗原作親子關系鑒定問題,最高人民法院于1987年6月15日下發了《關于人民法院在審判工作中能否采用人類白細胞抗原作親子鑒定問題的批復》(以下簡稱《批復》)。該《批復》指出:"人民法院對于親子關系的確認,要進行調查研究,盡力收集其他證據。對親子鑒定結論,僅作為鑒別親子關系的證據之一,一定要與本案其他證據相互印證,綜合分析做出正確的判斷。"并且該《批復》認為:對要求作親子鑒定的案件,應從保護婦女、兒童的合法權益,有利于增進團結和防止矛盾激化出發,區別情況,慎重對待。對于雙方當事人同意作親子鑒定的,一般應予準許;一方當事人要求作親子鑒定的,或者子女已超過三周歲的,應視具體情況,從嚴掌握,對其中必須作親子鑒定的,也要做好當事人及有關人員的思想工作。同時還強調把"保護婦女、兒童的合法權益,有利于增進團結和防止矛盾激化出發"作為處理親子關系訴訟的原則。雖然該《批復》是最高人民法院于二十多年前做出的,且也僅僅是一個籠統的、指導性的意見,但是,由于該批復僅要求對親子鑒定案件"區別情況,慎重對待",而沒有提出明確的操作標準,致使在實務上對同一類案件往往在不同法院甚至同一法院作出不同的判決結果,在具體操作中難以妥貼把握這一尺度。
為了解決審判實踐中在親子鑒定上所遇到的疑難問題,最高人民法院有關民事審判業務庭經過集體討論曾形成如下傾向性意見,即指導性意見:親子鑒定因涉及身份關系,原則上應當以雙方自愿為原則。但是,如果非婚生子女以及與其共同生活的父母一方有相當證據證明被告為非婚生子女的生父或者生母,且非婚生子女本人尚未成年,亟須撫養和教育的,如果被告不能提供足以推翻親子關系的證據,又拒絕做親子鑒定的,應當推定其親子關系成立。形成上述意見的主要理由是:第一,親子鑒定應當以雙方自愿為原則。親子鑒定既涉及人與人之間親情關系的變化,又關系到婚姻家庭關系的穩定,因此,對雙方自愿要求做親子鑒定的,依法應予支持。第二,申請親子鑒定的一方應當完成相當的證明義務。親子鑒定關系涉及夫妻雙方、子女、他人的人身關系和財產關系,因此,在一方拒絕做親子鑒定的案件中,提出親子鑒定主張的一方應當承擔與其主張相適應的證明責任。只有申請人完成了行為意義上的舉證責任,足以使法官產生內心確信的基礎上,才能夠請求進行親子鑒定。在司法實踐中,如何正確掌握申請親子鑒定一方的舉證責任,合理及時把握行為意義上舉證責任轉換的時機,是判定親子鑒定中證明妨礙的重要條件。如果過份強調申請一方的舉證責任,必將使申請人的實體權利難以得到保護;如果輕視或忽視申請一方的舉證責任,則可能導致權利濫用,不利于家庭關系的穩定和被申請人隱私的保護。第三,證明妨礙的認定條件應當從嚴掌握。如果被申請人拒絕做親子鑒定,導致親子關系無法確認的,應當推定對其不利的事實成立,但應當嚴格掌握以下條件:首先,提出申請的一方應當是亟待撫養和教育的非婚生子女或與非婚生子女共同生活的父母一方;其次,提出申請的一方已經完成了與其請求相當的舉證責任;再次,被申請人提不出足以推翻親子關系存在的證據;最后,被申請人拒絕做親子鑒定。只有同時具備上述條件,才能推定對其不利的事實成立。第四,人民法院對親子鑒定中涉及證明妨礙的案件應當從保護婦女兒童利益、維護家庭和諧穩定等原則出發區別對待。鑒于親子鑒定中的情況異常復雜,目前尚難以確立統一的標準。各地法院在積極探索、慎重處理的基礎上可以進一步積累經驗,待時機成熟時,再由最高人民法院制定統一的司法解釋②參見http://www.law time.cn/info/hunyin/qinzijianding/2010010924140。htm l。。
親子關系糾紛案件是一種涉及自然人之間的身份關系案件。這種身份關系案件屬于人事訴訟的范疇,而人事訴訟是指因涉及人的身份的確定所產生的權利義務關系的訴訟。關于親子關系案件與人事訴訟之間的關系,有學者指出,人事訴訟作為處理涉及婚姻案件、親子關系案件、禁治產案件及死亡宣告案件等有關的基本身份關系及能力關系的特別民事訴訟程序。其中婚姻關系、親子關系屬于基本的身份關系,因此將其特別規定在人事訴訟程序當中③陳計男著:《民事訴訟法論(下)》,臺灣地區三明書局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版,第491頁。。
在整體結構上,人事訴訟程序屬于民事訴訟程序中的一種分支性程序。從性質上來劃分,民事訴訟案件可分為財產關系案件與身份關系案件。而人事訴訟僅涉及某些類型的身份關系案件,如親子關系案件、婚姻案件、收養案件等,并不涉及單純的財產關系案件。有學者指出,人事訴訟是以身份關系與能力關系為其標的,這種身份關系與能力關系,不但涉及當事人主體的利益,更涉及多數關系人的利益,甚至影響社會秩序與國家公益。并且,裁判結果不僅影響訴訟當事人個人的權益,更涉及社會秩序與國家公益。因此,其所涉及的利益關系禁止當事人自由處分④陳計男著:《民事訴訟法論》(下),臺灣地區三明書局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版,第494頁。。對此,我認為,由于人事訴訟中所涉及身份關系案件遇有的情形紛繁復雜,在個案當中,應當允許法官享有相應的裁量權,也就是,在不違背這類案件基本性質的條件下,應本著有利于子女最佳利益、利益均衡、社會效益及降低訴訟成本等原則,對于個案情形進行酌量判定。
在親子關系問題上,各國均設定親子關系法律推定制度,進入現代社會以來,該項制度已被賦予一些新的功能與目的,除了有助于及時確定子女與生父間的身份關系,維護身份關系的安定性以及家庭關系和睦這些傳統上的功能與目的之外,在現實條件下,還可有助于避免因追求自然血緣關系所造成的社會成本⑤在當今社會,由于生物科學技術的發展,采用DNA鑒定技術便可準確地確定子女與生父之間是否存在自然血緣關系,這是在歷史上創設親子關系法律推定制度的當初所無法想象的。,有助于子女的最佳利益及有關當事人隱私權的保護。與親子關系法律推定制度相對應的是親子關系的否認制度,這是因為,在有些情況下,經法律推定所確認的親子關系可能與事實真相不符,這就出現了法律上的親子關系與自然血緣上的親子關系不相一致的問題,為了解決這一難題以救濟權利人,許多國家通過立法賦予利害關系人享有否認權,也就是以提起否認之訴的形式來決定是否在司法上能夠推翻這種法律推定。但是,如果有關當事人濫用否認權,就會嚴重影響業已存在的(經法律所推定的)親子之間身份關系的安定性,不利于家庭關系的和諧與穩定,甚至有損于子女的最佳利益。因此,對于有關利害關系人提起否認親子關系之訴的案件,應采取審慎的態度,不可不加任何限制。由于個案情形千差萬別,在有些情況下,以注重維護身份關系穩定性為重心,則更有利于保護子女的最佳利益和有關當事人的隱私權,而在有些情況下,以追求血緣關系真實性為重心,則更有利于保護子女的最佳利益及知情權⑥參見李木貴講述:《民事訴訟法》(下),臺灣地區元照出版有限公司2007年版,第880~881頁。,還有助于促使真實生父承擔其對子女的撫養義務,并且還有利于及時免除被推定為生父的人避免承擔非親生子女的撫養義務,以維護社會的公平。因此,在審判實踐中,應當根據個案具體情形,綜合各種考量因素來決定以何者為重心。
無論是確認親子關系之訴,還是否認親子關系之訴,均是以生物學上或父子女關系存否的事實作為其證明對象,這種事實真相的發現,最終所要裁判的是法律上父子女關系存在與否。在訴訟上,通過證據調查如能認定有關親子之間生物學上的自然血緣關系并以此作為裁判的基礎,其結果將會導致在確認親子關系之訴中使非婚生子女取得法律上父子(女)關系,而在否認親子關系之訴中使婚生子女淪為非婚生子女。在審理親子關系訴訟案件中,應當注重考慮平衡血統的真實性與以社會秩序、身份關系的安定等為重心的公益上的事項和理由。親子關系訴訟案件也并非一味以追求實質的真實為要務,應當允許法律制度的目的與自然真實之間存在一定的差異與空間。
從許多國家的審判實務來看,在親子關系糾紛案件中,實行的是一種有限實體真實發現主義,這種有限性來源于司法審查所作出的限制性判斷,實際上,這種有限性系受到以實體法為基礎的司法原則及社會公共政策的限制。也就是說,在司法上,親子關系的確定并非完全以血統事實即生物學上的父子關系來作出判斷,允許生物學上的父子關系與法律上的父子關系存在一定的距離,其目的在于維護未成年子女的最佳利益以及有關婚姻家庭的和諧與穩定。對這種案件事實真相的認知,也可將其界定為系信賴真實主義的體現。
在審判實務上,由于個案情形紛繁復雜,不一而論。也就是說,在一些情形下,由于并不存在司法原則及公共政策所限制的情事,使得案件的公益性需求顯得更為強烈,因此有必要強調血統客觀的真實性,對于血緣鑒定可制定較具強制性的規定;在另外一些情形下,在司法原則及公共政策作用之下,可不將血統客觀真實作為建構親子關系的唯一考量來看待,這是因為,從實體法的角度來看,作為婚生子女推定制度,其立法意圖并非基于妻在婚姻關系存續中受胎所生子女系自夫受胎的幾率極高,而是為了保障妻在婚姻關系中受胎所生子女身份與地位的安定性,不使其因生母與夫以外的第三人發生性關系導致造成其淪非婚生子女的結果,以致于負擔身份上、法律上與社會上的不利益。因此,在法律仍有其自身的價值判斷條件下,對于被告的相關權益有加以衡量的必要。
在親子關系糾紛案件中,由于自然人的身份關系不僅涉及訴訟當事人之間的利益,還牽扯訴訟當事人現有家庭其他成員的身份關系變動與既有權益的損益,甚至還涉及訴訟外第三人的身份關系與既有利益。因此,長期以來,對于涉及親子關系糾紛案件的審理,實行職權探知主義,對真實的發現強調以實體真實主義為原則,也就是追求客觀真實的價值目標。但是,在現實社會中,親子關系糾紛案件的特殊性對通常身份關系案件所提倡的實體真實主義提出了尖銳的挑戰。這主要是因為,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與進步,人類已經完全掌握了通過基因分析判斷父母與子女是否存在親生關系的技術。
目前,國內外通常采用親子鑒定的主要手段有血型檢驗和DNA多態性檢驗。所謂血型檢驗是指采用血液中各種成份的遺傳多態性標志檢驗。它主要包括紅細胞抗原分型、人類白細胞抗原分型、紅細胞酶型及血清型。所謂DNA多態型檢驗,主要是指采用指紋分析技術和聚合酶鏈式反應技術(PCR),應用的檢材可以是血液、精液或者毛發等組織。 DNA親子鑒定是目前最為準確、最為科學的鑒定方式。利用這種鑒定對于非親子關系的排除率為幾近100%,親子關系的確認率為99.99%。這種發生在證明方法上的重大革命,勢必對傳統社會條件下親子關系案件所應采行的實體真實主義、職權探知主義等原則產生深刻的影響。
在某種意義上,采用DNA親子鑒定這種證明方法,為在親子關系案件的審理中貫徹與實現實體真實主義提供了可靠而便捷的條件,并且也使職權探知主義在親子關系案件審理過程中的貫徹發生結構性的調整。也就是說,只要原告在確認親子關系之訴或者否定親子關系之訴中提出有關訴訟請求及事實主張,并根據法院的要求提交必要的初步表面性證據,只要法院從審理這類案件所應當遵循的司法原則及公共政策出發,認為有必要在個案中追求實體(客觀)真實時,既可根據當事人的申請,也可依職權要求相關當事人接受DNA親子鑒定。法院的職權探知主義被主要限定在,如果相關當事人拒不接受DNA親子鑒定時,法院應當如何收集調查相關的證據以及對當事人所未提交的證據加以斟酌這種領域與范圍。但是,在訴訟上,當該鑒定將影響當事人或第三人健康、隱私時,尤其是以其結果可能破壞未成年人子女既有的最佳利益時,這時不得采取這種血緣鑒定的方式來進行證據調查。這就意味著,在訴訟上,并非不論其情形如何,均以取得血型或DNA鑒定等科學性證據為必要。因此,作為親子關系糾紛案件當中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在現實社會條件下,雖然能夠借助先進的DNA鑒定技術來發現客觀事實真相,但是,當因這種發現所產生的后果有違以實體法為基礎所確立的司法原則及社會公共政策時,對于這種客觀真實的發現在司法上應當予以必要的限制。
從目前的基本狀況來看,在審理親子關系糾紛案件中,為了查明某一法律上的父子關系之間是否存在生物學上的自然血緣關系,最為準確的方式就是采用DNA鑒定方式,而在司法上是否必須采用這種證明方式,從比較法的角度來觀察,在英國、美國等國家,是以子女的最佳利益作為判斷標準,以決定是否進行DNA鑒定。在此理念支配下,進行DNA鑒定雖然有助于血統真相的發現,但是,對于子女利益如果造成損害時,對于子女利益的保護應優先于血統主義或者真實主義。在法國法看來,為了子女利益及家族的和平、家庭安寧,承認身份占有及時效制度,生物學上的真實也并非最為優先,因此,血緣鑒定等并非經常使用。法國法上的親子關系證明制度,并非是絕對的、僵硬的一種裝置,而是根據各種利益平衡、協調所組成的具有統合性張力特征的制度建構⑦許士宦著:《證據收集與糾紛解決》,臺灣地區新學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2月版,第463~464頁。。
該《批復》發布于1987年6月15日,其積極作用在于:第一,強調對未成年子女利益的保護,盡可能不使無責任的子女負擔因被認定為非婚生子所導致社會上及法律上的不利益。第二,堅持區別情況、慎重對待的原則。體現了原則性與靈活性的統一,對法院就親子鑒定的必要性所實行的司法審查具有高度的指導意義;第三,強調法院的職權探知主義,盡力收集其他證據。當然,在當今看來該《批復》尚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主要表現在:第一,該《批復》堅持當事人自愿原則,規定對于雙方當事人同意作親子鑒定的,一般應予準許。但是,親子關系糾紛案件屬于身份關系案件的范疇,由于這類案件大多涉及社會公益,原則上,這類案件實行法院職權探知主義原則,而不實行辯論主義原則,因此,對當事人之間的意思自治嚴格加以限制。可見,最高人民法院在該《批復》中所確定的進行親子鑒定應征得雙方當事人同意的原則與此相抵觸。也就是說,對于親子關系糾紛案件是否采用親子鑒定的方式,不能根據當事人的意思自治,而應當根據個案的具體情形。第二,從總體上來看,該《批復》所規定的內容在相當層面上顯得過于籠統、含糊其辭,面對繁紛復雜、類型多樣的親子關系糾紛案件缺乏可操作性;第三,目前,利用DNA鑒定技術使得肯定生物學父子關系的準確率在99.99%以上,否定生物學父子關系的準確率則更高,幾近100%。而該《批復》所規定的有關親子鑒定結論的證明效力似乎與此相差甚遠。在審判實務上,在許多情形下,只要具備這一鑒定結論便可足以對待證事實加以確認,否則,如果有其他可替代性的證據方法,就不存在采用親子鑒定的必要性。事實上,在個案當中,只有當申請親子鑒定的一方當事人提出初步表面性證據之后,法院才有可能作出進行親子鑒定的決定,以防止當事人采取以促使法院進行親子鑒定的方式來從事證據摸索。
為適應審判實務上的迫切需要,最高人民法院有關民事審判業務庭的指導性意見傳承了《批復》的基本精神,對親子關系糾紛案件中請求確認親子關系之訴架構下構成證明妨礙的條件加以確定,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但其不足和欠妥之處也顯而易見,主要表現在:
第一,因親子關系糾紛案件涉及社會公益,因此,實行以法院職權探知主義為主導的訴訟模式。在個案中,是否有必要進行親子鑒定,應由法院進行嚴格的司法審查作出判定,屬于法院依職權進行證據調查的權能范圍,與當事人之間的意思自治無關。鑒此,在是否進行親子鑒定問題上,該指導性意見繼續貫徹最高人民法院上述《批復》所確立以雙方自愿為原則的做法是有欠妥當的。
第二,因親子關系糾紛案件涉及人的身份關系的安定性及社會公益、社會秩序的重大利害,因此,實行以法院職權探知主義為主導與以辯論主義為補充的訴訟模式。因此,非負證明責任一方當事人拒不履行協助鑒定的證明協力義務首先侵害的客體,是法院依職權調查證據所依賴的司法秩序與司法權威,其次才涉及系侵害對方當事人證明權的問題。因此,不宜單純從證明責任分配法則的角度來加以衡量,從而使得形成該指導性意見的第二條理由顯得不甚恰當。
第三,如果將其中所表述的"有相當證據證明被告為非婚生子女的生父或者生母",理解為已達到"足以使法官產生內心確信"被告為非婚生子女的生父或者生母的程度,那么在這種情形下也就沒有進行親子鑒定的必要,因為,法院在司法審查當中對親子鑒定必要性的審查涉及采用這種證明方法是否具有可替代性,或者說是否具有唯一性。因為采用親子鑒定應堅持嚴格、慎重的原則,因此,在法院依職權進行證據調查時認為即使不采取親子鑒定也可以對待證事實形成內心確信時,就應當作出不準許進行親子鑒定的決定。
第四,該指導性意見在表述上存在邏輯上的缺陷,也就是說,所謂"如果被告不能提供足以推翻親子關系的證據,又拒絕做親子鑒定的,應當推定其親子關系成立",其中, "足以推翻親子關系的證據"中的"親子關系",在個案中本來就系需要通過充分的證據來加以證明并經法院確認的一待證事實,在未經證明并經法院確認之前,何來被告需要提供充分的證據來加以推翻之說?同時,既然需要被告提供足以推翻的證據來證明這一"親子關系",那么又何來應當推定這種"親子關系"成立之說?
第五,該指導性意見主要涉及請求確認親子關系之訴的案件類型,在法院以職權探知名義作出進行親子鑒定的決定之前,不宜對作為原告的舉證人所提供的證據提出過于苛刻的要求。在審判實務上,請求確認親子關系之訴與請求否認親子關系之訴屬于親子關系糾紛案件中的兩大基本類型。在請求否認親子關系之訴的案件類型中,除了向法院申請以親子鑒定作為證據方法之外,作為原告的舉證人還能提供其他充分的證據就有關待證事實獲得內心確信,例如,作為原告的舉證人所提供的證據能夠證明如下事實:在該非婚生子女的生母受胎的合理期間內,在某一監獄服刑,或者服兵役,或者旅居海外,或者自身有生理缺陷而不能發生性關系、無生殖能力、已實施男性結扎術等情形。在否定親子關系之訴中,作為原告的舉證人需要能夠提出上述這些證據,在審判上就很有可能具有排他性的證明效力,便于法官就原告與被告之間不存在生物學上的親子關系形成內心確信而作出相應的事實認定,這樣就使得在親子鑒定作為一種證明方法具有可被替代性而不具有唯一性的條件下同樣可以實現實體真實主義。應當注意的是,在否認親子關系之訴中,作為原告的舉證人所提供的證據是用來推翻法律上有關親子關系的推定(或稱婚生子女推定制度),因此具有較高的證明度要求。在此,應當指出的是,在審判實務上,即便是在否認親子關系之訴中,在總體上而言,作為原告的舉證人能夠提出上述證據的情形仍居于少數。相比之下,在確認親子關系之訴中所遇到的情形則不然,這是因為,在這種類型案件的訴訟中,作為原告(主要是指非婚生子女)的舉證人在根本上就難以提供充分的證據來直接證明其與被告之間具有自然血緣關系的事實。既便原告歷經周折最終能夠提供證據來證明被告在其生母合理的受胎期間內與其生母發生過性關系,但是在法官看來,這一證據仍不足以排他性地證明在其生母合理的受胎期間內其生母僅與被告發生過性關系,從而使得采用親子鑒定作為證明方法具有唯一性和不可替代性。在這種情形下,為了保護非婚生子女的合法權益(如受撫養權、受教育權、享有財產繼承權和知悉其出身的權利等等)以避免其生父逃避這種社會責任與義務,只要原告能夠提供一些必要線索或初步表面性證據,使得法院認為具有某種可能性時,法院就應當以證據調查為由向被告發出要求其協助鑒定的命令。因此,為了防止被告進行證據摸索而動輒向他人提出確認親子關系之訴,雖然法院可以事先要求原告提供有關初步證據,但是不宜提出過于苛刻的要求,只要構成必要的線索而非無端猜測即可。在上述指導性意見中,將原告(非婚生子女以及與其共同生活的父母)"一方有相當證據證明被告為非婚生子女的生父或者生母"作為被告拒絕做親子鑒定而推定其親子關系成立的重要前提條件之一是有欠妥當的,除了存在邏輯推理上的錯誤⑧既然原告一方有相當證據來證明被告為非婚生子女的生父或生母,這種"有相當證據"實際上是屬于法官形成內心確信效果的反映,在案件的待證事實已被證明的情形下,就不必再采用推定來獲得相同的效果。之外,主要還存在這樣一種偏差,即因親子關系糾紛案件受法院的職權探知主義所主導,在原告申請法院進行親子鑒定的情形下,原告提供有關證據是為了促使法院批準其鑒定申請并向被告發出協助鑒定的命令,這種舉證行為及其證明效果與法院是否應當推定親子關系成立無關。
另外,應當指出的是,近年來,許多國家通過立法對于親子鑒定活動嚴格管理。例如,1994年7月,法國所頒行的生命倫理法限制對DNA鑒定的利用,并且,根據法國有關法律規定,"只有根據最高行政法院提出資政意見后頒布的法令規定的條件得到認可的人,才有資格通過遺傳特征對人進行鑒定;在司法程序中,前述之人還應當是在司法專家名冊上登記的人。"另外,DNA鑒定僅可在裁判程序以及為醫學及科學研究的目的才能進行,個人不得自行委托作DNA鑒定,否則受刑事處罰;未經認可的人或者機構也不得進行該種鑒定,違反者也受刑事處罰。在德國,如果男方未經女方同意,擅自做親子鑒定,將被控侵犯人權罪,處以最長一年的有期徒刑,相關的實驗室也會受到法律制裁,目的在于保護公民的個人基因數據。
面對我國目前社會上普遍存在親子鑒定任意性、泛濫性以及注重商業利益現象以及對婚姻家庭關系、社會秩序乃至司法秩序造成嚴重危害這種狀態,我們應當借鑒有關國家的立法,加強對親子鑒定的有效管理。親子鑒定事關公益、家庭和睦、社會和諧與穩定、非婚生子女的利益(尤其是未成年子女的利益)、個人隱私及人格權的保護,因此,在我國,法律上應當規定,未經法定機關特別批準,任何公民不得單方或者私自委托有關鑒定機構進行親子鑒定,違者造成嚴重后果的,應以刑罰論處。同時,還應當規定,有關鑒定機構未經有關法定機構準許,不得擅自接受公民私自委托的親子鑒定,違者造成嚴重后果的,對其責任人也應以刑罰論處。
(責任編輯 張文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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