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效軍
人民調解機制的城鄉差異性分析
馬效軍
(寧波大學法學院,浙江寧波315211)
人民調解在農村和城市就其規范的援引出現了情、理、法不同的排序和作用,本文從關系距離的視角對此作出了解釋,并進一步分析了人民調解在城市和農村各自不同的發展路徑。
城市;農村;人民調解;差異性;關系距離
2008年8月,作者在寧波市城區的X街道進行關于人民調解的社會調查。在調查過程中,我們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許多居民在調解過程中依法維權的意識非常強烈,往往都帶著法律文件前來調解,并不時“引經據典”。而在群山環抱的S鎮進行相同主題的調查時,作者強烈的感受到農村人民調解的不同風格。在農村的調解過程中,情理往往更多的被擺在桌面上,特別是在那些經濟利益牽涉不大的鄰里糾紛、家庭糾紛,道德、人情和面子問題的沖突,是農村調解的首選對象。
在中國法文化中,情理法構成了一個特殊的結構,支配和影響著人們的生活。在我國的相關法律文件中并沒有劃分城市調解和農村調解,但就調解依據而言,情理法三者在農村和城市的人民調解中扮演著不同的角色。究竟是什么使得人民調解在農村和城市顯現出不同的風格,除了調解依據的差異性之外,是否還有其他的區別。目前我們對人民調解的多數研究并沒有意識到不同的關系社會對人民調解的影響,忽視了城鄉差別給當代人民調解的現代轉型帶來的重要意義。本文試圖以關系距離為視角分析城市和農村人民調解調解依據的差異性,并進一步放寬視野分析二者不同的發展方向。
差異性的視角
1976年美國社會學家布萊克在《法律的運作行為》一書中指出關系距離與法律之間存在比例關系。所謂關系距離是指一個人參與到其他人的生活中的廣度和深度,關系距離越近,越不適合于用法律方法解決人們之間的爭端,反之,關系距離越遠,法律方法越適用。上述對關系距離的論述對注重關系倫理的中國社會而言,不失為一種有益的方法論,它可以從某個側面解釋為什么情、理、法在農村和城市的人民調解中排序和作用的不同。
情是在特定的人之間產生的一種情感關系,理則是一種長期的穩定的交往關系,情和理更適合于關系距離較近的人之間的調解,這是中國傳統民間調解在調解風格呈現“循禮多于循法”的原因之一。中國傳統社會是個典型的關系本位的社會,人口流動少,相對封閉的群體內部人們彼此熟悉,形成穩定統一的共同情感、認知和習慣。多數糾紛可以通過民間調解來解決,家族倫理等“情理”成為解決糾紛的重要依據。
盡管當前中國農村以血緣、地域為紐帶的關系本位變得多元化和理性化,但是正如蘇力教授所言:“要想改變縣鄉一級的熟人社會結構,至少還需要幾十年的時間”,“對那些農村來說,防止因民事糾紛而導致矛盾激化、維持和諧的人際關系和村民之間的團結仍然時至關重要的”,可以說中國廣大的農村社會仍是一個以關系為本位的半“熟人社會”,這決定了情理在糾紛調解中仍然發揮著重要的作用。以作者調查的S鎮為例,該鎮地處群山之中,盡管旅游業小有名氣,但目前居住于此的村民流動性并不大,他們之間具有多重關系,可能是鄰居、同學、親戚、朋友等。這一切使得人們的關系距離縮小,關系復雜程度增加,在調解過程中可以通過親情、友情、鄰里之情來化解矛盾,即使人與人之間沒有“情”,但基于長期生活培養出來的共同遵循的理性規則、慣例也可以來解決糾紛。人與人之間親密的關系距離是決定S鎮人民調解過程中可以更多的依賴“情理”的重要原因之一。
坐落于中心城區的X街道是個典型的現代城市社區,在街道中的絕大多數居民小區是缺乏血緣和單位關系的連接紐帶,而缺乏連接紐帶的社區居民之間是很難產生“情”;同時,不斷變動的社會也很難以找到一個雙方共同認可的權威,因此單純用“理”解決糾紛變得十分困難。在這種情況之下,法作為由國家強制力保證實施的規范當然成為人們所共同遵循的唯一準則。調解時依“法”是最重要的,“情理”則變成在合法之后需要。
如果將關系距離納入考察城市和農村人民調解差異性的一個變量加以分析的話,那么關系距離對此的影響則并不局限于調解規范的援引,它還影響到具體糾紛解決的程序。關系距離與調解中程序的緩嚴呈現正相關的狀態。關系親密的當事人,在調解中程序的任意性大,特別是血緣、親緣關系,調解的地點、方式都更為隨意,而關系疏遠的當事人,調解的程序會更趨規范。這點也在調研中得到實證。村調委會在調解涉及家庭或者鄰里糾紛時,村干部并不太拘泥于形式的要求,調解往往在拉家常的閑談中展開;如在城市中涉及交通賠償、醫療糾紛等人民調解案件,整個調解過程多在專門的調解室里進行,彼此座位安排也更“法庭化”。
單就調解的依據而言,中國農村和城市的人民調解就存在情理法不同的排序和選擇,如果進一步深入研究,發現其發展的路徑也不相同。
(一)人民調解組織的不同發展方向
現代人民調解的總體發展趨勢之一是調解組織形式的多元化和網絡化,但落實到農村和城市,二者在具體的建設上各有特色。
就調解組織的建設而言,城市中更多的體現其工商社會的特點,表現為行業性、專業性人民調解組織的大量涌現。如勞動爭議調委會、消費者調解調委會、交通事故調委會、醫療糾紛調委會、流動人口調委會、集貿市場調委會等各類專業性調委會都在城市的各類糾紛解決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
而農村各類調解組織的創新則更帶有鄉土特色。就作者所調查的S鎮棠溪村有一個非常有特色的調解組織:“道德庭”。道德庭由村里的政法干部擔任“庭長”,并由二名在棠溪村輩分大、威信高的老人作為助手,村民有糾紛了只要立個案,不收一分錢,就有人上門耐心細致的作調解工作,直至化干戈為玉帛。道德庭成立六年來,共受理立案了87起糾紛,牽涉相關村民524名。至此,除了1件還未調解成功,其他的都已讓糾紛雙方心悅誠服、握手言和。“道德庭”的調解讓村風村貌煥然一新,近幾年來村里甚至沒發生1起糾紛。“道德庭”可以說是民間原生態調解,是人民調解制度在農村的具體運用。
(二)對基層自治組織依賴程度不同
在農村,基層調解根植于村民自治,所以其作用直接取決于基層自治組織的狀況。村民委員會在村民大會的授權之下,擁有對本村經濟組織、社會管理、土地承包分配等幾乎所有公共事務的自治權限,涉及農民生活的各個方面。所以眾多糾紛的發生與解決,都與這種自治權限、基層民主的有效性息息相關。同時,農村的民間糾紛和涉及自治范圍內的糾紛,盡管可以通過行政權和司法程序解決,但多數卻更加適合在共同體內部調解解決,比如涉及外嫁女土地承包權的糾紛,訴諸法律不僅會破壞當事人之間的關系和共同體的整體秩序,而且法院的判決也難以執行。在這種環境下,如果基層自治運作良好,就可以有效地發揮共同體組織和道德教化等社會功能,起著溝通法律與社會規范及國家與基層社區之間的橋梁作用,民間糾紛很大程度上都可以在內部得以解決,“小事不出村”也并非奇跡,所以,村民自治對于農村基層人民調解的意義至關重要。
城市居民委員會的自治功能和權限相對有限,事實上相當于城市基層政府(街道)的派出機構;由于城市社區的居民不是熟人社會,“共同利益”相對較少,或關注度不夠,特別是年輕人對社區建設和居委會的參與積極性不高,缺乏共同體意識,在遇到民間糾紛的時候更傾向于依靠法律和訴訟解決。所以,上海、江蘇等經濟較發達的城市則另辟蹊徑,由政府資助民間社會團體提供專業化調解服務,以此提升人民調解的解紛能力。
這種模式著眼于民間社會團體作用的發揮,其特色在于政府通過資金投入對人民調解進行支持、扶植和利用,在不改變人民調解原有的性質和運行方式的前提下,通過公共財政為其提供生存發展的條件,符合現代社會“小政府大社會”的治理原則。
(三)人民調解員的不同發展方向
在城市社區,傳統習慣性和自治性規則的生成和認同相對困難,法律規定是最權威、最經濟的行為準則與解紛依據,依法調解成為各方認同的正當性標準。所以提升人民調解專業化水平,也成為城市人民調解發展的另一個方向。一些城市街道通過建立首席調解員制度,保證調解經驗、方法的積累和延續。而司法行政系統也有意將提高和統一調解員的資質和資格作為發展目標。客觀上,在城市吸納大量具有法律知識背景的人員加入人民調解員的隊伍更容易可行,在上海和北京的人民調解員,特別是參與法院、公安機關委托調解和司法行政機關組建的專門性調解的調解員,多為退休法官、退休警察和律師。
毫無疑問,城市的調解員專業化程度、文化水平都要高于農村。在農村中,除了專職的調解主任之外,實際從事和參與糾紛調解的人員非常的廣泛,包括村委支委干部、村小組長、村民中有威信、有實力或者能力者、族長、僧侶、退休干部等,但這不意味著二者在解決糾紛的能力上存在差異性。事實上,上述農村中每一種角色都代表著不同的身份或者資源(權威),針對不同類型的糾紛及其場景和時機,往往能夠發揮其特有的作用。這種將能力與學歷、專業聯系在一起的公共評價標準顯然并不完全適用于農村的人民調解。特別是在基層調解員中,既有地方精英,也有文化程度不高的普通居民,其調解方法各異,難分優劣。筆者調查中遇到的很多擁有較高調解技巧和成功率的調解員,若嚴格按照專業化標準,他們中的多數人或許都可以被認為是素質低的。
可以預計,多數行業性人民調解委員會和財政較為寬裕的社區中,人民調解員專業化、專職化將是其發展的主要趨勢。但在村級以下的調解組織中目前仍無需過分強調其職業化,他們所面對的民事糾紛具有很大的同質性,調解員只要“為人公正,聯系群眾,熱心人民調解工作,具有一定法律、政策水平和文化水平”便足以應付。在農村基層如何保持隊伍的相對穩定,使得調解經驗和傳統得以延續是一個更經濟的做法。
“無論什么樣的糾紛解決制度,在現實中其解決糾紛的形態和功能總是為社會各種條件所規定。”以關系距離為視角分析人民調解在城市和農村的差異性,實質就是分析在不同的關系場域對人民調解的形態和功能的影響。
傳統人民調解最大的特色是利用地方資源,包括人際關系、公共道德、習慣和鄉規民約以及環境等條件促成和解,然而在城市中日漸疏遠的關系距離顛覆了這種優勢資源,所以城市人民調解在現代化轉型中要注意這種社會關系的變化,通過制度創新使人民調解能夠在新的陌生社會中重煥生機。它的發展趨勢是迎合整個城市生活的現代化而轉型:大力發展行業性、區域性調委會,推進人民調解的專業化、社會化、規范化。而當前的多數農村還是個半“熟人社會”,人民調解在農村仍保留著傳統調解的一些特色,特別是村以下人民調解的有效運作,還需要宗教、宗族、家族、親緣等其他資源的相互結合。農村人民調解的發展趨勢是根植于村民自治,充分利用多種資源的相互結合來解決社會糾紛,同時因地制宜、適度推進專業化的建設。
注釋:
[1]范愉.糾紛解決的理論與實踐[M].清華大學出版社,2007.
[2]張福森.解決新時期人民內部矛盾的一種好方式——堅持和完善我國人民調解制度[J].求是,2004,(11).
[3]強世功.調解、法制與現代性中國調解制度研究[M].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
(責任編輯 楊黎源)
C916
A
1008-4479(2010)03-0069-04
2010-01-04
馬效軍,寧波大學法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