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社區學院功能辨析

□徐魁鴻

社區學院是美國高等教育的一大創舉，它在擴大高等教育入學機會、實現高等教育大眾化、完善美國高等教育體制、提高高等教育質量等方面發揮了重要的作用。目前，在完善終身教育體系、建設學習型社會的目標指引下，我國北京、上海、浙江等地也逐步建立社區學院，但也出現了諸如社會不認可、質量不高等問題，影響了社區學院的進一步發展。因此，正確看待美國社區學院的主要貢獻和歷史局限，對于我國發展社區學院、推動高等教育改革無疑是必要的。

一、美國社區學院的積極意義

社區學院的形成與發展是美國高等教育史上一道獨特、亮麗的風景，對美國政治、經濟、文化等產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不僅如此，美國社區學院的教育理念和辦學模式對英國、加拿大、日本等國高等教育也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對世界高等教育的改革與發展作出了重大貢獻。因而，它的貢獻是全方位的。限于篇幅，下面僅就社區學院對美國高等教育產生的積極意義作一簡述。

（一）擴大高等教育入學機會，促進美國高等教育大眾化

如果把歐洲中世紀大學看作現代大學的雛形，那么現代大學已有近千年的歷史，在這漫長的千年歲月的絕大部分時間內，大學奉行精英教育理念，嚴格控制入學規模，僅容許極小比例的青年接受高等教育。盡管在此過程中，大學遭到眾多諸如美國學者布魯貝克所提出的“高等教育：權利還是特權”的質疑[1]，但精英教育還是作為大學的傳統頑固地傳承下來。19世紀下半期以來，世界高等教育發展的一個顯著特征就是，在科技進步、經濟繁榮的推動下，國際高等教育持續擴張乃至實現高等教育大眾化和普及化。在此過程中，美國高等教育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正如我國學者王洪才教授指出，“高等教育大眾化運動在具有較強民主傳統的美國最先展開，從而美國領導了世界高等教育大眾化的潮流?！盵2]美國之所以能在世界范圍內率先啟動并實現高等教育大眾化，原因是多方面的，民主平等的思想觀念、雄厚的經濟實力以及地方分權的政治制度是其深層次原因，而數量眾多、各具特色的社區學院則是美國高等教育大眾化的生力軍。實際上，社區學院產生動因之一便是19世紀下半期美國不斷增長的接受高等教育的需求。自1636年北美大陸第一所高等院?！饘W院成立后，美國高等教育始終執行精英教育路線，高等教育毛入學率長期低于5%，即使在1940年，也僅為8.4%。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為解決大批退伍軍人的安置問題，美國政府適時出臺了《軍人權利法案》等一系列法令，使高等教育入學人數在1946年前后急速增長，而其中大部分人進入了社區學院，社區學院也由此進入空前繁榮時期。1950年，美國高等教育毛入學率達到了15%[3]，進入了大眾化時期。很難想象，假如沒有社區學院，美國高等教育在從精英教育向大眾化教育邁進的的過程還會經歷多長時間。因此，社區學院對于實現美國高等教育大眾化乃至后來的普及化的重要意義不言而喻。

（二）提高美國高等教育質量

二十世紀以來，美國高等教育以其優異的質量贏得了世界性聲譽，成為繼德國之后的新的世界高等教育中心和楷模。在各種全球大學排行榜中，占據榜單前列的眾多美國知名大學無不彰顯著美國高等教育的質量和實力。然而，在這些世界頂尖的美國大學絢麗奪目的光環背后，卻有一大批毫不起眼的機構，為支撐起美國眾多世界一流大學而默默奉獻自己的力量。社區學院就是這樣的機構。早在19世紀末，越來越多的中學畢業生進入大學，引起了眾多學者的關注和憂慮。他們擔心過度的招生會影響高等教育的質量。然而，“機會均等”的思想已在人們的腦海里扎根，“讓每一個人都有條件盡可能充分地發展他的潛能，這是一種良好的公共政策、良好的政治哲學”，“如果一個人有權享受高等教育，那么其他人就有法律義務提供高等教育”。[4]鑒于此，如何實現在滿足更多教育需求的前提下保障高等教育質量成為當時亟待解決的難題。以芝加哥大學校長哈珀、密執安大學校長塔潘為代表的教育家開始考慮建立新的機構，吸納大量的中學畢業生，以減輕大學的招生壓力，確保高等教育質量的“卓越”，于是，社區學院應運而生。此后，社區學院一如既往地在提升美國高等教育質量方面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社區學院通過開設豐富終結性的職業技術類課程，使大量學生在1-2年內具備一定的從業能力和素質，在獲得社區學院頒發的協士學位后，即可離校工作，從而降低了部分學生進入四年制院校繼續學習的熱情。加利福尼亞大學校長克拉克·科爾把社區學院的這種作用稱為“冷卻功能”（cooling-out function）。[5]社區學院的“冷卻功能”減小了洶涌而至的學生潮對四年制院校的沖擊，正如克拉克·科爾所說，“我在1959年和1960年指導制定《加州高等教育總體規劃》時，把巨大擴張的社區學院視為有國際名望的加利福尼亞大學的第一道防線……否則，大學要么為大量學術成績差的學生所摧毀，要么被批判為試圖獨霸通向較高地位的入口?！盵6]社區學院之于美國高等教育質量的重要意義由此可見一斑。

（三）完善美國高等教育體制

對于一個國家高等教育而言，多層次、完整的結構體系是必須重點考慮的，因為它有利于對國家不同層次的人才需求和社會服務作出及時、有效的反應。社會對高等教育的需求是不斷發展變化的，高等教育的結構也應隨之而變化。高等教育專家伯頓·克拉克在論述美國教育體制時認為：“在20世紀末，國際比較有力地支持這樣的印象，即在初等和中等教育階段是薄弱的，甚至是很有缺陷的，而在第三級教育階段是健全的，甚至是很有效率的，它的最高教育方案——‘研究生教育’，以力量的頂峰出現。”[7]克拉克所說的健全的高等教育體系是指由大學、綜合學院和社區學院所構成的三級教育體制。然而在19世紀末期，美國高等教育的結構還是不完整的，就教育機構而言，僅有四年制大學和學院；就學位而言，僅能授予學士以上學位。如果說在高等教育還處于社會邊緣、對社會政治經濟不產生重大影響的時期，這種單一結構的高等教育體制的弊端還沒有充分暴露出來的話，那么，伴隨著高等教育向社會中心移動，其弊端已日益為人們所察覺，健全、完善高等教育體系的呼聲也愈發強烈。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社會發展需要大批具有一定知識和技能的各類專業技術人員，單靠數量有限的四年制院校很難滿足這種需求，而學制兩年、專業設置靈活的社區學院很好地適應了社會發展的形勢，從而獲得了很好的發展，也因此進一步完善了美國高等教育體制。進入21世紀，世界高等教育將共同面臨兩大任務，即平等（equity）和卓越（excellence），平等的任務要求擴大入學機會，卓越的任務要求培養精英人才、提高優質服務。包含社區學院的美國高等教育體制將在應對新世紀兩大任務時顯示出獨特的優勢。必須指出的是，一個完整的高等教育體制不僅包括各層次、各類型的機構，更為重要的是要建立溝通和聯系各層次、各類型機構的協作機制。美國社區學院和四年制院校之間的轉學關系及其它合作形式正體現了協作機制的重要意義。正因為如此，由社區學院系統、州立學院系統、州立大學系統及其相互之間的協作關系組成的加利福尼亞（公立）高等教育系統以其質量優異、保障公平而獲得了巨大成功，該模式為美國許多州所效仿，并對世界其它國家和地區高等教育改革提供了寶貴的經驗。

二、美國社區學院的歷史局限性

美國社區學院在百余年的發展歷程中充分展示了自身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但也存在一些難以克服的困難，因而自其產生之日起，批評之聲就不絕于耳。這些問題是社區學院發展過程中的“陣痛”，還是難以克服的“頑疾”？如何客觀、辯證地看待這些問題對于正在發展社區學院的中國高等教育而言無疑是無法回避的。

（一）質量之痛

對社區學院質量的批評由來已久，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社區學院的“出身”使人對其質量產生懷疑。美國社區學院成立初期，有相當一部分是在師范學校、職業學校等中等教育機構的基礎上改制而成，甚至有部分社區學院是由中學創辦的，其師資水平和教育質量的確讓人有理由懷疑這種自稱為高等教育機構的辦學質量。其次，社區學院門戶開放的招生政策對其教育質量產生較大的負面影響。社區學院的宗旨是為所有愿意接受教育的社區居民提供合適的教育，因此招生從不進行嚴格的挑選，絕大部分社區學院沒有入學考試，甚至連中學畢業的學歷都不是必備的條件。在很多人看來，不加選拔的招生標準使社區學院更像個培訓組織，而不是正規的高等教育機構。最后，“靈活”的教學體制容易使人產生質量低下的印象。由于社區學院開門辦學，學生成分較為復雜，為了方便學生上課，學院實行靈活的教學安排，晚上、周末都可成為授課時間，沒有四年制院校普遍采用的較嚴格的教學安排，因而使人有“不正規”的感覺。轉學職能是社區學院的重要職能之一，轉至四年制學院繼續學習的學生的學業成績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社區學院的教育質量和水平。20世紀60年代教育資料情報中心所屬的初級學院情報中心的調查發現，轉學生的成績一般低于從一年級開始便進入四年制高等學校的學生，有的沒有讀完就中途退學，有的最后獲得學士學位，但時間往往超過兩年。[8]因此，社區學院飽受詬病也就不奇怪了，早期初級學院的院長們在后來的回憶錄中常常提到，每當聽到他們的學院被貶低為“變榮耀的高中”（glorified high school）或“廉價底層學院”（bargain basement college）時他們多么氣憤。[9]如前所述，社區學院在提高美國高等教育整體質量方面發揮了積極的、不可替代的作用，然而，它自身卻陷入了質量低劣的批判漩渦之中，這種“為人作嫁衣”的尷尬局面值得人們深思。

（二）功能之失

美國社區學院具有收費低廉（甚至免費）、開放招生等特點，使許多原本不具備接受高等教育資格的青年實現了自己的夢想，因此被譽為“人民的學院”、“民主學院”等，成為維護社會平等的正義機構。然而，社區學院果真能發揮促進社會公平的功能嗎？從教育機會均等上看，社區學院門戶開放的招生政策看似給人們平等的選擇機會，但實際上，許多學生并沒有選擇的機會，只能接受社區學院的教育，而家庭背景更為優越的學生卻真正擁有選擇的機會。從這個意義上說，社區學院并不能促進美國教育的民主化，而只是適應、甚至維護了現有社會的等級制度。從社區學院學生的家庭背景看，大多數學生出身于社會經濟、政治地位較低的家庭。由于各種原因，這部分學生中的大部分在接受1-2年的職業技術教育后，即離開學校，從事地位較低、待遇較差的低級技術工作。而這又無助于處于社會較低階層的群體向上流動。換言之，伯頓·克拉克加在社區學院頭頂的“冷卻功能”的桂冠不過是束縛那些試圖向上流動者頭上的“緊箍咒”，因為它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部分學生試圖通過接受高等教育改變自己命運、實現向上升遷的通道。因此，對于試圖通過發展社區學院促進社會政治、經濟、文化進步的國家而言，如何正確認識美國社區學院在現實中所起的作用是必須加以認真思考的課題。

三、美國社區學院引發的思考

經過一百余年的發展，美國社區學院已演變成為具有多種職能的地區性高等教育機構，其中，轉學教育職能和職業教育職能是其最基本的職能。那么，同為地區性高等教育機構的我國社區學院是否也應以轉學教育和職業教育作為基本職能呢？

從轉學教育職能看，美國最初的社區學院脫胎于四年制院校的一、二年級教育階段，二者之間有著天然的“血緣關系”，因此在它們之間建立轉學關系順理成章；另外，社區學院形成的動因之一是為了減輕四年制大學的招生壓力，以確保高等教育質量的優越性，社區學院為因此而形成的“冷卻功能”背負了諸如“廉價的底層學院”等惡名，作為補償，社區學院獲得了允許部分學生升至四年制院校的權利。最后，由于美國高等教育實行地方分權制，因此，州政府有權對本州高等教育事業作統一的規劃部署，使之成為一個相互溝通的系統，這也為社區學院的轉學教育職能的形成創造了條件。目前，我國社區學院多由成人高校轉制而成，與普通高校之間并無直接的學制聯系。另外，我國高等教育管理體制較美國更復雜，既有部屬重點大學，又有省屬一般院校，也有市屬地方院校。高校管理主體的多元化不利于在一定區域內建立相互協調的高等教育系統。因此，從目前的形勢看，我國社區學院還不宜像美國社區學院那樣以轉學教育為基本職能。

從職業教育職能看，隨著轉學教育的式微，職業教育已取代轉學教育而成為美國社區學院最主要的職能，社區學院也成為美國職業教育的主力軍。與美國不同，我國職業教育在社區學院產生之前就已經形成了較完整的體系。盡管我國職業教育還存在很多問題，如體制封閉、脫離實際、實訓不足，等等，但社區學院能否因此而在職業教育領域有所建樹？如果社區學院涉足職業教育，那么它與已有的職業教育機構相比有何優勢和特點？諸如此類的問題也是我們不能回避的。在積極發展社區學院的同時，我們應充分借鑒美國社區學院的辦學經驗，緊密結合我國高等教育乃至整個社會的實際情況，全面考量社區學院的利與弊，只有這樣，才能對我國高等教育的發展有所裨益。

[1][美]約翰·布魯貝克.高等教育哲學[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2：67-75.

[2]王洪才.大眾高等教育論[M].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2004：12.

[3]Arthur M.Cohen,Florence B.Brawer.The American Community College [M].SanFrancisco：Jossey-Bass Publishers，2008：44.

[4][美]約翰·布魯貝克.高等教育哲學[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2：68-69.

[5]Burton R.Clark.The Open Door College:a case study[M].New York:McGRAW-HILL BOOK COMPANY,INC.160-167.

[6]萬秀蘭.美國社區學院的改革與發展[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128.

[7][美]伯頓·克拉克.探究的場所——現代大學的科研和研究生教育[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134.

[8]毛澹然.美國社區學院[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370.

[9]萬秀蘭.美國社區學院的改革與發展[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