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本刊記者 陳婧
圖 · 由受訪者本人提供


如果某一天下午,你在老北京的胡同里看見一個老外,和所有人熟得就像自家人一樣,同時又似乎對所有事情都充滿好奇,那肯定就是Dominic Johnson-Hill。他說在北京,最喜歡的就是用這樣方式“混”著。
Dominic今年三十多歲,是三個女兒的父親——每個孩子卻有不同的中文姓名,老大叫王甜甜;老二叫徐美;老三叫趙佳。Dominic說再有一個孩子就叫婷,組成“甜美家庭”。
從外表上看,他是個典型的英國人,除了高高的個子外,還有那略微夸張的、不自覺流露出來的英式幽默和禮貌舉止。但是說起話來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一嘴流利的普通話略帶些京腔,甚至時不時還帶出京罵之類的口頭禪,北京胡同里大爺大媽的聊天方式,已經被他運用得爐火純青了。
除此之外,他還給自己起了個地道的中文名字——江森海。這個二十歲就漂洋過海來到中國的英國小伙,轉眼間已經闖蕩了十七個年頭了,他也從一個哼著“Beatles”的老外變成了地道的京城“胡同串子”,并把自己對北京的熱愛都“感染”到了他設計的T恤上。
2003年,Dominic搬入南鑼鼓巷,創建了這條街上第一家商鋪——“創可貼8”特色T恤店。在這里,地鐵三元車票、老房子門牌號以及“出租車1.2元/公里”標價牌這些當代北京人非常熟悉的物件,都被印到了T恤上,這些看似遠離我們生活的東西,在老外眼中的文化份量絲毫不亞于祖輩們傳下來的古董。
Dominic在16歲時就離開了英國,高中沒畢業,“因為不愛讀書,每次考試都是零分。”小時候他曾懷疑過是不是自己特別笨,“我腦子非常亂,特別容易發呆,別人說話的時候我總是天馬行空在想別的事,在學校時候,老師給我的點評是‘身未動,心已遠’。”當時他的朋友,一個猶太人問他,要不要去非洲?Dominic想都沒想就答應了,跟著他在非洲整整瘋玩了一個月,這個月徹底改變了他的整個人生,“在非洲發現這個世界太有意思了,我不能只留在英國。”這趟非洲之旅,讓他突然明白,自己不適合和普通人一樣坐在教室里學習,“我就得自己學,到全世界去學。”于是,懷揣著幾千英鎊的Dominic就開始了他的環球之旅。
“第一份工作是在非洲的野生動物園里做司機,拉著游人在后面看動物,讓他們看到很多好玩的東西,和他們逗樂,通常都會收到50、100美金的小費。”提起這段經歷,Dominic毫不掩飾地露出小孩般快樂的笑容。
之后,他在公路上比劃拇指找“順風車”,輾轉到哥倫比亞和印度。在哥倫比亞的博物館打工,只是為了每天能近距離的觀賞館藏的現代藝術品,
90年代初,Dominic來到了中國,這一次,一呆就是17年。在上海,他在一家可容納500多人的迪廳做過DJ,也在內蒙古錫林浩特草原深處的畜牧場當過翻譯。“這個工作的好處是可以騎馬上班。”Dominic笑著說。除此之外,他還在北京三里屯以每小時300元的薪酬教過英語,也曾教過日本在京留學生如何打橄欖球,而被留學生稱為“偉大的教練”。
他到過世界上40多個國家,走遍了中國20多個城市。但是最終,Dominic還是選擇了定居北京,“因為北京這個城市很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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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minic16歲時就離開了英國。他的第一份工作室在非洲的野生動物園里做司機,隨后,他在公路上比劃拇指找“順風車”,輾轉到哥倫比亞和印度。
■90年代初,Dominic來到了中國,這一次,一呆就是17年

不過一開始,Dominic并不喜歡北京。
90年代初生活在中國的諸多不便依然讓他記憶猶新,“1993年北京還沒有三環,而且到處都很臭,人們穿的衣服都沒什么顏色,樓都挺難看的。”當時供老外住的外交公寓,價格昂貴的讓Dominic負擔不起,于是他就跑到大鐘寺的一個中國人家里生活。初到北京的他一句中文都不會,而這戶人家也聽不懂英文,雙方對話連比劃帶模仿,不亞于“雞同鴨講”。“我就像小孩學說話一樣學中文 。”回想起這段經歷,現在已經能流利對話的Dominic說,“住了半年就學會了”。
習慣了到處旅游的Dominic來到中國并沒有覺得不適應,任何事在他眼中都充滿了好奇。“剛開始,說白了我覺得北京談不到有文化,但是那時候我不知道,其實我身邊都是文化。”Dominic回想起1994、1995年他們幾個朋友經常去“臺球樓”打臺球,后來他才知道,原來他們嘴里的“臺球樓”就是今天的“鼓樓”,這讓他很是驚訝。
Dominic還曾住在順義,現在提起,仍讓他心有余悸。“(順義)是個可怕的地方,那里跟整個中國都沒什么關系。”隨后他又跑到圓明園藝術家村落定居,早上刷牙洗臉都能瞧見個藝術家。直至搬到南鑼鼓巷后,他真正有了定居的感覺,深深喜歡上了這里的胡同和四合院。
“到了現在,北京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完美的,不想走了。就像喜歡一個女生,不會一見面就對她一見鐘情,很狂熱那種,我不是那種人。”慢熱的Dominic喜歡上的是北京的懷舊氣息。四合院里相互交錯的交談聲、胡同的街道、紅色的樓牌號……這是北京舊城的生活,對于這個老外而言,這樣的北京“太好玩了”。
Dominic說,當時在中國的老外幾乎都是使館的、外企駐中國辦事處的、再不然就是留學生。像他這樣的純“北漂”,算是第一個。這讓他覺得“挺新鮮的,也特別好找工作。”在Dominic眼中,這是一個機會,“中國在發展,而且當時的我也不怕什么中英之間的區別,也不去想。比如喝酒、送東西,這些都是慢慢學會的。”另外一個讓他覺得如魚得水的,是他的“關系”,“我就是靠關系來發展的,這條街我誰都認識——街道的、東城區的,都認識。到一個城市我就開始找朋友,從司機、批發市場的阿姨、到街道的居委會,都對我特別好。”
在他眼中,北京人說話直,愛聊天,愛溜達,這些都和他不謀而合,“學中文的時候我就覺得北京人挺好的。在印度,人是很復雜的,他們說yes和no都是一樣的表情;南美、非洲也一樣,我發現我和他們的文化完全是兩碼事。”其實英國和中國也沒什么文化共同點,但竟然讓Dominic有種歸屬感,他也覺得“挺意外的。”
他回憶自己來中國17個年頭,從當年在北京居無定所,用外匯券到北京友誼商店買牛奶,到現如今在南鑼鼓巷的四合院居住,娶妻生子,“一邊賺錢,一邊玩,混得不錯。”他笑著說,自己是中國改革開放半個歷程的見證人和親歷者。
1995年,Dominic曾經開過一家市場調查公司,“每個月至少能掙一萬多美金。”于是便開始拎著公文包出沒CBD寫字樓一帶,跑遍全國做市場調查,商務人士朝九晚五的生活對他而言卻是無比痛苦——“我是個喜歡自由的人,喜歡生活沒有壓力。”雖然是他自己的公司,但Dominic還是覺得自己是在為別人打工,索性就不干了。
在CBD上班的時候,Dominic就覺得自己應該去做一些有創意、好玩的事。“后來我就想到要做文化衫,我一直很喜歡文化衫。”Dominic認為,這同時也是一個很好的商機,因為那時候北京還沒有什么有個性的文化衫。“93年我剛到北京的時候,那時候賣T恤的圖案就那么幾個,要么是‘我登上了長城’,要么就是大熊貓,我也用長城的圖案做了第一件設計,不過長城前面是個穿比基尼的美女。我覺得這種風格很好玩,就決定用這種感覺來設計。”
2005年,決定自己當老板的Dominic開了第一家店,店名就叫“創可貼8”,開在北京著名的南鑼鼓巷里,而他也算是最早在南鑼鼓巷開店的人。“那時南鑼鼓巷還沒有如今這樣熱鬧。”Dominic 介紹說,“其實在歐洲很早就有這種特色服裝店,我就想把我在北京十幾年時間里自己喜歡的Street Culture用T恤表達出來。”
在Dominic的小店里總是能看到很多懷舊的欣喜,走進其中,只見墻上張揚地掛著幾件大T恤衫,鮮紅的標語“婦女也能當英雄”、上世紀70年代的食堂飯票、刷著“社會主義好”的白瓷缸、大花痰盂、收藥小廣告,分別印在純色的T恤衫上。正是這些勾起人們回憶的文化符號,讓 Dominic的T恤衫十分熱銷,據說最多的一天能賣出兩百多件。
Dominic覺得,這些北京元素“很舊也很溫暖”,就像創可貼一樣,能治好別人的創口。“開始創立創可貼我就是想讓人樂,讓這種不經意的搞怪創意嚇人一跳。”既是老板又是設計師的他說自己的靈感百分之一百都是來源于生活,“我的靈感都是從生活來的,在做夢、發呆、遛彎的時候出現的。這些靈感都是我生活的、身邊的東西。”
說起他的小店現在的營業額, Dominic顯得格外神秘,“利潤是挺高的,比做公司的時候好。” Dominic是EO(Entrepreneur Organization)組織北京俱樂部的成員,而加入這個神秘組織的條件之一就是公司的利潤每年要達到100萬美元或已經引入了300萬美元的投資。“現在創可貼一半的錢是在國外掙的,因為在英國賣了版權,每年都會給我們提成,我什么都不用想,只要簽協議就行。我很喜歡這種合作。”這個英國個體戶的臉上洋溢著世俗又可愛的笑容。
獨門語錄
人家都覺得我是中國人了。”他也很喜歡被大家看成是中國人。回憶從前,Dominic說如果自己沒有選擇“環游世界”而是按部就班的在英國繼續讀書,“那我現在可能就是一個傻傻的人,給人打工。”
在產品獲得認同的同時,Dominic也遇到了不少難事。除了設計,衣服本身質量也非常重要。“我已經換過了好幾個生產廠家。”他一本正經地說,“有的產品直接就退回了加工廠。”
開始時,Dominic選用了幾個小廠家做加工,“很不負責任,每次我都要和他們簽很仔細的合同,有一件不合格就退貨。”后來,他找到了一些大工廠,“大工廠一般不會接受小單子,不過后來還是接受了。”在他看來,這是他身為老外的優勢,“他們都很好奇,這個老外在做什么。”
Dominic做的第一批T恤并沒有受到中國人的認可,“開始T恤的布很薄,只有150g,這種布料在歐洲很流行,但是在中國,人們就覺得質量不好,圖案也很怪,不過外國人就特別喜歡。”起初,顧客百分之九十都是老外,現在,這個數字已經下降不少了,越來越多的中國人開始喜歡這種風格的衣服,而Dominic也將每件T恤的布料增加到了190g。
“不過,和大工廠合作也挺麻煩的。”Dominic說,“大工廠質量好,但是每年十一月后就不接我們這種小訂單了,我們就要提前做好,這樣很多錢就都壓在庫房上面。”其實歐美的服裝品牌,很多是靠一些公司專門提供定制服務。比方說可以在他們的產品圖冊里選喜歡的衣服款式,一個禮拜內他們就會送貨上門,由店家自己負責印刷。“而中國就沒有這種服務。”這讓Dominic很頭疼,“我在尋找這樣的公司。”
另外一個讓他犯愁的就是位置。“創可貼8”剛開業的時候,南鑼鼓巷還沒什么商家,客流量也不大。為了吸引顧客,Dominic想到在店門口的巷子里舉辦一場時裝秀。很多人并不看好這次秀,“我不管這些,我是想到了就要去做。”在與街道辦公室和派出所的協調之后,他的時裝秀順利舉辦,而這家小店鋪的“洋老板”也開始受到關注,并吸引了大量的顧客。
2007年,Dominic又為南鑼鼓巷舉辦了文化節,在北口搭了個舞臺,邀請各路藝人現身胡同口表演。文化節的魅力,至今讓很多人津津樂道。南鑼鼓巷從此保留了這一年一度文化節的傳統特色。“當時沒人來南鑼鼓巷嘛,我的店開在這里,就要想辦法吸引顧客”。

在后海和南鑼鼓巷的兩個創可貼店里,他請了胡同的鄰居阿姨給他看店,“她們都是特別實在的人,有一個還是我的房東。我的幾個女兒經常在店里玩,她們也幫我看孩子。”這個金發碧眼的男人越來越像個中國人,他經常出席居委會會議,為了“推廣南鑼鼓巷的品牌”。
現在,隨著“創可貼8”被越來越多人關注,Dominic儼然也成了“紅人”,上魯豫有約、做客快樂大本營、接受各種媒體的采訪。不過,他卻沒那么在意,“其實我是個比較害羞的人,不是很喜歡上舞臺。”
Dominic稱自己腦子有病——ADD,注意力缺陷障礙癥。他的老師曾經列過幾個癥狀:愛冒險、愛發呆、做事情不想就做、不會長大等等,“不過這些在我眼中都是好的事情。”正是因為如此,才讓Dominic有著各種各樣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鬼主意,他將自己的成功都歸功于此。今年的TED大會上,Dominic還就這個話題做了演講,引起聽眾一陣喝彩,并在臺北等地加演兩場。
現在,Dominic打算拍一些小廣告片。為此他特意找了幾個朋友,幾個演員來幫忙。“一切都特別夸張。”在說起創意的時候,原本因為生病而略顯疲憊的Dominic表情生動起來,手舞足蹈地演示著他的想法。“能讓人嚇一跳!”Dominic湊上前說。如今,創可貼在美國、墨西哥、法國、新加坡都開了分店。而明年,他決定擴大網站,希望用互聯網更深入推廣自己的品牌。
如今,扎根北京的他回到英國,“人家都覺得我是中國人了。”他也很喜歡被大家看成是中國人。回憶從前,Dominic說如果自己沒有選擇“環游世界”而是按部就班的在英國繼續讀書,“那我現在可能就是一個傻傻的人,給人打工。”